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雲先生講述
一九八五年七月廿一日於台北巿
安祥之美,是在說明安祥的美好,當然也包含對安祥的讚美。
首先要辨明的是什麼叫做安祥?
我們可以分幾點來說明:
(一)安祥是法的現量
什麼是法的現量?法有現量和比量──比量就是藉思想、文字、邏輯推理而產生的一種形式;也就是靠慎思、明辨來了解、說明「法」,這就是比量。如果我們無須透過慎思、明辨,而當場將法和盤托出,直接感受,這就是現量。
何以見得安祥是法的現量?因為「法過語言文字」,法是超越了語言文字的,超越語言文字的法是什麼呢?就是法的本身,法的本體,也就是由語言文字、思惟、辨說中昇華出來的法的實質。由此我們可以知道:所謂「法」是很難理解的。法是什麼?大家說它是真理。真理是什麼?真理是原本如此的。原本是個什麼?原本沒有四萬個已發現的銀河系,沒有太陽系,沒有地球,沒有生物,也沒有人類。原本的法是在三千大千世界形成以前就存在著的,這才是真實的法。這個超越語言文字的法是什麼呢?它的當體就是安祥。
我們為什麼說:法是超越語言文字的?因為語言文字盡最大能力表達,充其量只是相似,並不全等。而每個人的見解不同,每個人的資質不同,所以佛經上有盲人摸象之喻:有的摸到耳朵,說它像把扇子;有的人摸到肚皮,說像個大鍋;有的人摸到腿,說像根柱子......都不一樣,都不能窺見全體。
(二)安祥是禪的生命
法是原本如此的,而安祥是法的現量,因此安祥就是禪的生命。
古人參禪學道,走遍百城煙水,所謂「芒鞋踏破嶺頭雲」──不辭千山萬水,不辭辛勤跋涉,來追求法的究竟。追求的是什麼法呢?絕不是什麼道理。真實的是原本的,原本就沒有什麼道理,他所能獲得的只是一種安祥的心態,所以安祥才是禪的生命。
我們閱讀禪宗典籍,二祖見初祖最吃緊的一段對話,就是我心未寧,乞師與安。
初祖說:拿心來!我替你安。
二祖愣了一會兒說:心根本就找不到。
初祖說:是這樣的話,我已經替你安頓好了。
這段對話在禪宗來講非常重要。人為什麼要求法呢?求法的基本目的就是求心安。
人,不管他物質生活充實或貧乏,只要他心裏非常安祥,就是在過著幸福的生活。不管他是處在什麼樣的地位,過著什麼型式的生活,如果心裏紊亂不安,這種生活就無異是對生命的一種煎熬。我們看禪宗的典籍,像六祖腰墜石頭踏碓舂米(碓,現在鄉下還看得到,都市就只有碾米廠了),甚至有的人苦參苦學二、三十年,他們所追求的是什麼呢?絕不是追求神秘。因為真理是普遍的,普遍的就是一般的,一般的就不是特殊的,可知神秘絕不是真理。他追求的既不是神秘,又不是理論,是什麼呢?就是內心的安祥。
人有了安祥的感受,才是生命的真正享受,也才是真正在享受生命。所以唯有內心的安祥,才是禪者所尋覓、追求、殫精竭慮、瞬有存、息有養、精勤保任的無價奇珍。
(三)安祥是正受的實證
什麼叫做正受?正受是佛經上的名詞。如果我們把它用通俗的話來說:所謂正受,就是正確的感受。
我們生命的所有感受,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正確的。因為不正確,才使我們的心不安寧,使我們生活得矛盾、無奈,很亂、很苦。
何以我們的感受大多不正確呢?所謂之感,是依賴感官,感官就是眼、耳、鼻、舌、身、意。靠著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的感知,面對色、聲、香、味、觸、法的六塵,在繽紛幻象當中,我們所認知的,我們所觀察的,都不是實在的東西。有的是一種幻象,有的是過眼雲煙,有的因為我們的心態不正確而扭曲了外在的形象。所以我們沒有活在正確的感受裏,因此我們也沒有得到過人生的真實受用。
如果一個修行者苦行了幾十年,而沒有得到人生的真實受用,那不是太冤枉了嗎?我們看指月錄:有位香林遠禪師臨到圓寂的時候,很高興的說: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也就是說:雖然花了四十年的工夫,終究得到真正的受用啦!
