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雖然發源於印度,然而傳到中國之後,和中國文化相互融和,因此開出了曠古的奇葩,獲得文人學士的喜愛。歷代文人中,有許多位和佛教結下不解之緣,在此列舉幾位一般人比較熟悉的文人學士來作說明:
一、鳥窠禪師與白居易
杭州西湖喜鵲寺鳥窠禪師,本名道林,謚號圓修。九歲落髮出家,二十一歲到荊州果願寺受具足戒,後來入陝西投韜光禪師門下。多年後,道林座下收了一位侍者叫會通,會通雖出家日久,始終不能開悟。有一天,他向鳥窠道林禪師辭行,請求離去。禪師問他要去哪裡?
會通回答:「往諸方學佛法去。」
道林禪師說:「若是佛法,吾此間亦有一些。」於是拈起身上的布毛吹了一吹,侍者會通就這樣開悟了,因此世稱會通為布毛侍者。
道不在遐,道就在自家心地上用功夫。根據《五燈會元》記載:道林禪師後來獨自到秦望山,在一棵枝葉茂盛,盤屈如蓋的松樹上棲止修行,好像小鳥在樹上結巢一樣,所以當時的人稱他為鳥窠禪師。由於禪師道行深厚,時常有人來請教佛法。
有一天,大文豪白居易來到樹下拜訪禪師,他看到禪師端坐在搖搖欲墜的鵲巢邊上,說道:
「禪師住在樹上,太危險了!」
禪師回答:「太守,你的處境才非常危險,我坐在樹上倒一點也不危險。」
白居易聽了不以為然的說:「下官是當朝重要官員,有什麼危險呢?」
禪師說:「薪火相交,縱性不停,怎能說不危險呢?」
意思是說,官場浮沉,鉤心鬥角,危險就在眼前。白居易似乎有些領悟,轉個話題又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禪師回答:「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白居易聽了很失望,他以為禪師會開示什麼深奧的道理,便說:「這是三歲孩兒也知道的道理。」
禪師道:「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白居易聽了禪師的話,完全改變他那自高自大的傲慢態度。有一次白居易又以偈語請教禪師:
「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
禪師也以偈回答: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人生如幻如化,短暫如朝露,但是如果體悟到「無生」的道理,超越時間「去」「來」的限制,生命就能在無盡的空間中不斷的綿延擴展,不生亦不滅。白居易聆聽禪師的開示之後,深感敬佩,於是皈依禪師,作禮而退。
我們從白居易與鳥窠禪師的對話中,了解禪機的灑脫生動,禪並不重視知識和口舌的爭勝,而重在知行合一,甚至認為行比知更重要。禪師就是以這樣的立場來參究佛法,所以說八十老翁雖然人生閱歷豐富,如果不躬身去實踐,即使熟讀三藏十二部,仍然不能了解佛法的真諦。
