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和空間是什麼?
時間和空間就是「宇宙」的異名。通常以四方上下為「宇」,古往今來為「宙」;換言之,時空的縱橫交織與無限延伸,是為宇宙。時間與空間又是「世間」的異名。時間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連續稱為「世」,「世」可以追溯到無盡的過去,也可以推展到無限的未來。通常以人一生的壽命為一世,也有把十二年稱為一紀的說法。現代人稱百年為一世紀,這是從英文century翻譯過來的。空間的劃分稱為「間」,可以小到連用顯微鏡也不能看到的一粒微塵,也可以大到只有天文學家才能想像的範圍。據此,時間的線以及空間的點與面相加而成世間。
時間與空間也是「活動」的異名。物體的移動、物象的變遷與物質的變化,都是發生於時空之中的活動;如果離開時間與空間,活動的現象便不存在。以此推之,若有永恆的事物,它一定是不動的,而且也不佔時間與空間的位置。一般常識只能看到時間的現在,並推想到有過去和未來,可是這種推想極為有限;無窮的過去和無限的未來究竟是什麼狀態,則不得而知。同樣地,我們對空間的認識也極為有限,以人類肉體的行動和科學儀器的測量所認識到的空間範圍異常小,因此需有宗教和哲學來解決這些問題。事實上,這也是把常識所不及的問題交給想像中的神或是理念,並非真正有所解決,因為人類的肉體和思想所能活動的範圍畢竟非常有限。
時間與空間亦是「存在」的異名。凡是存在的事物,無論是物理的、生理的、心理的,乃至純精神的,都有它的現象和符號,凡是現象或符號都不能離開時間與空間而存在。一般人認為唯有物質現象才佔據空間和時間的位置,因為精神不屬於物質,既然無形,就不應屬於時空的範圍。其實心理活動必然基於經驗和記憶,經驗成為記憶的原因,就是把曾經發生過的事物形象變成符號而記錄下來,也就是把現實的世間變成一種觀念而記入腦海。即使是純精神的活動,例如靈體、鬼神等的活動,也必須藉由物體的運作而有所表現;靈界本身是不能有動作表現的,只不過是一種「能」的存在,而這種「能」的力量的產生,也是基於物體的現象。所以,凡是有活動的、有存在的,都不能離開時間與空間的範圍。
時間與空間更是「幻有」的異名。所謂幻有,乃謂有現象而無實體,有作用而無實質。「有」又可分為主觀的有、客觀的有和唯心的有。客觀的有,是指一切眾生共同的世界。個人出生之前或死亡之後,不論身心有無活動,世間總有一個跟個人似乎連接而實際上個別存在的客觀體。其實這個客觀體的世間跟我們主觀的世間是不能分離的,任何一人的出生和死亡,都會使得這個客觀世界產生變化。雖然個人的行為對整個世界的影響並非一概都很顯著,可是只要參與活動,不論是人文的或自然的環境,都會受到影響。也可以說,由於古往今來每個個人的出現或消失,便使它變化不已;就因為它不是永恆不變,所以稱為幻有。
至於主觀的世界,是指從個人出生開始到死亡為止的自我世界;既是心理的,也是現實的。不論是我們的生活環境或是親友之間的社會關係,我在則有,我不在則無。我們出生以前雖然已有世界,我們死亡之後世界也依然存在,可是跟我們並無關係。再者,自我世界的不存在,並非只在我們死亡的那一剎那不存在;事實上,我們出生之後的每一時刻,它都在變幻中。身體的細胞組織、家庭的倫理分子、社會的各種關係,乃至自然環境的種種事物,無一不在瞬息變遷,即使是心理活動也在念念起滅,由出生到死亡的整個過程中,從來沒有停止過。所以個人的存在也是絕對的幻有,而非真有或實有。
至於唯心的有,可以分為西方哲學和科學的唯心,以及佛教的唯心。西方哲學的唯心是形而上的理念,以最高的理念為心,有主知、主情、主意之說,實際上和東方人所謂良知的「知」或天理的「理」相通。科學的唯心則是心理活動的分析,其內容只是基於經驗和記憶的考察而加以說明,故其理論背景與唯物論相通,至於整個世界以及個人的生前和死後,並不在其探討之列。
