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各宗派,均有所依據的經驗。依經論而有教相,依教相而顯示其觀點,判攝佛陀一生所說的經教。禪宗則不同,它沒有所依的經論,完全是以自己的參究體驗為其傳道的依據。所謂公案者,就是對禪宗祖師的言行範例所作的歸納或總結,禪師們「拈弄」、「評唱」的因緣或「上堂」、「小參」所垂示的話頭,後人都稱之為「公案」。禪的教法,就是用公案來推動、來弘傳的。
「公案」,就是公府的案牘,即法律命令,至為嚴肅而不可違犯,可以為定法,可以斷是。從上佛祖的垂示,是宗門的正令,用以判斷學人的迷悟。故宗門祖師大德,比擬佛祖的應化機緣,拈提的越格言語動作,名之為公案。圓悟禪師在《碧巖錄》九十八則評唱中說:「古人事不獲已,對機垂示,後人喚作公案。」中峰和尚在《山房夜話》卷上裏說:「或問:佛祖機緣,世稱公案者何耶?幻曰:公案,乃喻平公府之案牘也。法之所在,而王道之治亂實繫焉。公者,乃聖賢一其轍,天下同其途之至理也。案,乃記聖賢為理之正文也。凡有天下者,未嘗無公府;有公府者,未嘗無案牘。蓋欲取以為法,而斷天下之不正者也。公案行,則理法用;理法用,則天下正;天下正,則王道治矣。夫佛祖機緣目之曰亦爾。蓋非一人之臆見,乃會靈源,契妙旨,破生死,越情量,與三世十方百千開士同稟之至理也。且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言傳,不可以文詮,不可以識度。如塗毒鼓,聞者皆喪。如大火聚,攖之則燎。故靈山謂之別傳者,傳此也。少林謂之直指者,指此也。自南北分宗,五家列派以來,諸善知識,操其所傳,負其所指,於賓叩主應,得牛還馬之頃,粗言細語信可捷出,如迅雷不容掩耳。如趙州庭前柏樹子,洞山麻三斤、雲門乾屎橛之類,略無路與人穿鑿。即之如銀山鐵壁之不可透。惟明眼者,能逆奪於語言文字之表。一唱一和,如空中鳥跡,水底月痕,雖千途萬轍,放肆縱橫,皆不可得而擬議焉。遠自鷲嶺拈花,迨於今日,又豈止乎一千七百則而已哉!無他,必待悟心之士,取以為證據耳。實不欲人益記持而資談柄也。世稱長老者,即叢林公府之長吏也;其編燈集者,即記其激揚提唱之案牘也。古人或匡徒之隙,或掩關之暇,時取以拈之判之,頌之別之,豈為炫耀見聞,抗衡古德而然,蓋痛思大法之將弊,故曲施方便,開鑿後昆之智眼,欲俾其共證之爾。言公者,防其己解。案者,必期與佛祖契同也。然公案通,則情識盡;情識盡,則生死空;生死空;則禪道治矣。所云契同者,乃佛祖大哀眾生,自縛於生死情妄之域,積劫迨今,莫之自釋。故於無言中顯言,無象中垂象,待其迷繩既釋,安有言象之可復議乎。且世之人,有事不得其平者,必求理於公府,而吏曹則舉案牘以平之。猶學者有所悟解,不能自決,乃質之於師,則舉公案以決之。夫公案即燭情識昏暗之慧炬也,揭見聞翳膜之金篦也,斷生死命根之利斧也,鑒聖凡面之神鏡也。祖意以之廓明,佛心以之開顯。其全超迥脫,大達同證之要,莫越於此。」
中峰和尚的這段話將公案的意義及作用說得透徹無餘了。
禪宗的語錄,內容多係公案的提唱。禪宗自稱是教外別傳,沒有所依據的經典。公案恰似教下各宗之於經典,以之作為觀照禪法邪正的準繩。勘驗禪法並沒有現成的法則。禪師們以各自的實際體驗及應化機宜的特性,顯現出「棒」、「喝」、「擒」、「拿」、「推」、「踏」、「收放」、「與奪」、「殺活」等種種方便手法,以及拈頌、評唱,成為禪的基本方法。所以黃檗禪師說:「既是丈夫漢,應看個公案!」看公案看到和自己打成不二一體,就會發生真智而徹見自己本來面目,使自己入於與佛祖同一境界。由是可知,對公案的參究體會是如何的重要了。
下面根據《景德傳燈錄》、《碧巖錄》、《禪學講話等》,選幾則公案,加以簡單地介紹,供初學參禪的人,參究商量。
(一)廓然無聖
