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隨感大部分是從我過去十年的日記和一些筆記中選錄出來的,而只有小部分是後來作勢要弄一本小書時寫下的,因此,可把這書看成是我個人內心生活經曆的某種供狀。雖然我覺得它是真誠的,但也清楚地知道這真誠的性質,知道這真誠畢竟是一種當時的真誠,曆史的真誠。一位詩人在對一位女性說他要終生愛她時是真誠的,後來對她喊:“我討厭你,給我走開!”時也是真誠的。我不是詩人,但這本書裏同樣可能有前後抵牾之處。十年來,我自覺雖然有一些大的東西沒有變,但畢竟有些想法還是改變了。不過,我基本上仍然不動它們,甚至在修辭、風格上也不動。我想,讓思想保留著 正如克爾凱戈爾所謂的“原始的臍帶”、原始的悸動,可能更有意義。
至於取“若有所思”為書名則有兩層意義,首先,“若有所思”可以指一種神態,即“似乎在想什么”,也可以指一種結果,即“似乎想到了什么”。本書作為一種成品,自然是指後者,但卻又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想到了什么值得拿來發表的東西,因此,就在“所思”前加上“若有”二字,以抽去一些肯定,增添一些懷疑,給“所思”裹上一層仿仿佛佛的色彩,玩弄的手法有點類似於以姓氏“吳”使後面的名字“德”轉為反面,“賈”使後面的 “寶玉”失去價值,而“何”則給後面的無論什么都打上問號。但說實話,我私心也是頗有點喜歡這種不敢肯定的態度的。
第二層意思則跟我對 “思”字的偏愛有關,我倒不覺得愛思就會成為一個思想家,愛智就是一名智者或哲學家。何況現在玩弄思想也可以賺錢,一本書有時不僅可以給作者飯吃,而且給許多人飯吃。因為思想有時可以貶低到這一地步,以致使一些真正的思者寧願使自己俗化,而把頭銜奉獻給另一些人,於是象跟人說“寫作這門手藝”、“音樂這個活兒”、“繪畫這個行當”一樣,說“哲學這個飯碗”,或者說“我什么都是,唯獨不是哲學家”。但思畢竟是值得嘗試的,在我的詞典裏:“思,絲也。”思乃我生命的遊絲或觸須,在風中試探,試試看能抓住什么。思乃對生命的執著和對死亡的抗拒。活著,就意味著思考。進一步,也可以說,思考的人是有尊嚴的人,人在思考時最能表現出他的特性。
最後,抄錄梭羅的一段話:“年輕人搜集材料,預備造一座橋通到月亮上,或者也許在地球上造一座宮殿和廟宇,而最後那中年人決定用這些材料造一間木屋。”因為它正好代表了我此時此地的心情,我也已近造木屋的年齡了,活了三十餘年,最大的一個收獲就是知道了自己的平凡;知道了自己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而本來能做的一些事也隨著時光的流逝和機會的錯過而成為不可能做到的事了。
1987年11月於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