佛教的唯心是從已經解脫了的佛菩薩的立場而言,認為世間一切現象都是佛的心中事物,所謂眾生是諸佛心內的眾生,諸佛是眾生心內的諸佛,此「心」即是佛與眾生平等同有的真如佛性。所謂唯識,則是從凡夫眾生的立場而言,每個眾生從無始以來,由於無明煩惱而有生死活動的現象,有了生死活動就有人我之見的分別執著,由此而造業受報。所造之業不論是善、是惡,或無記,都有它的力量,稱為業力或種子,也就是業因。種子和因所集合成的中心稱為識,梵文叫「阿賴耶」,也就是藏識的意思,它儲藏著這些業的種子,然後再由種子而現行,即是果報的顯現。由此可見,佛教的唯心也好,唯識也好,都是說明諸佛菩薩以及一切眾生在世間活動的現象;而這些現象都是變變不已,只是暫時的有,並非持續的有,佛教名之為「空」,或叫「諸法空相」,又叫「空性」。
二、佛教的時空觀是什麼?
從佛教的觀點來看,時間和空間是不可分的。
在梵文中,只要提到時間,空間一定包括在內,所謂「時間是在表示一個定點」(見M.Williams的《梵英辭典》二七八頁)。佛法雖說出世間,其實都是藉世間法來說明出世間法,真正的出世間法是無法可說的;因此,世間法如果由佛說來就成了佛法。那麼佛法是什麼呢?它的基本原則就是因果法和因緣法,而因果和因緣是永不相離,實則相成的。從因到果的前後關係是為時間相,現象彼此之間的賓主關係是為空間相;不論是時間的前後關係或空間的彼此關係,都屬於因緣法。所謂因緣就是有賓有主、互為賓主;主體的因只有一個,客觀的緣可多可少,而因和緣之間可互相變更它們的賓主關係,因此因緣不離因果,因果也不離因緣。
一般所知的因緣,只是指空間位置的相互關係,例如眾緣所成,即是以許多因素相加而促成某一現象的發生。事實上佛教的對象是人而非物,所以最早所講的因緣,倒不是空間物質現象的彼此關係,而是指生與死的前後關係,把過去、現在、未來,以及無量的過去和無量的未來,稱為無窮的三世。人在此三世之間,基本上有十二種現象,稱為三世十二因緣,亦即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前面兩種屬過去世,其次八種屬現在世,最後兩種屬未來世。未來世的生和老死含有現在世的八個內容,過去世的無明和行,也含有現在世的八個內容。緣過去而有現在,緣現在而有未來;亦即由於過去的關係所以有現在,由於有現在的關係,所以有未來。再進一步闡述即是:由於「無明」,所以有「行」;由於有「行」,所以有「識」;由於有「識」,所以有「名色」;由於有「名色」,所以有「六入」……;乃至有「有」,就有「生」,就有「老死」。如果繼續下去,就成為三世流轉、循環不已、生死無盡。相反地,若無「無明」,即無「行」;若無「行」,即無「識」;若無「識」,即無「名色」;若無「名色」,即無「六入」……;乃至無「生」,即無「老死」,那就是解脫三世的因果而出世間,也就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範圍。要達到超越,需有修行方法,容後再論。
佛教的時空觀,從釋迦牟尼佛的原始佛教開始,經過小乘的部派佛教,再到大乘的中觀和瑜伽等,前後有好幾次的演變。原始佛教以《阿含經》為依據,以「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兩句話來說明時間相的非永恆和空間相的非實在。這裡所講的諸行,是指身心的行為,且以心理行為為主。念頭剎那生滅,所以無常;前後之間雖不無軌跡可循,但前念不是後念,所以任何一念都是時間上的暫時現象。所謂諸法,是指存在於空間的一切現象,包括語言文字和思想觀念。雖然諸現象彼此之間互有關聯,然而凡是現象,無一不在此消彼長、互為增損之中;眾生(人)所以為的「我」,除了這些現象之外,別無所指,別無所據。既然一切現象都變遷不已,不論在心相、事相,或物相中,就都沒有真實的我,這是毋庸置疑的。