菩提達磨大師於梁普通年間來中國,到達廣州後,武帝派遣使臣請他到金陵宮中,相互問答。《景德傳燈錄》卷三說:「帝問曰:『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紀,有何功德?』師曰:『並無功德。』帝曰:『何以無功德?』師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淨智妙圓,體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又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師曰:『廓然無聖』。帝曰:『對朕者誰?』師曰:『不識』。帝不領悟。」
這個問答,在歷史的事實上雖有爭議,但這並不影響這則公案在法義上的價值。以法為中心來商量這個公案是可以不問歷史上的根據的。
本則公案的重點,在於「廓然無聖」一語。武帝曾經三度捨身出家,嘗受具足戒,身披袈裟,自講《放光般若》等。辦道奉佛,詔天下起寺度僧,依教修行,當時人們稱他為佛心天子。達磨初見武帝,帝問「朕起寺度僧,有何功德?」磨說:「並無功德」。這答覆早是惡水驀頭澆了,而佛心天子不能領悟,還問為什麼無功德。大慈大悲的達磨再給他揭破。若透得無功德話,許爾親見達磨。且道起寺度僧,為什麼都無功德?此意在什麼處?
武帝與婁約法師、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論真俗二諦,根據教典上的說法,真諦以明非有,俗諦以明非無。真俗不二,即是聖諦第一義。這是教家極妙窮玄處,故帝拈此極則處問達磨:「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磨云:「廓然無聖」!這是達磨與他一刀截斷,帝不省,卻以人我見故,再問:「對朕者誰?」達磨慈悲,又向他道:「不識」。直逼得武帝眼目定動不知落處。達磨端居而逝之後,武帝悔恨未悟達磨直示心印,給達磨做碑文,表露了怨悔的心情。如佛果圓悟禪師在《碧巖錄》第一則評唱中說:「武帝追憶,自撰碑文云:『嗟夫!見之不見,逢之不逢,遇之不遇,今之古之,怨之恨之。』復贊云:『心有也,曠劫而滯凡夫;心無也,剎那而登妙覺。』且道,達磨即今在什麼處?蹉過也不知。」
前面說武帝與婁約法師、傅大士、昭明太子,持論真俗二諦,他們所論的二諦,都是教中所說的甚深的妙理。如《廣弘明集》裏說:「梁昭明太子曰:『所言二諦者,一是真諦,二名俗諦。真諦,亦名第一義諦。』」武帝立足於佛教的二諦觀,把這種真諦妙理,作為一種概念來問達磨,所以達磨答之曰:「廓然無聖」。意謂禪的根本法,是教外別傳的,不是教嬰上所說的聖義諦,正是截斷了教育義中所說的妙理,顯示出是佛自證自悟的真實境界,為超越凡聖的境界。是無佛無眾生無古無今的境地。這個境地,就是禪的根本法。所以達磨答的廓然無聖的第一義,與武帝問的第一義,意義完全相異。問的是二諦中的真諦的第一義,達磨答的卻是自證的第一義。這種自證的第一義,非言說尋思擬議之所能到,如《楞伽經》卷三說:
「大慧覆白佛言:『世尊!為言說即是第一義?為所說者是第一義?』佛告大慧:非言說是第一義。所以者何?謂第一義聖樂,言說所入,是第一義(魏譯云:為令第一義隨順言語入聖境界,故有言語說第一義。)。非言說是第一義。第一義者,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覺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言說者生滅動搖輾轉因緣起,若輾轉因緣起者,彼不顯示第一義。大慧,自他相無性故,言說不顯示第一義。復次大慧,隨入自心現量故,種種相,外性非性,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是故大慧,當離言說諸妄想相。』」
照《楞伽經》的教導,任何言說都不能顯示第一義,所以達磨答廓然無聖,正顯示自證自悟之境,是超越了一切迷悟凡聖是非得失的清淨自在無礙之境地。同時也是揮動廓然無聖的慧劍,截斷梁武帝垢意情塵的知解,灑灑落落地顯示了禪的生命。
圓悟禪師在《碧巖錄》裏說:「所以道:參得一句透,千句萬句一時透,自然坐得穩,把得定。古人道:粉骨碎身未足酬,一句了然超百億。」這是說,參得廓然無聖一句透,便有自由分,不隨一切言語轉,脫體現成,一刀截斷,灑灑落落,更不分是分非,辨得辨失,雖百億劫的生死,也得超脫,穩坐於根本法位。