白居易從佛法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成為佛教的信徒,遍訪名山高僧,晚年更是盡遣姬妾,經年素食,並且捨自宅為香山寺,自號為香山居士,尤其醉心於念佛,時常行文表達他信佛有得的心境,譬如他的香山寺一詩:「愛風巖上攀松蓋,戀月潭邊坐石稜;且共雲泉結緣境,他日當做此山僧。」詩中充滿悠閒、飄遊的意境,這種白雲水月共來往的生活,能讓人不再為世俗繁華所羈累,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禪的世界中。
二、明教禪師與歐陽修
宋朝杭州佛日契嵩禪師,七歲出家,十九歲遍參善知識,得法於洞山禪師,為青原禪師門下第十世弟子。禪師道心堅定,精進修行,每天夜晚,頭上必頂戴著觀音聖像,口中誦念觀音聖號滿十萬聲,才肯入室就寢。多年以來,從無間斷,因此宿慧大開,經書章句無不通解。曾著《原教論》十萬餘言,反駁崇拜韓愈、主張廢佛的文士之流。又撰寫《輔教編》,深得仁宗讚歎,寵賜封號為「明教大師」。
當時理學興盛,一代碩儒歐陽修以儒家的立場,著《本論》譭謗佛法,並且蔚為風氣,獲得多人響應。明教禪師於是針對時弊,倡導儒、釋、道三教思想一貫,著《輔教編》加以辯正。歐陽修看到此書之後,完全改變以往錯誤的觀念,說:「我連佛教經典中只有二百六十字的《心經》,都未明其義理,還談什麼佛法?」並且讚歎大師道:「不意僧中有此龍象。」第二天一大早,歐陽修就整肅衣裝去拜見明教禪師,請求開示,與禪師共語終日。
歐陽修在明教禪師處得到開示之後,從此對佛教有截然不同的體認,經常到名山寶剎去參訪。有一次遊廬山,禮拜祖印禪師,禪師引用百家之說來啟迪歐陽修對佛法的認識,使歐陽修肅然起敬,大有省悟,對過去自己的狂妄謝罪道:「余舊著《本論》,孜孜以毀佛法為務,誠不知天地之廣大,不知佛法之奧妙,更不知佛之為聖者,今胸中已釋然矣!」於是信仰佛教,自稱為六一居士,時常行文勸善,與佛門高僧來往甚歡,成為當時文壇的佳話。
又有一次,歐陽修到嵩山去遊玩,看到一位老和尚獨自在閱讀經典,不喜歡與人交談,他心中很好奇,上前請教:
「禪師住在此山多久了?」
老僧回答:「非常久了。」
「平日都誦讀什麼經典?」
「《法華經》。」
「古代高僧,臨命終時,能夠預知時至,談笑自若,生死自如,這是什麼原因?」歐陽修緊握良機問道。
「這是定慧的力量。」
「現代的人寂寥無幾,又是什麼原因呢?」
「古德念念皆在定慧,臨終那會散亂?今人念念皆在散亂,臨終那會有定慧?」
歐陽修聽了這話以後,恍然有悟,於是走近禪師座前,再三頂禮,感謝他的開示,解去了胸中的疑團。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宿儒歐陽修能以當朝宰相之尊,以學貫翰林之譽,篤信佛教,那是因為佛教使他了解生命的涵義,解除他對人生的迷惑,讓他在佛法裡找到自己的安止處。
三、大顛禪師與韓愈
歷代排佛最堅決的韓愈與佛教也有一段因緣:
唐朝是佛教最興盛的時代,朝廷上下非常護持佛教。韓愈看到當時儒學衰微,為佛家所代替,於是以儒家道統自居,自比為孟子之拒楊墨,以尊儒排佛為己任。當時,唐憲宗非常崇信佛法,迎接佛舍利入宮殿供養。有一天,殿中夜放光明,早朝時群臣都向皇帝祝賀,只有韓愈不賀,還說:「此光是神龍護衛之光也,非佛之光。」並呈〈諫迎佛骨表〉,斥佛為夷狄,因此觸怒了對佛教虔誠信仰的皇帝,被貶到潮州當刺史,在此遇到大顛禪師,留下禪門一段美談。