真正的受用是什麼呢?絕對不是出門有轎車,回家有全電氣化的生活享受,飲食可以食前方丈、滿漢全席,絕對不是指這個。你再有錢,給你兩客十二盎司牛排,你也吃不下去,勉強吃下去,你就要找醫生了。可知物質的滿足並不能填補生命的空虛,顯然這並不是學法所追求的目標。佛法所追求的真正受用就是正受。那麼,正受又是什麼東西呢?那就是一種沒有憂慮、沒有恐懼、沒有私欲、沒有攀緣、沒有矛盾、離開一切執著、一切相對的調和、統一的心靈狀態。什麼叫做正受?正受就是一種統一、調和的心靈狀態(也即是真正修行者的真實受用)。
心靈的統一、調和非常難,如果我們心裏不調和,紊亂得很,即使是在美好的環境裏也不能夠去領會、享受。因此心靈的統一,應該是我們修行的根本目標,為什麼呢?因為就一般情況來說,沒有一個人的心靈是統一的,除非我們對自己下過一番自我認知的工夫,而能到達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眾生的源頭處,否則的話,對自己的心靈,也不會察覺、發現是不統一的。你認為你的心靈是統一的,你認為你的人格是完整的,各位!實際上,你我大家的人格都是破碎的,心靈是分歧的,意識是多頭的。這話怎麼講呢?你明明想做這件事,再過幾分鐘你又不做了,你自己就反對你自己,你第二個意見否定你第一個意見;明明理智告訴你這樣做才對,但是你的情感告訴你不要這樣做;?明明理智告訴你這件事是壞的,這個人是不可以接近的,但是你的情感鼓勵你、逼迫你、慫恿你,要你去接近他、去親近他。我們的心前一刻是喜悅的,後一刻是沮喪的,由此可知我們的心靈沒有得到過真正的統一。
天下所有偉大事業都是在統一的心靈下完成的。如果我們不能做到心靈統一,那就不可能發揮出生命的潛在力量,不能發揮潛在的力量,就是自己埋沒自己──在大部份時間、大多數的事務裏,不是別人限制你,而是你自己埋沒了自己。所以安祥就是一種心靈統一的狀態,就是佛經上講的正受。
正受,除了可以用心靈的統一、調和的狀態說明以外,也可以用突破業障以後的心靈覺受來解釋。
什麼叫業障?我們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思想行為的總和就叫做業。
佛陀說:眾生皆有佛性。為什麼我們見不到佛性?真理是普遍存在的,乃至於莊子說「道在屎尿」。不因為有大小便的地方就沒有真理。既然如此普遍、如此現成,為什麼看不到?就是因為有障,什麼障?業障。業障不能說是好或是壞,只能說它是一個事實,它是你從出生到現在,生活、行為、想念的總和。這種業是如何形成的?它是由於對外界事物的認同,對於意識素材的聯想,由自我出發的所有消極性的、破壞性的情緒的發露。由於它與真實不同質,所以你便無法再見到真實,因為整個的業是虛假的東西,以虛假的東西去窺探真實是不可能。我們只有突破了業的障礙,才有可能見到真實。所以我們時常說:人應該反省,靠著反省,對於如何形成自我人格徹底瞭然以後,就有突破業障的可能。當我們把業的障礙突破了,我們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見得到生命的真實然後我們才能得到真實的受用—安祥。
(四)安祥是最高的生活藝術
無論任何學問,任何法則,倘使脫離了人生,它就不再有任何意義。雖然安祥是禪的生命、是法的現證,但它也是人生的最高生活藝術。
說到藝術,它的最高境界就是真、善、美。我們想一想:在這宇宙中有什麼東西是最真的?向外找,我們找不到。說到真,就離不開純,所謂純真,這地球上有沒有純真的東西呢?有!如果我們真要去追求純真的話,向外找是找不到的,只有反求諸己才行。
當我們把內心變得調和、統一,離開一切相對,揚棄一切二元的概念,放棄由業力形成的自我,這個時候,我們的心是絕對安祥的。一顆絕對安祥的心,它是至真的,因為它沒有虛假,它沒有二元的東西,它也沒有邊見,它超越一切,如果勉強形容,那就是「我覺故我在」。所以唯有安祥的心態才最純真,才是至真;也唯有安祥的心態才是離諸相對的至善。我們講善就是好,至善就是頂好,什麼東西頂好呢?唯有離開一切相對,離開所有二元的概念之後,所呈現的那種安祥的心態,才算頂好的至善。
安祥的心態是至美的,這可從兩方面來講:
1.是感覺之美:一個人當他內心秒秒安祥的時候,沒有想像、沒有煩惱、沒有相對、超越時空,這種感覺是非常美好的,也就是大涅槃經所講的「常、樂、我、淨」──永恆的美好,永恆的純潔,永恆的自覺,永恆的安祥。
2.是感受之美:有些人他自己懷有病態的心理,因為心裏有陰影,看萬事萬物都陰森、都醜惡、都黯淡、都晦澀。但當他把心調和得非常安祥的時候,他就會發現原來一切是這樣美好,不但一沙一世界,而且是觸目菩提──萬物入眼都是真實而美好的。
我們以至真、至善、至美的心而活在這個現象界,當然是最高的生活藝術。我們能夠如此活,生活對我們來說才充滿生之喜悅,才是生命的享受,生活也才不再是對生命的懲罰。倘使生活中缺少了安祥,而懷著挫折、無奈、懷疑、恐懼、憂慮的心態去過活人生,那生活對生命來說,毫無疑問就是一種懲罰了。所以我們只有活在安祥裏,才是真正的享受人生。
(五)安祥是永不枯竭的幸福泉源
什麼是真幸福?內心安適,仰俯無愧,從一天到一年,從一年到一生,都能夠仰俯無愧,心安理得,活得很踏實,秒秒感受安祥,活在至真、至善、至美當中,這才是人生的最高幸福。
人若讓內心不安,幸福便無從建立。左傳上有個諸侯楚武王荊尸跟他太太鄧曼說:余心蕩──我最近心亂得很,安定不下來,心裏非常煩亂。他太太說:王心蕩,王祿盡矣。你既然失去內心的安祥,你所擁有的一切也將會喪失了。隔了沒有多久,楚武王果然去世了。所以只有活在安祥裏才是真正的幸福,人若能生活在安祥的心態裏,就擁有了永不枯竭的幸福泉源,幸福就會永遠追隨著你。
由以上各點可以知道:
安祥是正受
安祥是三昧耶
安祥是真如
安祥是本心的現量
安祥就是摩訶般若的發露
我們為什麼一開始就不用這些名相?因為研究佛法最感苦惱的就是被名相所困擾,擋住了我們的視線,讓我們看不到真實義。
我們瞭解了安祥是什麼,就可以進一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