第四章 理解佛陀的教法
敞開心胸,接納法雨
聽聞佛法開示或研讀經典時,我們唯一要做的是維持開放的態度。通常聽到或讀到新觀點時,我們只是拿它與自己的觀念相比較,若相同就接受,並說它是正確的,反之則是錯誤的,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學不到東西。若以一顆開放的心閱讀或聽聞,法雨將會滲入我們的心田中根據佛教心理學,我們的心識共分為八部分,包括意識(manovijana)與藏識(alayavij ana,阿賴耶識)。藏識被描述為如一塊山地,無論是痛苦、悲傷、恐懼、憤怒或快樂、希望的種子,每一種的種子都能種植在其中。當這些種子發芽時就顯現在我們的意識中,此時它們變得更有力量。參見本書第三部第九章【圖四】。
濛濛春雨滲透我性靈的土壤,經年深埋於土的種子在微笑。摘自一行禪師《以真名喚我》(Call Me By My True Names)之Cuckoo Telephone,p 176。
閱讀或聽聞時切勿用力過度,要傚法大地,在下雨時,它只是敞開心胸接納雨水。讓法雨進入、滲透深埋在你心識中的種子吧!老師無法將真理交給你,真理已在你心中,你只需自我開放,敞開身、心、靈,使老師的教導滲透你了知與覺悟的種子。允許那些語詞進入你的心中,土壤與種子自然會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辨識真正的佛法
佛陀教法的傳承可分為三條支流——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及大乘佛教。原始佛教包含佛陀在世時的所有教示。佛陀大般涅槃後一百四十年,僧團分裂為二,一是大眾部(Mahasanghika,字義是「多數」,意指希望改革者),一是上座部(Sthaviravada,字義是「長老派」,意指反對大眾部所提倡之改革的人)。又過了一百年,上座部分裂為兩個分支——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a,「宣稱一切存在的學派」)與分別說部(Vibhajyavada,「區辨分別的學派」)。阿育王(King Ashoka)所支持的分別說部盛行於恆河河谷,而說一切有部則北行至克什米爾(Kashmir)。
從佛陀在世到入滅後四百年間,其教法只憑口傳;在此之後,分別說部的分支之一,亦即斯里蘭卡赤銅鍱部(Tamrashatiya,「身著紅棕色僧袍者」)的比丘開始考慮將佛經寫在貝葉上,而這項工作又過了一百年才展開。據說此時只有一位比丘記得所有的聖典,而他不免有些自負,其他比丘得好言相勸,請他誦出經典,他們才能加以書寫記錄。聽到這裡,我們可能會感到些許不安,因為我們知道一個自負的比丘或許並非傳承佛陀教法的最佳媒介。
即使在佛世時,也有像阿梨吒(Arittha)比丘之類的人曲解、誤傳佛法《阿梨吒經》(Arittha Sutta,《中部》第22經),又稱《了知捕蛇善法經》(Discourse on Knowing the Better Way to Catch a Snake)。參見一行禪師之Thundering Silence:Sutra on Knowing the Better Way to Catch a Snake(Berkeley:Parallax Press,1993)p47-49。。另外,歷經幾世紀以來,記誦經典的比丘中,顯然有人忘記或更動了某些字句,或甚至不瞭解佛典的究竟深意。結果是,佛陀的教法中有些早在有文字記載之前就被扭曲了。例如,在圓滿證悟前,佛陀嘗試過種種不同的方法壓抑自己的心,但徒勞無功。他曾在某部經中敘述如下:
我心想,我何不咬緊牙關,舌抵上顎,以心抑止心呢?接著,如同鬥士抓著氣小力弱對手的頭或肩膀,為求支配、控制對方,必須不斷地將他壓制在地,一刻也不能鬆手。我亦如是咬緊牙關,舌抵上顎,以心抑止心。此時,我滿身大汗,雖然氣力充沛,維持正念,不失正念,但我身、心交戰,並因此奮戰而精疲力竭。除了與苦行相關的痛苦之外,這種修行還引起其他的苦受,我無法調伏自己的心。《薩迦大經》(Mahasaccaka Sutta,《中部》第36經)。
