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路或生路,是人人喜歡走的;絕路或死路,有誰願意走呢?其實,能夠不走絕路的人,又有幾個呢?先講兩個故事。
一、入地無門偏要來
一九八二年春天,在紐約的一次禪七中,有一位美國青年負責擦拭門窗的玻璃。中午的戶外,氣溫非常暖和,陽光也很明麗,當他打開一扇窗戶,正在擦拭之際,忽然兩隻肥大的蒼蠅,一前一後地穿窗而進,如入無人之境。
牠們不知道這是一條絕路,窗戶在擦拭之後,仍會關閉,而禪堂裡根本沒有為蒼蠅準備任何可吃的東西。那個美國青年,為了可憐這兩隻蒼蠅,便把禪堂前後的門窗統統打開,也把室內的照明設備全部用上,並且邀同其他兩個青年,加入了趕蒼蠅的行列;好多次蒼蠅只要直線前進,便可飛出室外,可是,每每一個轉折,又飛了回來,這真是「海闊天空君不去,入地無門偏要來」了。
結果由於打坐的時間到了,只好把窗戶關上,留客下來。隨後,在我們打坐之中,整個下午,那兩隻蒼蠅不斷地撞向門窗的玻璃,每次都發出「篤篤」的聲音來。傍晚時分,牠們已筋疲力盡,動作呆滯地停在窗框的下沿,我叫那位美國青年,開窗把牠們放走。可憐牠們原以為禪堂裡別有洞天,有美食可吃而生龍活虎般地闖了進來,想不到卻走入絕境,弄得奄奄一息,若非人助,幾乎要送掉老命。
蒼蠅無知,所以如此,萬物之靈的人類,竟然也有不少類似的例子。
二、笨蛾撲火
我於一九七八年,在紐約成立禪中心不久,有一位從事音樂工作的學生,帶著他的同事來看我。他的同事已三十多歲,一副煩躁怨憤而無可奈何的模樣,看來頗覺可憐,又略帶一些滑稽的味道。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問我:「你看我是否適合出家?我不適合過家庭生活,所以很想出家。」
接著他告訴我,他已先後有過幾位同居的女友,其中一位也替他生了一個兒子,已經十四歲。他從少年時代起,即追求完美、幸福、理想,他接觸過不少的女性,僅有幾位差強人意,然在同居數年乃至僅僅數月之後,完美、幸福、理想的幻夢,便告破滅。所以更換了幾位同居的女友,最先總以為好運正在等著他,每次的結局,都使他焦頭爛額痛苦不堪!這次跟最後一位女友協議離異之後,發覺他是不宜過家庭生活的。
我聽完他的敍述之後告訴他:「你更不適合過出家生活。」
「為什麼?我已無家無累,我對女性已經厭倦。」
「不,你有家累,只是希望逃避家累;你也不能沒有女性,只是你沒有真的知道女性的重要在哪裡。」
「那不是事實,我可以過完全的獨身生活。」
「能夠過短期的獨身生活,並不等於適合過出家生活,你且好好考慮吧!」
兩年之後,他懷中抱著一個不到半歲的男嬰,並且帶著一位法國女士,來禪中心看我,說是來感謝我兩年前對他的啟示。他已在法國找到了理想的伴侶,是一位賢慧的女教師,懂得生活,也懂得藝術,他感到幸福之神已經降臨。我在為他們祝福之餘,又贈送他兩句話:「世間處處是完美的,如果你能給予幸福而不是摘取幸福的話。」
當時,他正在幸福中,所以未能聽懂「給予」和「摘取」的差別何在。又過了不到一年,他再一次地帶著煩躁怨憤而又無可奈何的模樣,來向我訴苦,他將那位法國女士,說得一無是處。末了見我沒有反應,他才自責地說:「也許我太自私了,但我已經無法忍受了。」
「可不是?西方人說,純正的愛是犧牲而不是佔有;佛法的慈悲,是救眾生離苦,並給眾生幸福。自私的追求,其結果必然是痛苦。」
「我已顧不得什麼叫純正的愛,至少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也不敢去惹女人了。」
「我相信你的話,但你做不到。對於女性而言,像你這樣的男人,也是非常可怕的。問題不在於誰更可怕,乃在於彼此相互的要求,是否平衡合理。更要緊的是,必須承認彼此都是普通人,從肉體到心智,都不可能使人永遠感到完美無缺。如何檢點自己並寬待對方,才是維持平衡的有效辦法。」
「我不能保證今後會怎樣,至少現在的我已無法接納任何女性。甚至聽到朋友之中,有人要訂婚或結婚,都覺得又是一對笨蛾,投向火焰去了!」
他離開了那位法國女郎,不到半年,又攜同另外一位女士,到禪中心聽我演講。我為他們的結合祝福,同時點醒他們:「當做平凡的普通人,勿做理想主義的笨蛾。」其實像這樣的笨蛾,可說比比皆是,不論是為了情欲的滿足,或是為了財富、虛名、權勢得失,又有幾人能夠不受影響而逍遙自在的呢?