潮州地處南荒,文化未開,大顛禪師道行超邁,深為大眾所推崇。韓愈耳聞此地有一高僧,有一天,抱著問難的心情去拜訪大顛禪師。此時,正當禪師入定坐禪,不好上前問話,因此,苦等了很久,侍者看出韓愈的不耐煩,遂上前用引磬在禪師的耳邊敲了三下,輕聲對禪師說道: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侍者的意思是說,你的禪定已打動了韓愈傲慢的心,現在應該用智慧來拔除他的執著了。韓愈在旁邊聽了侍者的話後,立刻行禮告退,他說:
「幸於侍者口邊得個消息。」
這一次韓愈不請開示了。
時隔不久,韓愈仍覺得心中疑團不解,又拜訪大顛禪師,問道:
「請問和尚春秋多少?」
禪師手拈著念珠回答說:「會麼?」
韓愈不解其意說:「不會!」
「晝夜一百八。」
韓愈仍然不能明了其中的含意,第二天再來請教。當他走到門口時,看到一位小沙彌,上前問道:「和尚春秋有多少?」小沙彌閉口不答,卻扣齒三下,韓愈如墜五里霧中,又進入謁見大顛禪師,請求開示,禪師也同樣扣齒三下,韓愈方才若有所悟的說:「原來佛法無兩般,都是一樣的。」
這則公案是什麼意思呢?韓愈問春秋有多少,是立足於常識經驗,對時間想做一番的計算。事實上,時間輪轉不停,無始無終,那裡可以談多少?在無限的時間、空間中,生命不斷的輪迴,扣齒三下,表示在無盡的生命中,我們不應只逞口舌之能,除了語言、文字之外,我們應該實際去體證佛法,認識自己無限的生命,見到自己本來的面目,尋找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永恆性。
一向對佛教桀傲不友善的韓愈,受到大顛禪師的教化,從此對佛教一改過去的態度,對佛教能夠站在「同情」的立場,給予客觀的評斷,並且和大顛禪師相交甚好,其往來問答的公案很多,臨別潮州時,曾經贈送禪師詩句說:
「吏部文章日月光,平生忠義著南荒;
肯因一轉山僧話,換卻從來鐵心腸。」
宋代的黃魯直也曾說:「退之見大顛後,作文理勝,而排佛之辭為之沮。」佛法感人力量之深入,移情化性之真切,雖頑石也會點頭,更何況是一代古文大家的韓昌黎!
四、藥山禪師與李翱
藥山禪師俗姓韓,唐澧州人,少年敏俊超群,素懷大志,曾說:「大丈夫當有聖賢志,焉能屑細行於布巾邪?」遂捨棄世俗,投石頭禪師門下,因住在藥山而聲譽震遐邇。
當時,名學者李翱久慕禪師德行高遠,恭敬地邀請禪師到家中供養,但是屢次邀請,禪師都不去應供,於是李翱親自入山拜訪禪師。剛好遇見禪師坐在山邊樹下看經。侍者看見大名鼎鼎的李翱來了,趕快上前說:「師父,太守來了!」但是藥山禪師聽了,仍然紋風不動,照常看經,並不理會李翱。
李翱懾於禪師的威儀,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等待了好久,禪師一直毫無動靜,最後實在不能忍耐了,就憤憤地說:「見面不如聞名。」意思是說,我仰慕你藥山禪師的名聲,特地來拜訪你,想不到也不過是拒人千里之外、虛有其名的禪師罷了,說完話怏怏不樂的舉步就要離開。
這時,藥山禪師卻開口說話了:「何必貴耳賤目?」意思是告訴李翱,為什麼耳朵所聽的就以為了不起,而自己眼睛所看的反而認為沒有價值,興起虛妄差別呢?