(二)並卻咽喉唇吻
溈山、五峰、雲巖同侍立百丈。百丈問溈山:「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山曰:「卻請和尚道!」師曰:「不辭向汝道,恐已後喪我兒孫!」又問五峰。峰曰:「和尚也須並卻!」師曰:「無人處斫額,望汝!」又問雲巖,巖曰:「和尚有也未?」師曰:「喪我兒孫。」
百丈懷海禪師,嗣馬祖法,住江西百丈山大雄峰,時溈山、五峰、雲巖為侍者。百丈自己是大徹大悟的大師,為了啟發學者,故問溈山等人並卻咽喉唇吻如何說禪?三人答處,各各不同,溈山答處,可以說是函蓋乾坤,壁立千仞。五峰答處,可以說是截斷眾流,照用同時。雲巖答處,可以說是隨波逐浪,自救不了。
百丈先問溈山:「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溈山曰:「卻請和尚道。」這是用逆襲的方法回答,若依言語可以道得出禪來,那就請和尚道吧!這是壁立千仞,賓主互換,活□□(□音撥,魚遊貌)地,輕輕一拶,令人易見。亦似猛虎頭上安角,有什麼可近傍處。所以雪竇頌日:「卻請和尚道,虎頭生角出荒草。」戴角虎出荒草,可煞驚群,不妨奇特。請和尚道這一句話,婉轉自在,又能把定封疆,塞斷敵路。百丈對溈山說:「我不辭向汝道,恐以後喪我兒孫。」意思是說:我向你說沒有不可以的,可是一說出來,恐以後要死絕了我的法嗣呢!這明顯地指示著:若以言論傳於人,便是一種學說,不是教外別傳的東西。別傳之法,是在於自覺的妙悟。如果說靠言語相傳,是會絕卻禪的後繼人的。
百丈復問五峰:「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峰云:「和尚也須並卻!」五峰這一答處,是截斷眾流的手法,意思是說即超凡聖也難窺。可以說是照用同時,向廓然無聖處猛進。如馬前相撲,不容擬議,直下使用,緊迅急峭。所以道,欲得親切莫將向來問。五峰答處,當頭坐斷,不妨快俊。百丈云:「無人處斫額,望汝!」意思似乎說:「那末等你在獨居無人處悟了再說吧!」且是肯他?是不肯他?是殺是活?見他阿轆轆地,只與他一點。所以雪竇頌云:「和尚也並卻,龍蛇陣上看謀略,令人長憶李將軍,萬里天邊飛一鶚(鶚,音 ,大鶚也,食魚蛇,猛禽類)。」所謂龍陀陣上看謀略者,古代作戰,能夠在排成的兩陣中,突出突人,七縱八橫,這樣的人,是有大戰鬥才能的手腳,有大謀略的帥才人物,單槍匹馬,向龍陀陣上,出沒自在,你有什麼辦法圍得住他。這樣的人,大似李廣將軍的神箭,天邊飛來一鶚,一箭射落,是決定之事不,可放過。雪竇頌百丈問處如一鶚,五峰答處如一箭,對五峰是大加讚賞了。
百丈又問雲巖:「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巖云:「和尚有也未?」意思是和尚有呢,還是沒有?這是以懷疑的口氣表示不可能的意思,意謂第一義是沒有語言的。不理解絕言絕慮才作如是說。可以說這答話,粘皮著骨,拖泥帶水,前構村,後不迭店。隨波逐浪,自救不了。百丈見他如此,一時把來,打殺了也。所以百丈說:「喪我兒孫。」
雲巖在百丈,二十年作侍者,丈圓寂後,同道悟至藥山惟儼禪師那裏參學。藥山問他:「你在百丈會下,為個什麼事?」雲巖說:「透脫生死。」藥山說:「還透脫了未?」雲巖說:「渠無生死。」藥山說:「二十年在百丈,習氣也未除!」雲巖遂辭去,參見南泉。後來又回歸藥山,方得契悟。其因緣是,藥山問百丈有何言句示徒,雲巖說:「有時上堂,大眾立定,以拄杖一時趁散,復召大眾,眾回首,丈曰:『是什麼?』山曰:『何不早憑麼道。今日因數得見海兄。』師於言下頓省,便禮拜。」看他古人,二十年參究,猶自半青半黃,粘皮著骨,不能穎脫,不見道,語不離窠臼,焉能出蓋纏。雪竇頌云:「和尚有也未,金毛獅子不踞地。兩兩三三舊路行,大雄山下空彈指。」圓悟禪師評曰:「和尚有也未,雪竇據疑結案。是則是,只是金毛獅子爭奈不踞地。獅子提物,藏牙伏爪,踞地返擲。物無大小,皆以全威,要全其功。雲巖云:『和尚有也未』,只是向舊路行,所以雪竇雲,百丈問大雄山下空彈指。」