三、一枝草一點露
另有一位中國太太,來到農禪寺,向我抱怨她的孩子難以管教,而引佛經句說:「家庭真如牢獄」。我則勸慰她說:「那要看你以什麼樣的角度來看你的家庭了,如以情結的糾纏或恩怨的牽扯而言,家庭的確如牢獄;若能以你府上的老老少少,都是來成就你慈悲心和忍辱行的菩薩而言,家庭豈不是最好的修道之處嗎?」可見,絕路、活路,天堂、地獄,生死、涅槃,皆不出我們的心念所見和心向所指。
若從禪的立場來講,活路與絕路之說,都是戲論;既無一條是絕路,也無一條是活路。世人追求的活路。往往都是自投陷阱、自掘墳墓的愚行;世人逃避的絕境,往往又有峯迴路轉、塞翁失馬的際遇。
在一般的凡夫,一定是先找活路,為自己找活路,那便是追求幸福的婚姻、美滿的家庭、稱心的工作、如意的事業等等;為後代找活路,便是期望兒女成龍成鳳。據說,日本有一所被稱為「名門」的大學,不僅從幼稚園以至大學院研究所的體系完整、規模謹嚴,尤其還有幾個大工商財團,作為建教合作的後盾。若能升入該校的大學部,便等於獲得了保障終身的鐵飯碗,所以有許多父母,想盡辦法要把子女送進那所大學。此在中國,為了教育子女,自古即有孟母三遷的範例。
又由於中國人的時間觀,不重視個人的生前與死後,而是講求一代代的血統相傳,所以後代子孫,不得辱沒自己的祖先,若由於子孫不肖而祖先挨罵,是奇恥大辱。做祖先的,為了子孫綿延,就特別重視葬身塋地的風水選擇。只要子孫繁衍,便是列祖列宗的延續,便是宗族生命的活路。
學佛者的時間觀,則係以各自的個人為準,通過過去三世,未來三世,及現在三世的時間流程,來看造業受報的現象,來看生死解脫的關鍵。向下墮落三塗,是絕路,但在報盡之後,仍有生路;向上超越三界,是生路,若以禪法鍛鍊而言,卻必得先走絕路。
不論是為子孫綿延,或為超越三界,都是常人所以為的活路。中國人的子孫綿延,僅是宗族的血統延續;學佛者的超越三界,是個體生命價值的無限擴展。但其兩者之間,也有相同的要求,那就是除了企求走上活路為其主因之外,也得付出不斷努力的代價為其助緣,否則成佛是妄想,風水再好也無意義。
四、福地福人居
根據名勘輿學者李易濃先生說:1.必須積功累德,2.生辰八字,3.地理風水三者的配合,始得富貴壽考。
此所謂「積德」,即是現生的努力奉獻;所謂「生辰八字」,即是由於往昔的功過所感得的此生果報;所謂「地理風水」,即是獲得天地自然的和順。可見,真要希求子孫的昌隆,也不是光靠墓地風水可以決定的了。
風水的陰宅,最難求的是有五色土的太極穴,無德者縱然請到名家,也找不著;縱然找著了,還須從自己,乃至代代子孫都要大積功德,如此才會保留下來。否則的話,即使已經找到五色土,也會由於大水、山洪、地震,乃至人為因素而被破壞或流失!甚至那副被葬於五色土上的遺骨,也會被沖走或湮沒。由地形地物的改變,風水便不可依恃了,最可貴的還是在於積德修持。
每一個人,都各有各自的前途擺在前面,中國人的思想是以肉體血統代代相傳的因果觀為主。
佛法是以各人對各人自己的善惡行為要負全責的因果觀為準。佛法的因果觀,跟各自的父母、祖先也有關係,但那是由於各自往昔所造的善惡業力所感。所以,子孫與父祖之間,一定有其關係,乃是同類的業,感同類的果。至於子孫的前途,則要靠子孫自己的努力與否來決定。
五、上窮碧落下黃泉
依佛法講,不論是浮是沈,在生死或出三界,每個人都有他的前途。下地獄、入鬼界、上天堂、轉生畜類、再世為人,這也是前途啊!而且都是活路,因為進了地獄,罪報盡時,還會出來;上了天堂,福報盡時,還會下來。六道流轉,無一不是活路,不過活得苦多樂少,了無盡期而已。可見活路,未必是好路。