佛陀顯然在告訴我們別以這種方式修行,但這段經文後來被插入其他經典中,所表達的意義卻完全相反:
正如鬥士抓著氣小力弱對手的頭或肩膀,支配、控制對方,不斷地將他壓制在地,一刻也不鬆手。禪修以停止貪、嗔等不善念頭的比丘亦復如是,當這些念頭不斷生起時,必須咬緊牙關,舌抵上顎,盡全力以己心制服、戰勝己心。《想念止息經》(Vitakka Santhana Sutta,《中部》第20經)。同一段經文也插入於說一切有部所傳的佛陀對正念的教示——《中阿含·念處經》(《大正藏》第1冊,第26經)。
我們往往需要研讀一些經典並相互對照,以瞭解何者為真正的佛法,就如串起珍貴的珠寶製成項鏈,倘若我們能以佛法整體觀點看待每部經,就不會執著於任何一種教法。比較研究並深入觀察經典的意義,我們就能推斷何者是有助修行的可靠教法,或何者是可能有誤傳之虞的教法。
當佛經在斯里蘭卡以巴利語書寫記錄時,佛教中共有十八或二十個部派,每個部派都有自己的佛法校定本。這些部派並未分裂佛法,而只是同一件衣服上的紗線,其中赤銅葉部與說一切有部聖典的兩個校定本留存至今。這兩種聖典幾乎同時被記錄保存下來,前者以巴利語書寫,後者則以梵文與普拉克里特語(Prakrit)普拉克里特語(Prakrit)是巴利語所屬的「中期印度亞利安語」的總稱,這是與古典梵語相對的語言,是沒有人為規定的自然語、俗語、民眾語。記錄成文。在斯里蘭卡以巴利語記錄的經典稱為「南傳」或「上座部之教」(Theravada);說一切有部的文獻稱為「北傳」,只以斷簡殘篇存世,幸運的是,北傳經典有漢譯與藏譯,這些譯本有很多至今仍存。我們必須謹記,佛陀本身並不說巴利語、梵語或普拉克里特語,他使用的語言是一種稱為「摩揭陀語」 (Magadhi)或「半摩揭陀語」(Ardhamagadhi)的方言,可是並無以佛陀自己的語言所記錄的佛經。
借由比對兩種現存的經典校定本,可看出哪些教法在佛教部派分裂之前就已出現。當兩個傳承的經典相同時,我們可推斷在分裂前其內容必定早已存在;而當版本有所不同時,則可推測其中之一或甚至兩者都可能是不正確的。某些經典,北傳保存得較為完善;而其他一些經典,則是南傳保存得較為良好。這是有兩種傳承可互相比較的好處。
佛法的第三條支流「大乘佛教」,興起於公元前一或二世紀參見一行禪師之Cultivating the Mind of Love:The Practice of Looking Deeply in the Mahayana Buddhist Tradition(Berkeley:Parallax Press,1996);中譯本《與生命相約》, 橡樹林文化出版,2002年。。佛世後數百年間,修行佛法成為比丘、比丘尼的專屬領域,而在家眾僅限於以食、衣、住、醫藥等四事供養僧團。到了公元前一世紀,許多比丘、比丘尼似乎只為自己而修行,於是對這種現象的反動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大乘佛教徒提出的理想則是菩薩的理想,而菩薩就是為眾人之利益而修行、教化者。
這三條支流彼此互補。原始佛教不可能記下佛陀所有的教導,因此有必要由部派佛教與大乘佛教來補足久被遺忘或忽略的教法。如同所有傳統,佛教也需要定期自我更新,才能存續與成長,佛陀總是能找到表達他覺悟內容的新方法。從佛世以來,佛教徒們也一直開發新的法門,向眾生傳播、分享肇始於鹿野苑的佛法。
教法如同指月之指
請記得:一部經典或一場佛法開示,並不等同對「法」的洞見,或是「法」本身,它只是運用語言文字與概念來呈現洞見的一種媒介。當你使用地圖前往巴黎時,一旦到達目的地,地圖就可棄而不用,開始好好地享受身在巴黎的樂趣。若將所有時間都花在手中的地圖,若陷入佛陀表達的語言文字與概念,你會錯過實相。佛陀曾多次表示:「我的教法如同指月之指,別執指為月。」
在大乘佛教傳統中有此一說:「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一字,還同魔「魔」(Mara),意即魔鬼、惡魔、奪命者,與每個人內在的佛性相反,有時被具象化為一尊神。說。」引自《續燈正統》第11卷(《萬續藏》第84冊,第473a頁)。經典是修行不可或缺的指南,但我們必須謹慎閱讀,運用自己的智慧並借助於老師和僧團,以瞭解經典真正的含意,並將之付諸修行。閱讀經典或任何宗教典籍後,我們應該會覺得更輕鬆,而不是更沉重。佛教的教導原本就是為了喚醒我們真正的自我,而非僅為了充實知識的寶藏。