小乘的部派佛教中,以說一切有部的思想發展最有力,留下的著作也較多。從《大毘婆沙論》卷七七中得知:「說一切有部,有四大論師,各別建立三世有異。」四大論師是大德法救(Dharmatrāta)、覺天(Buddhadeva)、世友(Vasumitra)和妙音(Ghoṣa);前兩者是持經的譬喻師,後兩者是持論的阿毘達磨論師。「一切」的意思原出於《雜阿含經》,是指有情眾生的自體內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及其所處環境的外六塵(色、聲、香、味、觸、法)。至於「三世有」的觀念,在《阿含經》中也常見,例如「已觀」、「今觀」、「當觀」,「已斷」、「今斷」、「當斷」;因此而演變為「三世實有,法體恆有」,以及「現在有體,過未(過去、未來)無體」的思想。這原本是指有情自身及其環境的有,是屬於空間的存在;同時又為修行解脫之道,肯定由過去至現在,從現在到未來的時間過程之存在,由業力通貫三世,而成三世實有之說。由於行為的作用雖經常變動,但其法體不變,故說「法體恆有」。然其受報造業,無不集於現在,過去的已存在於現在,未來的也得由現在延伸,故說「現在有體,過未無體」。又從過去所造有為法的業力不失,到一切有部則發展成有三種真實的無為法,如《順正理論》卷五一云:「信有如前所辯三世,及有真實三種無為,方可自稱說一切有。」所謂三種無為法,即是1.擇滅,2.非擇滅,3.虛空。也就是從世俗間的有,直到出世間仍舊是有;不過世俗有為的有是不離時空的,出世無為的有是不佔時空位置,亦非觀念理論所及所執的範圍。
至於大乘佛教的時空觀,亦有種種,我們且舉兩個系統加以介紹:
(一)龍樹菩薩(Nāgārjuna)的思想
《中觀論.觀時品》的頌文說:「若因過去時,有未來現在,未來及現在,應在過去時。」「若過去時中,無未來現在,未來現在時,云何因過去。」「不因過去時,則無未來時,亦無現在時,是故無二時。」這是說如果因過去而有未來和現在,那麼未來和現在應該在過去中;如果過去沒有未來和現在,那麼未來和現在就不能說是因過去而有,如果不因過去而有現在和未來,那麼未來和現在也不存在。這是從《中觀論》來說明時間不存在,若要說有所存在,那是相對的存在,為什麼知道有相對呢?這是由物體在空間的運動而聯想到有時間的存在。可是物體的本身都是因緣和合而成,時刻都在變動,並無真實不變的物體。可見時間是因物體而有,物體是因因緣而有,因緣本身是假法,因此時間和空間都不是真的存在。故《中觀論.觀時品》又有頌云:「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物尚無所有,何況當有時。」這是徹底否定時間空間的真實性。
(二)世親菩薩(Vasubandhu)的思想
我們都知道,世親菩薩先造小乘的《俱舍論》後造大乘的《唯識論》。《俱舍論》所講的七十五法之中,以「生、住、異、滅」四相說明諸法在時間及空間中的運作現象。《唯識論》的百法之中,以「生、住、老、無常、流轉、定異、相應、勢速、次第、時、方、數、和合性、不和合性」等說明時空現象的狀態。早期聖典講「生、住、滅」三相,後期聖典講四相,其中的「異」實際上是「住」的變化。任何一種現象在起和滅之間,不論時間長短,都有延續的過程,看起來似乎沒有異變,其實從產生開始到消失為止,無一時刻不在變動,從質變到量變、形變,終至消失。至於百法中所舉的十四種法相,都是講諸法在時間上的前後連續和空間中的位置變化。其實用四相說明也好,用十四種相說明也好,均非定數,只是說明種種現象在時間和空間中的運動而已。唯識的目的,正是指出現象的有和實質的無,以袪除眾生的執著。
三、佛教的生命觀是什麼?