(三)禪板,蒲團,久坐成勞
禪板,蒲團,久坐成勞都,是關於提出祖師西來意的答覆。對西來意這個問題,在唐朝三百年間,是一個普遍的問答,在語錄裏被記錄出來的有二百三十餘則,但所答都不同。如僧問九峰:「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板齒生毛。」僧問龍牙:「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牙云:「待石烏龜解語,即向汝道。」曰:「石烏龜解語也。」師曰:「向汝道什麼?」僧問洛浦:「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云:「青嵐覆處,出岫波峰,白日輝時,碧潭無影。」仰山問溈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溈山指燈籠曰:「大好燈籠。」仰曰:「莫只這便是麼?」溈山曰:「這個是什麼?」仰曰:「大好燈籠。」溈山曰:「果然不見。」又僧問溈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溈山豎起拂子。
同一問題,為什麼應答都不同?那是因為禪的根本法,是超越一切的無生法,是離卻形式或概念的,所以無礙自在,絕不會為任何語言文字形式手法等所拘束。也可以說,祖師西來時,全宇宙都為祖師西來而現前。因為宇宙萬有都存在於西來意中,則任取一物,無不是西來意。是故西來意絕非固定的概念,所以古來高僧大德,各自應該其境,通其機,而自由自在的拈答。
這裏舉出《碧巖錄》第十七則和第二十則,關於問答祖師西來意的評唱,加以簡單介紹:
《碧巖錄》第二十則則舉:「龍牙問翠微:『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微云:『與我過禪板來。』牙過禪板與翠微,翠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牙又問臨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臨濟云:『與我過蒲團來!」牙取蒲團過與臨濟,濟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
這個問答,可能是在龍牙壯年行腳時。因為龍牙先參翠微、臨濟,後參德山。曾向德山問云:「學人仗莫邪劍,擬取師頭時如何?」德山引頸云:「囫!」牙云:「師頭落也。」山微笑便休去。次到洞山,洞山問他:「近離甚處?」牙云:「從德山來。」洞山問:「德山有何言句?」牙遂舉前話。洞山云:「他道什麼?」牙說:「他無語。」洞山云:「莫道他無語,且試將德山落底頭,呈示老僧看。」牙於此有省。遂焚香遙望德山禮拜懺悔。因此停止於洞山,隨眾參請。一日問洞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山曰:「待洞水逆流,即向汝道。」師始悟其旨,侍勤八稔。師有頌曰:「學道如鑽火,逢煙未可休,直待金星現,歸家始到頭。這是龍牙在洞山豁然大悟之後,研味其旨,悲喜交集而說的偈頌。說明古人參禪受多少辛苦,參見尊宿,要明自己一段大事,可謂言不虛設,機不亂髮,出在做工夫處。
龍牙根性聰敏,擔一肚皮禪行腳,直向長安翠微無學禪師,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翠微叫他拿禪板來,微接過禪板打他。龍牙說:「打即任你打,我要的是西來意的『無』」。又到河北臨濟義玄禪師問這個問題,臨濟叫他拿蒲團來。這已提示出了超越否定與肯定的向上一著,可是龍牙不會。遵照翠微、臨濟兩老的話,遞給禪板,蒲團,卻被兩老打了一頓。這雖不外是向上接化的手段,但龍牙仍不會,還說著打即任你打,且要無祖西來意。圓悟著語說,打得個死漢濟甚事,也落在第二頭了也。
