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見到報載,有某一座寺院香火鼎盛,佛事興隆,經常透過高音量的擴音器誦經及敲打法器,引起附近居民聯合抗議──不僅生活失去寧靜,而且使得周圍土地價格因此下跌。
又根據兩年前報載,臺北市某一住宅區的樓上,有一位老太太設立佛堂,每日早晚定時課誦,並且透過音響,播放課誦錄音帶,而招致對面青年鄰居持刀殺傷。
事實上,類似的例子一定還有很多,因為現代人口密度越來越高,生活空間越來越小,不像過去在鄉村的土地公廟,或什麼王爺、娘娘的神祠之前,酬神唱戲,需用擴音器,才能招引附近村民前來觀賞。而今不論在鄉村或城市,各種娛樂享受或音響設施,已很普遍,加上各種車輛、機械所製造的噪音,也越來越多,因此,對於和自己興趣無關的任何音樂、音響及各種聲音等,都會引生煩惱而有排斥感。佛教和道教,以及各神教寺院、廟宇、神宮,舉行任何宗教儀式,卻依然沿用幾十年前的老習慣,製造噪音,吵得附近鄰居不得安寧。一般的家庭佛堂也受了它們的影響而如法炮製。因此,形成了凡是佛教和神道信仰之處,就幾乎被視為是噪音的製造場所。
實際上,佛教不反對誦經和梵唄。從原始佛教經典中,已可見到釋迦佛世的弟子們唱誦、歌讚三寶的例子。此外,對於終日打坐、修行、習定的人,在疲憊困頓時,使用唱誦的方法,也可以振奮精神、驅除昏沈,使得以集中心力,繼續用功。然而古印度並沒有擴音器之類的音響設備來製造噪音。今天,有若干佛教寺院和佛教家庭,在舉行法會和佛教儀式時,由於場地寬大,參加者眾,因此需要使用音響設備;但此當有個原則,就是除了會場之內,不應把音響播到會場之外擾及他人。唱誦佛經的感應力量是在於修行者的虔誠心,不在使用或不使用音響設備。如果因為使用音響而惱怒他人,不但修行無功,反而因此招罪。
在臺灣地區,時常聽到或見到出殯的行列,請來鑼鼓嗩吶樂隊,以及僧尼道士念佛唱讚,混雜組成一個噪音長龍。通常他們都用高音量的擴音器,使人在三、五里之外聽到喪葬隊通過的實況。在喪家而言,這是為了表達他們對於亡者的心意,實則,那是不切實際的虛榮,而且和現代化的文明社會不相應。古來居喪,講究隆重的禮儀、肅穆的威儀,所謂哀榮,是表現在參加者的虔誠哀悼,不在於用聲色作鋪張。若要講孝道精神,則在於恆常的追思和家訓的實踐。
在今日的西方社會,從來沒見過送葬的車隊阻塞交通,除非是為國捐軀的陣亡將士或國家元首,否則不論多麼有錢,也不會使用太多的人力物力,花費在送葬的排場上,更不會為了送葬而製造噪音,使得喪車經過的沿路居民為之側目。因為這並不是哀榮,實在是為亡者招怨。在日本,喪葬儀式很肅穆,參加者一律穿著黑色喪服,從未見過喧嘩嘈雜、噪音滿天的場面。因此,不論歐美人士或日本友人,見到臺灣的喪葬行列,都會覺得低俗而不夠文明。
宗教場所除了寧靜,還要清淨。特別是中國的佛教寺院,一向被西方一神教視為低級的、多神的、原始的迷信。一個寺院有許多殿,每一個殿有許多聖像,再加上許多護法的神像,所以進入寺院就感覺到佛教的信仰和崇拜,沒有一定的中心。同時,佛殿上的擺設吊掛,例如幡、蓋、幢、香爐、燭臺、籤筒、籤詩、筊杯,以及種種供器、供品、拜墊、供桌等,掛滿了四周牆壁,也塞滿了整個佛殿的空間,看起來固然熱鬧,卻也失去了莊嚴的本意。實則在佛陀說法之處和入定之地,一定是簡單而清淨的。頂多在他的法座上下左右和前後一定範圍內,布置鮮花水果等,晚間則加點油燈,以示莊嚴實用,其他整個會場,不論法堂和禪室,都是一片清淨清爽的空間,若不如此,會使人產生凌亂、繁雜的感覺。
一座寺院,從大門到佛殿、僧房,以至廚房、廁所,都應該整齊清潔,才像是修行的道場。可是現在有些寺院,特別是家庭式的佛堂,都不能保持整潔,由於環境不整潔、不清淨,因而也失去神聖的氣氛。進入寺院的人,不能引發虔誠的心,反而交頭接耳、大聲喧嘩,好像在酒樓飯館等娛樂場所般,這就喪失了宗教感化人心和變化氣質的功能。因為既不能產生虔誠心,對神聖的佛菩薩也不能引發敬仰心和愛戴心。
日本的佛教是由中國傳去的,其寺院是中國唐宋時代的模式。佛殿中所供的佛菩薩聖像都非常單純,大多只供一尊像,只有一個佛壇。佛殿的布置、擺設也很精緻而簡單,進入他們的佛殿,會使你感到那兒的中心,就是那尊聖像。進入佛殿,必須脫鞋、淨手、輕聲、細步。縱然有幾百個人參加法會,不誦經的時候總是鴉雀無聲,儀式進行中,絕對沒有任何來往走動、傳遞物品或交談等事情發生,否則便表示沒有教養而貽笑大方。
日本寺院的庭園也仿自中國唐宋,再小的寺院,也都有一個簡單的庭院,每天清早都灑掃得乾乾淨淨,泥地不會揚塵,磚地不會有泥,沙地畫上圖案花紋,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只要有人住的寺院,那怕只有一人,也會打掃得整整齊齊,使人一踏入這樣的環境,就有一種進入修行道場的寧靜、清淨和神聖莊嚴的感覺,不需說法講經,就以環境感化了人,使人覺得所謂超塵脫俗便是寺院的生活環境。這個環境不一定要花很多錢種很多名貴的花木,也不一定要備置精緻的圖像法器,即使是三間木屋、兩間草寮,也可以做得到。至於名山大剎雄偉的殿堂,也不會出乎這樣的原則,那就是寧靜、整潔、簡樸、清淨。不論是在家的佛堂或出家的寺院,不論是佛教或其他宗教,如果不能自我約束,昇華自己的品格,只顯得既吵鬧又髒亂,那就表示落伍低級而不文明。我中華民族有五千年文化,日本開化在我們之後,歐美文化也不比中國更早,我們如果不及時改進,實在有損中華民族的尊嚴,也有失佛教的基本精神。(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五日《人生》六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