(一)生命的分類
佛教把一切有生命意義的,稱為有情眾生。植物、礦物稱為無情眾生。所謂情,是指對生命的執著。我們可以把生命的執著分成三個層次:第一,有細胞和神經;第二,有細胞、神經再加有記憶;第三,有細胞、神經、記憶再加思想的能力。
如果僅有細胞及細胞所構成的纖維組織,包括單細胞的生物和植物,它們雖有生命現象但無生命的執著,所以叫無情眾生。必須有神經組織才知道痛,有記憶才知道怕痛,有思想才知道痛可能避免且希望能夠避免。因此,有了神經組織之後,才對生命產生執著,而執著的程度有深有淺。人類對生命的執著最深,因其具備思想的能力;其次是高等動物,如象、狗、馬,以及猴、鸚鵡等等,都有若干程度的記憶能力;再其次是低等動物,牠們有神經的作用,因此稱為有情。這裡所講的情不僅是感情的情,其範圍可分為三種層次,即情緒、情感和情操。唯有人類三情皆備;高等動物僅有情緒和情感;低等動物只有情緒,也就是本能的衝動和要求。孔子所說的:「食、色,性也。」是生命體之所以存在和不斷延續的自然運作,這也屬於情的範圍,因此佛法稱他們為有情。
佛法把有情眾生的生命現象和過程分為生、老、病、死四個階段,把屬於無情眾生的植物及眾生所處環境的物理世界分為成、住、壞、空四個現象。不論是眾生的生命本身或生命所依附的環境,都在周而復始地不斷變化之中,沒有一樣東西是永恆不變,所以稱為緣起和合;緣聚則生,緣散則滅。
(二)生命的形成
從佛教的觀點看,有情眾生是生命的主體,無情眾生是生命之所依;前者稱為正報,後者稱為依報。依報是由於正報的原因而產生,如果只有正報而無依報,生命的現象就無法表現;換句話說,有情眾生如果沒有活動的生存空間和時間,生命的現象就無法成立。我們可以把依報比喻為人住的房子,正報是住屋的主人。如果沒有人住,房子也就沒有必要;因為有人,所以需要造房子。總之,佛教認為世界之所以形成和存在的原因,是為了有情眾生的活動而來,這是他們在過去以來所造種種業力而感得的結果。一神教主張神造萬物,由人類來支配和管理;佛教則說,世界萬物都是由於每一個生到這個世界的眾生之共業所感。
那麼生命的起源呢?這是個很通俗的問題,其他各宗教都說是從神的創造而來。若再加以追問,神又是誰創造的呢?神又為什麼要創造生命?由此不免陷於自相矛盾。佛教則主張眾生的生命無始就有,沒有創造者。佛教所談的是如何解決眾生在生命過程中發生的種種問題,以及如何從這些問題得到解脫。譬如有人中了毒箭,重要的是拔出毒箭,治療箭瘡;若去研究箭是誰發明的、怎麼造的,對中箭的人而言並無意義。
1從凡夫立場看生命的形成
生命的形成有兩種立場,第一是從凡夫的立場來說明生命的形成和延續,也就是業感緣起和阿賴耶緣起。
業感緣起,就是前面所說的,造什麼業、感什麼果。由於眾生執著生命而有情執,所以會有求生的本能,從求生本能發展成自私的趨勢;由於自私的自我中心,而有貪、瞋、癡、慢、疑等心理活動,再產生殺生、偷盜、淫欲、妄語等的身、口行為。從好的一面講,會為維護家族、種族、國家乃至人類社會的安全而產生倫理道德的行為。一般而言,為個人的自私是惡,為家族以至整個人類社會而做的任何事是善。然而,不論為個人或為他人,是善或是惡,都是對於生命的執著;由執著而產生的一切行為,都叫作有漏的業,它必定會感受到另一次生命的果報。也就是說,在這一次的生命果報中,同時也繼續再造種種善業、惡業而形成未來生的果報之因,這就是業感緣起。如果不知如何從生命的執著得到解脫,那就一生又一生地生死不已,永無止境。