李翱畢竟是一位知書達禮的文人,聽了禪師的話,馬上拱手道歉,並虛心請教禪師:「如何是道?」
藥山禪師以手往上一指,又往下一指說:「懂嗎?」
「不懂!」
禪師再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於是李翱欣然有得,回去後,做了一首詩偈: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讚歎藥山禪師行解合一,心中坦蕩蕩,已見自性本源。
李翱聞法後,甚為欣喜,又問禪師:「什麼是戒定慧?」禪師卻潑了他一盆冷水說:「我這裡沒有這許多閒家具。」三學戒定慧本來是佛法的綱要,每個人都要奉行不違,但是禪宗的特色,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對於煩瑣的名相是不重視的。禪師為了破除李翱的執著,否定三學的名相,要他直接從本性上去著手。
藥山禪師接著又告訴李翱:「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意思是說一個人要有清高的修持,也要有隨和入世度眾的方便,這樣才不偏廢一邊,才能把握中道。然而李翱還是未能參透,他向禪師說:「閨閣(私心)中物捨不得。」心中仍然有罣礙,不能超然塵外。
唐朝名詩人李商隱因此作詩評李翱悟性不高:
「雲在青天水在瓶,眼光隨指落深坑;
溪花不耐風霜苦,說甚山高海底行。」
可見禪師的悟境,並不是常人所能輕易理會得到的。以李翱的聰明博學,都無法窺見藥山禪師的功行,更何況一般凡夫俗子?禪悟原是脫胎換骨的境界,不是有限的語言所能說明,也不是有形的現象所能詮釋的,如果以常識的妄執去知解禪境,彷彿霧裡觀花,無法參透禪的本來面貌,要了解禪的境界,必須具備實際禪定的功夫。
五、圓通秀禪師與黃庭堅
黃庭堅,字魯直,宋代文學大家,自號山谷居士,擅於詩詞文章,尤好作豔詞,為時人所傳誦。
有一天,黃庭堅來拜訪圓通秀禪師,禪師正色的告訴他:「你的文章雖然辭藻華美,但難道你只甘於做這種惑人耳目的文章嗎?」
當時有一位擅長畫馬的畫家李伯時,每天念念於揣摩馬態,禪師深怕他命時終之後將投生馬胎,因此特別給予告誡,從此李伯時收拾畫筆,不再畫馬。圓通秀禪師也以這件事來勸諫黃庭堅,黃庭堅笑著說:「難道你也要告訴我,他日恐會投胎馬腹之中嗎?」
圓通秀禪師呵斥:「你以綺語撥動天下人的淫心,只怕將來要墮入地獄泥犁中,而不只是投生牛胎馬腹而已呢!」
黃庭堅一聽,幡然悔悟,立即懺悔謝罪。後來又經靈源清禪師等善知識的激勵,終於盡摒舊習,銳志學佛,發願戒絕酒、肉、淫欲。曾做一首詩:
「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
原同一種性,祇是別形軀。
苦惱從他受,甘肥為我須;
莫教閻老斷,自揣應如何。」
這詩中充滿了護生的觀念,意思是說,我與眾生的地位、名稱雖然不同,其實一樣的,人人有個真如自性,只不過在轉世投胎的時候,應機隨報而各各成為人、羊、牛……軀殼不同而已。如果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不顧眾生的痛苦,那麼,不必等到閻羅王來審判,我們自己捫心想想:這樣對待眾生是不是公平呢?可見如是因,如是果,造什麼業障,受什麼果報,這是分毫不變的。
六、佛印禪師與蘇東坡
佛印了元禪師,俗姓林,宋朝江西人,書香世家。誕生時,祥光通照,天資聰穎,三歲能誦讀《論語》,五歲能誦詩三千首。長大後博覽世典,精通五經,鄉里稱他為「神童」。後來志慕般若空宗,禮日用禪師學習《法華》。更遊方到廬山,訪居訥禪師,承嗣其法,駐錫在雲居山。
當時信仰佛教的文人雅士非常多,緇俗往來公案更是不勝枚舉,其中最為人所樂道的,當推佛印禪師和蘇東坡之間的故事。蘇東坡為文壇巨匠,詩、書、琴、藝無不精通,學佛多年,悟性甚高,頗能領會佛法妙諦。蘇東坡和佛門高僧多有來往,尤其和佛印禪師,過從更是密切。