佛陀有時會拒絕回答人們所提出的問題。哲學家婆嗟種(Vatsigotra)曾請教佛陀:「有『我』嗎?」而佛陀一語不發。婆嗟種繼續追問:「那麼你的意思是沒有『我』嗎?」但佛陀依舊默然。最後,婆嗟種離開了。佛陀的侍者阿難覺得困惑:「世尊!您常教導『無我』,為何剛才不如此回答婆嗟種的問題呢?」佛陀告訴阿難,他不回答是因為婆嗟種所追求的是一套理論,而非去除障礙的方法《相應部》(Samyutta Nikaya),XIV,10(譯按:原書所引出處有誤,應為《相應部》第4冊〈六處品·無記說相應〉,巴利聖典協會版Samyutta Nikaya,IV,400)。。另外,有次佛陀聽見一群弟子正在討論他是否說過某些內容,他就告訴他們:「四十五年來,我未曾說過一個字。」他不希望弟子陷入語言文字或概念中,即便是他自己所說的話或概念也是如此。
當考古學家發現一尊破損的雕像時,會邀集擅長修復的雕塑家共同研究那個時期的藝術,然後再進行修補,我們也必須如此做。倘若我們想要對佛陀的教導有全面性的瞭解,那麼在某部分遺失或有所增補時,就必須加以辨識,並補救受損之處。第五章│一切皆苦嗎?
佛陀並未教導「三苦」
若不注意自己的修行方式,很可能會將老師的話變成一種教條或意識形態。自從佛陀說第一聖諦是「苦」以來,許多優秀的佛弟子運用其善巧以證明地球上的一切皆苦,「三苦」之說就是其中一種嘗試,但那並非佛陀的教法。
第一種苦是「苦苦」(dukkha dukkhata),即與苦受相關的苦,例如牙疼、發脾氣,或在某個冬日感到酷寒等。第二種是「行苦」(samskara dukkhata,聚合之物的苦),任何聚合而成之物終將壞散,因此所有合成物都稱為「苦」,甚至像山川日月這些尚未衰敗的事物也是苦,因為它們最後都會壞滅而造成苦。當你相信一切聚合物皆是苦時,你怎麼可能找到喜悅?第三種是「壞苦」(viparinama dukkhata,與變化有關的苦),今天我們的肝臟可能很健康,可是一旦年紀大了,它就可能讓我們受苦。歡慶喜悅並無意義,因為喜悅早晚會變成痛苦。苦,是籠罩一切的烏雲;喜悅不過是假象,唯有苦才是真實的。
兩千多年以來,佛弟子一再宣稱,佛陀教導一切感知的對象都是苦,包括所有物理現象(桌子、太陽、月亮)、生理現象,以及所有善、不善、非善非不善的心理狀態。佛陀逝世後一百年,修行者已在復誦以下的偈語了:「此是苦,生命是苦,一切皆苦。」他們認為,要獲得第一聖諦的洞見就得重複此偈語。根據一些註釋者所說,假如不經常復誦,就無法證得四聖諦。《論事》(Kathavatthu)是一部南傳的論著,此書臚列佛教不同派別的相異點。根據《論事》,關於「體證苦諦是否取決於復誦Idam dukkham ti(此是苦)這幾個字」這個問題,許多部派都給予肯定的答案,包括東山部(Purvashaila)、西山部(Aparashaila)、王山部(Rajagirika)和義成部(Siddharthika)。此外,大眾部的大天(Mahadeva)認為阿羅漢並未完全覺悟所舉出的五項理由中,有一項是阿羅漢需要不斷復誦某些語句才能證悟的。
當今有很多人機械式地稱念佛號或做類似的修行,這些人深陷於形式、語言文字與概念中,而未運用自己的智慧來接受及修習佛法。不用智慧,也沒有老師與道友讓你明白正確的修行之道,這樣的修行會很危險。復誦「生命是苦」這類的語句,可能有助你注意到自己即將對某事產生執著,但無益於瞭解苦的真正本質,也無法揭示佛陀為我們所指出的道路。
以下這段對話重複出現在許多經典中:
「諸比丘!有為法(依賴種種條件而存在的事物)是常,還是無常?」
「世尊!有為法是無常。」
「若事物是無常,那麼它們是苦,還是樂?」
「世尊!是苦。」
「若事物是苦,我們能否說它們是『我』或『我所有』?」
「不能,世尊。」