原來龍牙把禪專解為否定一邊,意以「無」為禪。把達磨「廓然無聖」的話片面理解為禪,不解那「廓然」的意義,故唯將「無」的否定方面來應用。這就是他擔了一肚皮禪行腳,一向自作主宰。但是翠微與臨濟,都是超過了否定和肯定、差別和平等的向上義,欲提示非禪道,非佛道,超越凡聖的向上一著,故說「過禪板來」、「過蒲團來」。圓悟評唱說:「大凡激揚要妙,提唱宗乘,向第一機下明得,可以坐斷天下人舌頭。」這即是說翠微、臨濟兩人的機用:「倘或躊躇,落在第二。這二老漢,雖然打風打雨,驚天動地,要且不曾打著明眼漢。」這是龍牙作略。
圓悟禪師又說:「且道當機承當得時令作麼生?他不向活水處用,自去死水裏作活計,一向作主宰,便道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這是說當時過禪板和蒲團的立場。「死水裏」者,是指墮於平等的一面而沒有差別的作用,所謂「西來無意」,不外這個立場。
圓悟禪師還說:「且道翠微、臨濟二尊宿,又不同法嗣,為什麼答處相,用處一般?須知古人一言一句,不亂施為。龍牙後來住院,有僧問他:「和尚當時見二尊宿是肯他不肯他?龍牙說:肯則肯,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爛泥裏有刺,放過與人,已落第二。這老漢把得定,只做得洞下尊宿。若是山僧則不然,只向他道:「肯即未肯,要且無祖師西來意。不見僧問大梅法常禪師:「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梅云:「西來無意。」鹽官海昌院齊安國師聞之,乃曰:「一個棺材兩個死漢!」都評之為墮在無事無為中去,沒有活用的意思。所以說,須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薦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薦得,自救不了。他古人一言一句,不亂施為,前後相照,有權有實,有照有用,賓主歷然。與我過禪板,蒲團來,似乎要試試龍牙的作略,這是假設的,所謂「權」者是;接得便打,這是所謂「實」。以權實自在得用,禪機潑刺地躍動。換句話說:將否定、肯定、放行、把住都超越過去,而且拿這些來自由運用,就成為「禪機」。像對於龍牙這樣墮陷於否定一面的人,更必須打破這個死窟窿而使之達於活用。雪竇頌云:
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
禪板蒲團不能用,只應分付與盧公。
這是說,龍牙原欲向翠微和臨濟張舞其爪牙,可是自己卻是止於死水的一條瞎龍。若是活龍,須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去。此言龍牙走入死水去,被人打。他卻道,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招得雪竇說他死水何曾振古風!死水,是說無有那種像翻天倒地般的怒濤活力,到底不能振起達磨的真風。怎知龍牙是瞎龍是死水呢?因為他不能運用禪板,蒲團。在翠微、臨濟讓他過禪板、蒲團來,龍牙便拿禪板、蒲團與他,豈不是死水裏作活計。「只應分付與盧公」,「盧公」是雪竇的自稱。如他題《晦跡自貽》云:
圖畫當年愛洞庭,波心七十二峰青。
而今高臥思前事,添得盧公倚自屏。
雪竇的意思是說,假若那禪板,蒲團分付到我,便要大大的賣弄一下。我當時如作龍牙,待伊索蒲團、禪板,拈起劈面便擲。
總之:關於這個公案,依龍牙和翠微、臨濟三人,顯示出的禪的根本法,現成的就是絕對無。因為一滯凝在差別、平等、否定、肯定的任何一邊,便失卻自在的作用;若超過了這些對立面,並使之自己在地運用起來,便是禪的真實義。
《碧巖錄》第十七則則舉:「僧問香林: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林雲久坐成勞」。