阿賴耶緣起,是說眾生所造的業形成來生果報的種子;今生造業,不論是善是惡,可能在今生就有所回饋和反應,但是多半不能在即生見其結果。因為因果報應分為三種:分別是花報、果報和餘報。今生造業今生受的是花報,可以說僅是冰山之一角;主要的報應在未來,稱為果報;而在未來的一生乃至多生還受不完的,叫作餘報。舉個例說,造五逆罪而下地獄稱為果報;未下地獄之前在人間遭人唾棄是花報;而離開地獄生到人間時,依然是貧病交加,卑微低賤,四肢不全,五官殘缺,這都可能是餘報。在造業之後,即生尚未受報時,一切所造之業都是未來受報之因;此因藏於我們生命的主體,亦即第八識的阿賴耶中。阿賴耶是梵文「藏」的意思,它能儲藏一切的業因,等待未來因緣成熟時,即變成果報的生命及其環境。業因又叫業種,阿賴耶又叫種子識,也叫異熟識,這是異時、異類、變異而熟的意思。所謂異時,乃此生造業來生受報。所謂異類,是在為人時造業而可能在畜生道或地獄受報,也可能在天上受報。所謂變異,是由質變到量變,比如殺死九人救一人,將來受報時,並不等於被人殺九次,再殺他人一次,因其惡性重大,善性微弱,受報之時大概不會投生為人了,可能受的是畜生或地獄的果報,不論質量都會改變。但他救過一個人,這一點善因會使他受完惡報之後,還可能遇到好的因緣,比如遇到一位貴人助他一次,或者聽到一句佛法給他一番啟示,但未必能使他被人從死亡邊緣救回。這是變異而熟的意思。若想詳細知道阿賴耶緣起的道理,可以研究唯識學。
2從聖人立場看生命的形成
一般人誤解佛教,甚至佛教徒們也誤解佛法,認為佛教是出世的。世間太苦,離開世間之後即解脫,所以信仰佛教修行佛法的最後目的就是逃避現實,離開世間,此即解脫、涅槃。這似乎意謂在世間活動的生命現象都是罪惡的眾生,因為他們造什麼業受什麼報;如果修行成功得以解脫,自然就離開眾生的世界。
事實上,正信的佛教徒所知道的正確的佛法不是如此。雖然在佛教觀念中,小乘聖人到了第三果就不再來人間,到了第四的阿羅漢果時,已經出離三界,便可進入稱為涅槃的寂滅境界,跟眾生世界不再發生任何關係。其實,從佛教教主釋迦牟尼佛創立佛教開始至今為止,小乘的思想固然有,小乘的行為也可能出現過,但這不是佛陀創教的目的,而是屬於局部若干人的問題。因為在釋迦世尊當時的僧團中,有一千多位大阿羅漢,絕大多數都是人間比丘,也就是在人間弘化的四果聖人。假如說證到阿羅漢果就應離開人間,那就與史實和事實不符;如果真正有過小乘的僧團,該僧團既然不和人間來往,照理無法取得生存的空間。佛教各派既然都能在人間的歷史上和世界各地傳流,就表示佛教沒有真正的小乘,不論他們的思想如何,都不會離開人間。成道之前在人間修行,成道之後還要到人間來教化,這才是佛教的本意。
不過這會引起另一個問題,凡夫為了解決生死苦惱而修行佛法,目的就在離開凡夫的層次而進入聖人的位置。既已修成聖人,不再有自身的問題需要解決,為何還要在人間?目的何在?如果聖人還跟凡夫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中,一定也會遇到跟凡夫同樣的問題,例如飲食、醫藥、衣服、住宿、交通等的需要,不脫行、住、坐、臥,衣、食、住、行的範圍。既然也有與凡夫同樣的問題,又如何稱為聖人?修成那樣的聖人,又是為了什麼?這很簡單。凡夫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私觀點出發而造成種種身心的行為;聖人無我,他們以無私的慈悲來幫助眾生,所以雖然生活於跟凡夫同樣的環境,感受則完全不同。因為無私無我,所以沒有貪、瞋、自卑、驕慢等煩惱執著,是為解脫之人。正因為他們是解脫之人,所以平等看待一切眾生,予以適時適量的幫助和救濟。