有一天,佛印禪師將要登壇說法,蘇東坡聞說趕來的時候,已經坐滿人眾,沒有空位了。禪師看到蘇東坡就說:「人都坐滿了,此間已無學士坐處。」
蘇東坡一向好禪,馬上機鋒相對回答禪師:「既然無坐處,我就以禪師四大五蘊之身為座。」
禪師看到蘇東坡和他論禪,便說:「學士,我有一個問題問你,如果你回答得出來,那麼老和尚我的身體就當你的座位;如果你回答不出來,那麼你身上的玉帶就要留下來。」蘇東坡一向自命不凡,以為準勝無疑,便答應了。
佛印禪師就說:「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請問學士要坐在哪裡呢?」蘇東坡為之語塞。因為我們的色身是四大假合,沒有一樣實在,不能安坐於此,玉帶就因此輸給佛印禪師。蘇東坡當時還為這件公案寫了一首詩偈:
「百千燈作一燈光,盡是恆沙妙法王;
是故東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禪床。
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
會當乞食歌姬院,奪得雲山舊衲衣。」
佛印禪師更有謝偈一首:
「石霜奪取裴休笏,三百年來眾口誇;
爭似蘇公留玉帶,長和明月共無瑕。」
這件事情一時傳為美談,千百年來一直為人所傳頌。
又有一次,蘇東坡去見佛印禪師,並且事先寫信給禪師,叫禪師如趙州禪師迎接趙王一般,不必出來迎接。這件有名的公案是這樣:
趙州禪師德高望重,趙王非常尊敬禪師。有一天,趙王親自上山參見禪師,趙州禪師不但沒有出門迎接,還睡在床上不起來,禪師對趙王說:「對不起,出家人素食,力氣不足,加之我年老了,所以才睡在床上見您。」
趙王聽了不但毫無慍色,反而更加恭敬,覺得禪師是一位慈祥的長老,回去之後,為了表達內心的敬仰,馬上派遣一位將軍送禮給禪師。禪師聽到將軍送禮物來了,趕忙披袈裟到門口去迎接。徒弟們看到禪師的行徑感到莫名其妙,就問道:
「剛才趙王來,師父睡在床上不迎接,他的部下來了,反而到門口去迎接,這是什麼道理呢?」
趙州禪師說:「你們不懂,我接待上等賓客是躺在床上,用本來面目和他相見;次一等的客人,我就坐起來接見;對待更次等的客人時,我就用世間俗套出門來迎接。」
蘇東坡自以為了解禪的妙趣,佛印禪師應該以最上乘的禮來接他--不接而接。可是,卻看到佛印禪師跑出寺門來迎接,終於抓住取笑禪師的機會,說道:「你的道行沒有趙州禪師高遠,你的境界沒有趙州禪師灑脫,我叫你不要來接我,你卻不免俗套跑了大老遠的路來迎接我。」
蘇東坡以為禪師這回必然屈居下風無疑了,禪師卻回答一首偈子說:
「趙州當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迎趙王;
怎知金山無量相,大千世界一禪床。」
意思是說,趙州不起床迎接趙王,那是因為趙州不謙虛,而不是境界高;而我佛印出門來迎接你,你以為我真的起床了嗎?大千世界都是我的禪床,雖然你看到我起床出來迎接你,事實上,我仍然躺在大千禪床上睡覺呢!你蘇東坡所知道的只是肉眼所見的有形的床,而我佛印的床是盡虛空遍法界的大廣床。蘇東坡以為可以調侃禪師,想不到第二次又輸了。
又有一次,蘇東坡到金山寺和禪師打坐,蘇東坡覺得身心舒悅,於是問禪師:「禪師,你看我坐的樣子怎麼樣?」「好莊嚴,像一尊佛像。」蘇東坡聽了非常高興。佛印禪師接著反問蘇東坡:「學士,你看我坐的姿勢怎麼樣?」蘇東坡從來不放過嘲弄禪師的機會,馬上回答說:「像一堆牛糞!」佛印禪師聽了也很高興。
蘇東坡看到禪師被自己譬喻為牛糞,自己終於占上優勢,欣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我一向都輸給佛印禪師,今天我可贏了!」消息傳到蘇小妹耳中,問道:「哥哥,你究竟怎麼贏禪師的?」蘇東坡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如實敘述了一遍。傳說蘇小妹天資超人,才華出眾,不讓鬚眉,她聽了蘇東坡得意的報告之後,正色說:「哥哥,你輸了!徹底的輸了!佛印禪師的心如佛菩薩,所以他看你如佛菩薩;而你的心像牛糞,所以你看他也像一堆牛糞!」禪悟的境界是無法偽裝的,必須自身去實證。