香林即益州青城香林院澄遠禪師。嗣法雲門,依止雲門十八年。雲門每呼他為「遠侍者」。侍應諾,門則問曰:「是什麼?」如此者十八年方有省悟。門曰:「我今後更不呼汝矣。」林一日辭門,門曰:「光含萬象一句作麼生道?」林擬議,門令更住三年。香林後回歸四川,初住導江水晶宮,後住青城香林。在四川四十年,八十歲方遷化。將示寂,辭知府宋公璫曰:「老僧行腳去。」通判曰;「這僧瘋狂,八十歲行腳,去哪里?」宋曰:「大善知識去住自由。」歸謂眾曰:「老僧四十年方打成一片。」言訖而逝。
在答覆西來意問題方面,雪竇、圓悟兩禪師以香林答的「久坐成勞」為最好最優,特予推賞。《碧巖錄》卷二說:「古來答祖師西來意甚多,唯香林此一則,坐斷天下人舌頭,無爾計較作道理處。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香林云:『久坐成勞!』可謂言無味,句無味,無味之,談塞斷人口,無你出氣處。要見便見,若不見,切忌作解惲。香林曾遇作家來,所以有雲門手段,有三句體調。」「久坐成勞」,從字面上看,不外是久坐辛苦勞累疲乏了。但一句答覆,竟成為名答。圓悟禪師說他得大自在,是腳踏實地,無許多佛法知見道理,臨時運用,所謂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他說雪竇非常推賞「久坐成勞」的答覆,所以雪竇因風吹火,傍指出一個半個。頌曰:
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卻籠頭卸角馱。
左轉右轉隨後來,紫胡要打劉鐵磨。
一說到祖師西來意,一般人總以為達磨帶來有什麼東西似的,於是乎求法覓禪的人,不只是一個兩個,而是千千萬萬的去行腳,請問祖師大德要求得到答覆。香林說:「原無可求的法,也無可參的禪,大家何苦來勞辛萬千呢!」所以用無味之談說:「久坐成勞」。使人聽到這話,似乎自然地會把心中存在的一切問題都能放下,身心脫落,一任自在,變成灑灑落落的閑道人。可是仍有患著參禪病、公案病的人,東奔西跑,要求解決西來意。對這種人,就要像紫胡打劉鐵磨那樣,給他三十棒,醒醒他們的迷夢!
紫胡打劉鐵磨的公案,《景德傳燈錄》卷十說:衢州子胡巖利蹤禪師,是南泉的法嗣。「有一尼到參,師曰:『汝莫是劉鐵磨否?』尼曰:『不敢』。師曰:『左轉右轉?』尼云:『和尚莫顛倒。』師便打。」
圓悟禪師對雪竇頌評曰:「雪竇直下,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拶出放教爾見。聊聞舉著,便會始得,也不妨是他屋裏兒孫,方能憑麼道。若能直下便憑麼會去,不妨奇特。『一個兩個千萬個,脫卻籠頭卸角馱』。灑灑落落,不被生死所染,不被凡聖情解所縛。上無攀仰,下絕己躬,一如他香林、雪竇相似。何止只是千萬個,直得盡大地人,悉皆如此;前佛後佛,也悉皆如此。苟或於言句中作解會,便似紫胡打劉鐵磨相似。其實才舉,和聲便打。紫胡參南泉,與趙州岑大蟲同參,時劉鐵磨在溈山下卓庵,諸方不奈何他。一日紫胡得得去訪云:『莫便是劉鐵磨否?』磨曰:「『不敢』。胡曰:『左轉右轉?』磨云:『和尚莫顛倒。』胡和聲便打。香林答這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卻云:『久坐成勞。』惹憑麼會得。左轉右轉隨後來也。且道:雪竇如此頌出,意作麼生?無事好,試請舉看。」
在「久坐成勞」這個答話裏,得知具有一切超越、一切脫落之境;同時也得知達磨的「廓然無聖」,是否定一切,而且就在把否定也否定了的絕對否定的當處,無礙自在的境地乃即現前。
禪的真理,一切都是自己所有,故此處更沒有什麼可求,求則愈遠;唯照顧自己,也決沒有向他可求。要之,只是透徹那不可得的。這個境界,是具有無限廣大和無量深邃的世界,不著一絲雲翳歸於純粹意識之境。這就是意識的超越,回歸於無意識的本源境涯。這個境涯裏根本無有可師,只是自己回歸於自己,顯現象自己。此外別無他道。理解了這種境界,才能體會公案的意趣。否則就會落於雪竇禪師所說的「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