能在活路之中,時時抱著前途有望的信念,不斷努力,才是真有遠景可觀。屋漏又逢連夜雨,此時,除了修葺漏屋,也當有明日天晴的希望來作安慰,那便是時時承受現在,努力於現在而期待著未來,此為最安全的活路。若對現在怨恨,又對未來失望,那雖也有前途,對一般人而言,卻是絕路而非活路了。
有一年,我在紐約過冬,冰天雪地中,見有一隻小鳥在禪中心的後院裡,勤奮地找東西吃。有一弟子問我:「師父,這鳥整天在吃,怎麼吃不飽呢?」我說:「你不知道,牠根本沒有吃到什麼,僅是探索著是不是有東西可吃。牠沒有那麼好運,每啄一下,都能獲得滿口的食物。」
我們人類也不例外,經常在嘗試摸索著。從嬰兒時代知道飲食可以療飢止渴開始,就會亂抓東西,塞進嘴去,能吃即吃,不能吃便吐。長大之後,為了學習謀生技能,便會將尋覓的、嘗試的觸角,一次又一次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試試看能得些什麼。有些美國人來到紐約道場,目的只是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得到一點什麼;他們不知道修行佛法的路怎麼走,修行了又能有多少好處,所以要來找找看。
閩南語稱找工作為「找頭路」,是很有道理的。頭路的意思應當是頭一條路、第一好的路,這本是標準的漢語,我的家鄉話也叫「尋頭路」。以佛法來講,三界的六趣是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天,共為六道;出三界的四聖法界,是聲聞道、緣覺道、菩薩道、佛道。道字在英文被譯作way,是路的意思,十法界都是路,但看眾生選擇什麼路。
路有許多種,凡是使物體活動的軌跡都是路,例如:陸路、水路、空路等。心念的活動,則是心路,是精神生活的內容,即所謂心路歷程。人在初生之時,便開始了心的活動,如有正確的方向,便走上善道,乃至聖道、佛道。
六、天網恢恢
近幾年來,臺灣的倒債風氣很盛,違反票據法的人很多,經濟犯罪的案件層出不窮,往往一倒就是幾千萬(現值每兩黃金是一萬七千元),乃至幾億、幾十億。其中有些人是經營不良而賠累太多,尚非出於故意;有些人則係出於預謀,一心想發財,甚至相信一種歪理說「人無橫財不發」,以為發了財,一切事都能解決。
其實,那些預謀倒債而又逃債的人,結局是不會好的。我們看報紙上說,今年春天有姓陳的兩兄弟倒債一億多,帶著孩子們跑到菲律賓,結果五、六個稚齡孩子被殺,他們兩兄弟夫婦也失踪了。有一位姓鄭的年輕人,倒債數億,逃到美國去,結果在美國加州的豪華住宅中,趁他外出時,有人開了卡車來,將他所藏價值數百萬元的寶物,做了大搬家;他自己又非法居留而被美國移民局驅逐出境。
臺北的士林,有一個專門經營打會而被稱為「會仔王」的太太,一倒數億,便全家移民到美國去了,結果她的先生偷溜回來看看,就在機場被司法機構逮住了。像這種因果昭彰的例子很多。雖然也有不少人,在倒債而逃去國外之後,再也找不著他們;但殊不知逃了今天,逃不過明天,逃了今生,豈能逃過來世?今生尚可用人身來受報應,到了來世,恐怕要用地獄、餓鬼、畜生等的身體受報了。有些人為了逃債,便不敢面見任何從臺灣去的人;有些人帶著財物到了外國,時時恐懼遭遇搶劫,或在藏身之地,經常受到黑社會人物勒索,使得他們有天下之大竟沒有容身之處的感嘆。這究竟走的是活路,還是絕路?