釋迦牟尼成道之後,依舊生活在人間,說法教化,廣度眾生,達四十多年之久,直到肉體生命自然死亡為止。在這一生修成聖人的人不僅跟他一樣,沒有離開人間,而且還會一生又一生地再來凡夫世界,做永無休止的教化和救濟。那麼他們的生命又是如何產生的呢?通常凡夫是根據業力而受生死果報,菩薩是因願力而出生入死,諸佛則不依業力也不由願力,而是由於淨心緣起和真如緣起而產生。
淨心緣起又叫法界緣起。佛心是清淨的,因為無所執著;既無執著,就是無自無他。在時間上能與三世諸佛同一個心,在空間上則與法界一切眾生同一個體。他們不以為自己是佛,也不以為有眾生可度──因為已經沒有自我,所以也沒有對象;但只要任何一個眾生發起善意,與佛有緣,佛就跟他相應,在他面前出現。佛可以由於某一地區、某一事件、某一時間的許多眾生共同需要佛的應化,而以佛的身分形相出現;同樣的,也可以菩薩的、羅漢的乃至一切眾生的形相出現於某一時間、某一空間、某一群人乃至某一個眾生之前,因為那些眾生沒有離開佛的無牽、無掛、無礙又無方、無時的清淨之心。
真如緣起的真如,就是眾生和佛共同的本來面目,它有兩種隨緣的功能:如果真如隨染緣,也就是隨著貪、瞋、癡等煩惱因緣,就變成自私執著的凡夫眾生;如果隨淨緣,也就是隨著修持戒、定、慧等的因緣,結果就跟出世的聖人相應,終而成就佛果,與三世諸佛無二無別。聖人的真如應該是無染的,但也不會執著清淨,亦即無淨無染;不論誰染誰淨,他都是不動的、不變的、永恆的、普遍的,這才叫真如。既然是無淨無染、永恆普遍,從眾生看他是諸佛的真如,而他們看眾生的世界,也無一不是無染無淨、不增不減、永恆普遍的真如境界。所以眾生隨淨緣可以成佛;諸佛隨染緣,也可以在眾生世界救度眾生。因為唯有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不來不去,才叫作如來。既然是如來,他不須離開凡夫世界,也不須想到發願度眾生。他們隨處都在,隨時都在,構成了聖人永遠住世和化世的生命現象。
另外還有一種叫如來藏緣起。所謂如來藏,多半是在凡夫眾生的位置上來看的,也就是每一眾生都有成為如來的可能。在眾生的第八識阿賴耶中,如果此人專造有漏的善惡諸業,那麼藏的是凡夫的種子;如果修持戒、定、慧三無漏學,並以無我無私的心量修行布施等佛業,就成為無漏的善法,藏的即是成佛的種子。儲藏凡夫種子的第八識稱為阿賴耶,藏著無漏種子的第八識稱為如來藏,故曰:「如來藏中藏如來」。
從佛的立場看,一切眾生與佛無異,一切眾生之心,即是如來的寶庫,其中藏有如來。成佛後的如來亦與眾生同具如來藏,因此《勝鬘經.空義隱覆真實章》說如來藏有「空」與「不空」的兩種名稱:「空如來藏,若離、若脫、若異,一切煩惱藏;世尊,不空如來藏,過於恒沙,不離、不脫、不異,不思議佛法。」也就是說,如來藏對佛自身而言是空的,因佛不與煩惱相應;以佛有化世的悲智而言,如來藏是不空的,因他處身於眾生群中,具有無量不思議功德。在《勝鬘經.法身章》也說:如來雖「斷一切煩惱」而「如來法身,不離煩惱藏,名如來藏」。這是說,如來已斷一切煩惱,如來法身則不離煩惱,也是為了如來能成就無量不可思議的佛法。
無執著的聖人和有執著的凡夫既然同樣具備如來藏,所以成佛以後,既不是眾生,也不需離開眾生世界。如果成佛之後需要離開眾生世界,或必須以佛的形相表示與眾生有別,那就不能稱為如來。因此,聖人化現於凡夫世界,具有凡夫的生命現象,是不足為奇的;所不同的,一者是解脫,一者是執著而已。
四、如何超越時空?