當我們讀到這段經文時,可能會認為佛陀提出過「諸法皆苦」,而我們必須在自己日常生活中去證實它。然而,同樣在這些經典的其他部分,佛陀則說他只要我們在苦現起時辨認它,未現起時則辨認樂。到了佛陀的開示以文字書寫記錄時,視一切為苦的修行必然已相當普遍,因為以上所引的經文,比知苦與知滅苦之道的教法更為常見。
「三法印」是指無常、無我、涅般木
「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的論證是不合邏輯的。當然,倘若相信某件事物是「常」或有 「我」,一旦發現它是無常且無獨立的自我時,我們可能會受苦。但在很多經典中,視苦、無常、無我為「三法印」,據說佛陀的一切教法都具有「三法印」關於 「三法印」的解說,參見本書第三部第二章。。將苦和無常、無我放在同一層次,這是個錯誤;無常和無我「放諸四海皆准」,兩者是一切事物的「標誌」 (mark)「三法印」有時英譯為The Three Marks of Existence,意即「三個存在的標誌」,因為這三者出現在一切存在的事物中。,但苦不是。我們不難看出桌子是無常的,而且並沒有一個獨立於所有其他非桌子要素(例如木材、雨水、陽光、傢俱製造商等)的自我,但桌子是苦嗎?只有當我們將恆常或獨立的特性強加於桌子時,桌子才會讓我們受苦。當我們執著於某張特定的桌子時,使我們受苦的不是那張桌子,而是我們的執著。我們承認憤怒是無常的,也承認無獨立的自我,且充滿苦,但要說一張桌子或一朵花充滿苦則很奇怪。佛陀教導無常、無我,是為了幫助我們別被事相所束縛。
「三苦」的理論是為了證明苦的普遍性所作的一種嘗試,那麼生命中還留下什麼喜悅呢? 我們在涅槃中發現了它。佛陀在若干經典中說,涅槃(看法與概念完全泯滅的喜悅)才是「三法印」之一,而不是「苦」。這在北傳的《雜阿含經》(Samyukta Agama)中出現四次《雜阿含經》第262經(《大正藏》第99經》。,龍樹也援引另一部經為證,將涅槃列為「三法印」之一《大智度論》(Mahaprajnaparamita Shastra)。參見Etienne Lamotte,Le Traite de La Grande Vertu de Sagesse (Louvain,Belgium:Institut Orientaliste,1949)。。對我而言,設想一種完全沒有因概念而產生障礙的情況,遠比看待一切皆苦來得容易。我希望學者和修行者都能開始接受一切事物皆以無常、無我、涅槃為特徵的教法,別殫精竭慮地想證實一切皆苦。
以正確的名稱指出苦因
另一個對佛法的常見誤解是,我們所受的一切苦都是由貪愛造成的。在《轉法輪經》中,佛陀的確說過貪愛是苦因,但他如此說是因為貪愛列於諸煩惱之首。若我們運用智慧,就能看出貪愛可以是一個苦因,但如嗔怒、無明、疑、慢、邪見等其他煩惱也都可能導致苦。無明引發錯誤的認知,我們的苦絕大部分來自於它。
為了方便記誦而縮短經典篇幅,一連串術語中的第一項通常被用來代表整個序列,例如在許多經典中,以「眼」代表六根六根包括眼、耳、鼻、舌、身、意。,以「色」代表整個五蘊(skandhas)五蘊是構成一個人的要素,亦即色、受、想、行、識,參見本書第三部第七章。。如果我們練習辨別自己的苦因,就會看到苦有時是因為貪愛,有時是由於其他因素而起,說「生命是苦」過於籠統,說貪愛是導致一切苦的原因又未免過於簡化。我們應該說「這種苦的根源是某種煩惱」,然後以正確的名稱指出它,例如胃痛就稱之為「胃痛」,頭痛就說是「頭痛」。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如何發現自己的苦因與自我治療的方法呢?佛陀的確教導苦諦,但他也教導「現法樂住」(drishta dharma sukha viharin,快樂地安住於事物的實相)的真理《相應部》第5冊〈大品·入出息相應〉,第326頁,巴利聖典協會版(Samyutta Nikaya V,326)及其他多處。。修行要有成就,我們就必須停止證明「一切皆苦」的企圖,事實上,我們更必須停止試圖證明任何事。如果我們能以正念觸及苦諦,即能辨認自己的苦、苦的特別成因,以及去除苦因與止息苦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