蘇東坡再一次輸給禪師。
又有一次,蘇東坡被派遣到江北瓜州任職,和金山寺只隔著一條江。有一天,蘇東坡修持欣然有得,做了一首偈子,來表達他的境界,然後很得意的派書僮過江把偈子送給禪師,並囑咐書僮看看禪師是否有什麼讚語?偈子上說: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意思是說,我頂禮偉大的佛陀,蒙受佛光的普照,我的心已經不再受外在世界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八風所牽動了,好比佛陀端坐蓮花座上一樣。
禪師看了之後,一語不發,拿起筆來,只批了兩個字,就叫書僮帶回去。蘇東坡以為禪師一定會讚歎自己境界很高,看到書僮拿回禪師的回語,急忙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放屁」兩字,無名火不禁升起:豈有此理!禪師不但不稱讚我,反而罵我「放屁」。於是乘船過江找禪師理論。
船快到金山寺時,佛印禪師早已站在江邊等待蘇東坡,蘇東坡一見禪師就氣憤填膺的說:「禪師!我們是至交道友,你怎麼可以開口罵人呢?」
禪師若無其事說:「罵你什麼呀?」
「我那首偈上面的『放屁』兩字呀!」
禪師聽了呵呵大笑說:「你不是八風吹不動了嗎?怎麼讓我一屁就打過江來了?」禪的境界是超諸文字語言的,知識言說上的「八風吹不動」,如果沒有真實的證悟,是經不起考驗的。蘇東坡雖然才華超群,但是對於「禪」終不免於知解分別的體會,最後仍然輸給佛印禪師。由上述公案,可以知道「禪」是言語道斷的。
蘇東坡一向自視文學造詣很高,和高僧往來的公案更是眾多。有一次到荊南,聽說玉泉承皓禪師駐錫此地,機鋒辯才很高,心中不服氣,想去試試禪師的悟境,於是化裝成達官貴人的模樣去見禪師,禪師看到他,上前招呼說:「請問高官貴姓?」
蘇東坡機鋒回答說:「我姓秤,專門秤天下長老有多重的秤。」
玉泉禪師大喝一聲,然後說:「請問我這一聲有多少重?」
蘇東坡啞口無言,內心大服。
有一天,蘇東坡掛單在東林寺,與照覺禪師談論有關「有情無情」的事,徹夜不眠,至黎明時頗有所悟,做了一首千古傳頌的偈語,來表明他感悟的心境: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這首偈語主要告訴我們:對佛法有所證悟的時候,大自然到處都是佛陀的法身圓音,流水溪澗、青山翠竹,無一不在為我們訴說佛法妙諦,能夠如此認識,就能契入禪境,不能如此,即使背熟八萬四千偈子,即使佛菩薩站在你的面前,仍然不能與佛法相應。
蘇東坡在佛法中得到法益之後,非常護持佛教。有一位范蜀公不信佛法,並且非議說:「平生事,非目所見者未嘗信。」蘇東坡聽了說:「怎可如此?吾人患病,請醫生把脈醫療。醫生說:內太寒則服熱藥,內太熱則服寒藥。你何嘗見過脈動,但是對體內的寒熱則信之不疑,何以獨對佛法講求眼見才肯相信呢?」佛理之高妙,豈可用凡夫肉眼來窺睨。
以上所述為文人和佛門高僧之間有名的公案。為什麼歷代有那麼多文人崇信佛教?本來文人學士對人生的體驗較常人為切,對境遇的感悟較常人為深,而佛法的微妙教理,對宇宙人生的闡明,正可以滿足他們追求真理的饑渴,安住他們的身心。文學本來就是發於中,形於外的性情之事,有佛教教理為內容,給予文學鮮活的生命,而不至流於無病呻吟、遣辭造句的文字遊戲。可以說,佛法豐富了文人的生命,開拓了文學的新面貌,而文人學佛則助長了佛法的宣揚,兩者相得益彰。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講於清華大學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