所謂超越時空,也就是生命的超越。從有我、自私、執著的生死煩惱眾生,而成為無我、無私、生死一如也無煩惱的聖人,名之為解脫、自在。這必須從觀念的指導和修行方法的實踐來達成,我們且用三種立場加以說明。
(一)第一個立場,是根據《阿含經》所說的四聖諦法
所謂四聖諦,是釋迦牟尼成道之初所說的四點彼此相關的真理,也就是苦、集、滅、道。苦和集是凡夫眾生的受報和造業;受報稱為苦,造業就是集。「苦」包括前面所講的生、老、病、死,再加上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蘊熾盛等,共有八種。這些生命現象所承受和發生的種種折磨煩惱,乃是由於過去生中,造了種種的業而受到的果。過去造的什麼業呢?不論善業、惡業,凡是有我、自私、有執著的話,就是苦因,就會聚集和積聚種種業因成為「集」。所以,造業受報就是苦和集兩個階段的不斷循環,亦是在三界之內生死流轉的現象。要超越這樣的現象,必須依照佛所說的修行的道理和修行的方法來實踐。
「道」含有道理、道路及方法的意思,如果照著修行下去,一定可以達到超越生死的目的。「道」的內容又是什麼呢?一共有八項條目,稱為八正道。
1.正見:正確的認識,例如有生、有死就是苦,而苦是由業所生。
2.正思惟:正確的觀行方法,例如自己已經體驗生命是苦果,就用脫苦的方法來修行,主要是禪觀。
3.正語:不說對修行無益的話,只說有益的話。
4.正業:不作對修行無益的身業,只作對修行有益的身業。
5.正命:不以江湖術士的伎倆謀取生活所需,應以正當的方法謀生,以免與修行的目標衝突。
6.正精進:努力於戒、定、慧的道業,例如未作之善要去作,已作之善要加強;已造之惡要中止,未造之惡不再作。
7.正念:經常攝心制心,修行不淨觀等方法。
8.正定:以修種種的觀法成就四禪八定,最後成就滅受想定而達到解脫生死的目的。
滅諦實際上是道諦的結果,以修道來滅生死的果報,因而超越時空而不受時空的生滅現象所束縛,這就叫涅槃。
可見此四聖諦法的苦、集二諦是凡夫位中的一層因果,道、滅二諦是超越凡夫而達於聖位的另外一層因果。
凡夫位的是有漏因果,聖人位的是無漏因果;有漏因果是在時空中的生命現象,無漏因果是超越時空的生命現象。不過根據《阿含經》所述,超越時空之後的生命現象已無現象可見,所以稱為涅槃寂靜。
(二)第二個立場,是依據《心經》所說的「五蘊皆空」來予以闡明
首先介紹五蘊。五蘊包括生理和心理的五種現象,即是色、受、想、行、識。
1.色蘊,是指我們身體的物質現象,通常稱為地、水、火、風四大。其中骨骼、皮膚、肌肉、神經等稱為地大;血液、脂肪、水分稱為水大;體溫稱為火大;呼吸稱為風大。
2.受蘊,是指苦、樂、憂、喜、捨等的感受。
3.想蘊,是指好、壞、善、惡等的分辨。
4.行蘊,是發動身、口、意等三類行為。
5.識蘊,是分別、執著,以及造業和業種的總稱。
由上可知,後四蘊是屬於心理現象及精神活動的範圍,眾生(人)的生命現象不出這五個條件的界限。如果無法體驗實證到五蘊是空,那就永遠屬於凡夫的境界,煩惱無窮、生死不已。如何能夠實證五蘊皆空,須做進一步的討論。