七、千古艱難唯一死
找活路已知道了,現在講如何找絕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還有「絕處逢生」、「背水一戰」、「破釜沈舟」,這些都是走絕路的例子。背水而戰,是名將用兵的奇招,因此,中下乘的佛法,教人走活路;最上乘的佛法,便教人走絕路。
禪法即是最上乘的佛法,禪的訓練,便用奇特的絕路法門。也許你們已聽說過,來我們這裡打禪七的第一個要求,便是要有「大死一番」的心理準備。死什麼?是死掉一切的依賴心、期待心、得失心、欣厭心、畏懼心、貪著心、追求心等。想要開悟,便不能追求開悟;若不能大死,就不能大活。
不過,請勿誤會,不可以為自殺死亡,便是開悟的禪修方法。我在美國主持的某次禪七之中,因為也要求參加的人大死一番,結果有一位太太,在禪七的第二天,就開始不飲食,也不睡覺。我問她:「妳做什麼?」她說:「師父不是教我們大死一番嗎?我是準備好了來死的,家裡的事,已作了安排,所以請師父成全我。死在禪七中是大死,死後可以大活呀!」
我說:「你這樣死,叫作枉死、蠢死,有什麼用!」這是因為她會錯了意,禪修的死,不是肉體的死亡,乃是死掉攀緣心和執著心。禪修之際,心不念過去,不想未來,不住現在,便是心的大死;大死之際,即是從煩惱獲得自由解脫之時,便是大活,即所謂悟境的顯現。
前天,我去臺中看專門主持精進佛七的煮雲老法師,他看到我身體很虛弱,又聽說我當時的低血壓只有五十度,高血壓九十度。他便說:「我們是好友,你要多保重啊!」我說:「因為我們是好友,我死在你之前,能有一位知己朋友替我送終,為我說法,尚有何求?」他便急著搖頭說:「你不可講這種話!」我說:「我還沒講以前,你已先講了。」
其實,當我們出生之時,即已確定了死亡的必然性,怕死豈能不死!只是在未能自主生死之前,任何人都不免貪生怕死。唯有大修行人,能夠不怕死亡,並且要大死一番。千古艱難唯一死,常言:「歹活勝於好死」,那是由於不知死後究竟會到哪裡去。
八、寂寞沙洲冷
修行人的死,不在於肉體,乃在於貪生怕死的心念,故有「打得念頭死,許汝法身活」的警語。打得念頭死的方法,可有兩種:一是一時頓斷,一是漸修漸斷;禪觀的方法是屬於後者,參禪的方法則屬於前者。唯其不論是頓是漸,只要死卻妄念,便見真性,便是清淨的智慧現前。
杜絕攀緣心,即是「打得念頭死」。所以南泉普願禪師主張「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他以為「大道無形,真理無對,所以不屬見聞覺知」。德山宣鑑禪師主張「無心無事」,又說:「更無生死可怖,亦無涅槃可證。」臨濟義玄禪師也主張「無一念心,希求佛果」,又說:「若欲作業求佛,佛是生死大兆。」可見凡造善惡諸業,無非生死中事,縱然企求成佛做祖,也是生死中事。若攀緣心不滅,便無出生死期。
生死有兩種:1.凡夫的分段生死,2.聖者的變易生死。離分段生死,即出三界火宅;離變易生死,即能圓成佛果。唯有滅絕煩惱無明,始可活現無染的空慧;所以唯大死者能大活,貪生怕死之徒,便與禪法無緣。
高明的禪修者是教人走絕路的;此所謂走絕路,是不讓你有迴旋的餘地,不讓你有轉念的機會。在禪法的訓練過程中,要使你不僅處於前無宿店後無村落的孤伶零狀態,而且要使你感到面前是筆立萬仞的銅牆,背後是千丈懸崖的鐵壁;頭上是泰山壓頂,腳下是火山上湧,四面八方都來向你壓迫。此時的你,除了捨下身心,別無選擇的餘地。
禪的修行者,不僅置肉體的生死安危於度外,連內在的心念,也要用方法把它擠成粉碎。唯有斷絕了一切的活路,你才肯放下人我是非等妄想分別,庶幾能與禪境相應。
禪的大修行者,不貪生之可樂,也無畏死之可怕。以無取無捨無畏無怖的心,來修絕路的禪行,才會有開悟的可能。當然,要想走上這條絕路,也得先走基礎訓練的活路。(一九八五年二月十七日農禪寺禪坐會開示,周果定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