五蘊是無常也無我的。因為一切現象都在時間上川流不息、變之又變,所以是無常;同時,一切現象都在空間位置上此消彼長、變化不已,所以沒有不變的我。既然不論是物質現象或心理現象,在時空上都變遷不已,因此我們知道五蘊無一是常,也無一是我。而生命的組合就是五蘊,五蘊既然無常也無我,那還有什麼可以執著的?既無被執著的對象,也沒有能執著的我,當然就是解脫。
無常和無我就是空,空的意思是精神和物質雖有臨時的現象可見,卻無不變的實體可得。雖沒有不變的實體,卻不礙於變異的現象,所以佛法所講的空,並不否定現象世界的有;因為無實體,也沒有障礙,雖名為空,但不礙有。不執著永恆的有,也不否定變異的有,這稱為無自性的空。所謂無自性,就是一切現象沒有不變的自性和永恆的實體;如果有實體,那就不是空性。因此若能實證《心經》所說的「五蘊皆空」,就是生命的超越。
(三)第三個立場,是依據禪宗「頓悟自性」的見地來說
禪宗發源於印度而成熟於中國的盛唐時代,主張不立文字,頓悟成佛。不立文字的意思,就是不得從知識、學問、語言、文字以及種種符號來瞭解無自性的如來境界。因此所謂頓悟自性,就是直接而不假任何手段、步驟,就能領悟到「諸法自性空」是什麼。自性就是佛性,佛性就是空性,空性就是如來性。例如《六祖壇經》所說的四句話:「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一般人認為眾生都有成佛的本性,叫作佛性,並將之比喻為能夠長出菩提之果的樹。又有人認為佛心如明鏡,能夠「漢來漢現,胡來胡現」,任何景物在他面前出現,都能絲毫不差地反映出來,就像明鏡一般。還有人認為成佛之後一定有佛果可得,所以拼命修行,冀望能得到結果。然而六祖惠能大師說的很清楚,菩提無樹,明鏡非臺,本來無物,所以也用不著追求成佛,故說:「何處惹塵埃」。這都在表明本體無體,本性無性,明心無心。
至於如何能夠頓悟無我或空性的自性,就要用禪宗歷代祖師告訴我們的態度和方法,例如馬祖所說的,經常保持平常心;六祖所說的,經常保持直心。所謂平常心,就是不以自我的立場來衡斷利害、得失、是非、好惡;所謂直心,是不加入人我、彼此、長短、方圓等等知識的判斷。其實平常心和直心的意義相同,如果去掉自我中心的分別執著,那麼舉心動念無非平常心或直心,當下就和無我的空性相應。
如果根器不夠利,善根不夠深厚,不能不假方法的話,禪宗祖師們就用參話頭等的方法,來幫助禪眾。若能抱定一句話頭直參下去,由疑情而生疑團,從疑團之中脫穎而出或破殼而出,那就見到所謂未出娘胎之前的本來面目,超越時空的生命也就在面前出現。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要請大家努力修行才能親證實悟。
今天這個題目講到這裡為止。
附記:本文講於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十一日麻州羅爾大學北校區圖書館(Multipurpose Room, University of Lowell, Mass.)。但講出之時為適應當時聽眾的需要並為時間所限,因此不很深入,甚至也沒有把預先準備的大綱全部講出。待回紐約的禪中心之後,因有葉翠蘋居士的協助,花了兩個半天的時間為我錄稿,依照當初擬定的大綱,又加入了更多的內容,而使本文比講述時更詳細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