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儒家學者,受了宋明理學的影響,基本上是反對佛教而且是否定佛書的,但是現代的中國學者,凡是有深度的,不論是文、史、哲學的那一種專家,多少都會涉獵佛書與佛學,甚至也有若干程度的信仰傾向。例如已故唐君毅先生雖未學佛,他的母親過世,卻到佛寺超度。已故方東美先生,晚年對於華嚴哲學的鑽研消化與闡發,功力相當深厚;牟宗三先生原不重視佛學,但至晚年也勠力探究天臺哲學,他們兩位均有大部的佛學專作問世,不論其觀點能否與傳統或正統的佛教相應相和,他們肯定了佛學的崇高價值,乃是毫無疑問的。因此,他們的學生群中,如今正值盛年的好多位知名學者,也多涉獵佛學,乃至專教佛學、專寫佛學。
被譽為現代的史學大師錢穆先生,於一九六○年代,為國人公開指出十種必讀之書,其中即有一種是《六祖壇經》。去年十一月四日,以八十六歲高壽,病逝於臺北的文壇一瓌寶梁實秋先生,曾經列舉了影響他最深的八部書,其中也有一部是《六祖壇經》,他的啟蒙佛書是《金剛經》及《心經》,晚年則飽讀經、史、杜詩、古文的同時,也讀《高僧傳》。梁先生在所有的宗教中,最愛佛教的禪宗,他以為那是中國化了的佛教,雖然他自己由於被太多的感情所束縛,未能斬斷那些韁鎖,並且本身又以邏輯的方式思惟,不能達成頓悟式的明心見性,卻能相信並肯定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見於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五、六兩日《中央日報》海外版副刊所載,林慧峯及丘秀芷對梁先生生前的專訪)。此外,其他尚有越來越多的知名學者及作家,在向佛典中探索;而最受現代學者歡迎的,乃是禪宗的典籍。
國際上的學術界,也在漸漸轉變,早期的歐美學者研究佛教,其興趣乃在於語言學、考古學、社會學、宗教學,目的不為學佛。此在二十年前乃至目前為止的臺灣,要求各大學中,研究佛學,仍是限於學術的而非宗教的。然在日本,研究佛教學的人,絕大多數是出身於寺院,並且具備傳教士或佈教師的身分,他們的信仰,並未影響到客觀研究的學術成就。因此,今日西方學府中,新生代的佛教學者,很多已是佛教的信徒,而且也有一些修行的經驗。他們執教於東方語文系、宗教系及哲學系,不是曾跟禪師學禪,便是曾向喇嘛學密,比例上仍是學禪的較多。尤其近年來,美國各大學的預算縮減,教東方宗教的,往往兼開西方宗教的課,教西方宗教的也被逼得要懂東方宗教,教哲學的也可能會被排上印度哲學及佛教哲學的課。所以,佛學在西方學府中的學者之間,漸漸受到普遍的重視。據一份一九八七至一九八八年的宗教學教授名單(Sscrmembership)所列,如今在歐美等地各大學府教授佛學的人,有一百七十多位,他們在接觸佛學之後,進一步體驗修持的方法,也是人之常情。有些年齡在三十歲至四十歲之間的教授,根本是先對佛教的修行方法有了興趣,才專攻佛學而成為學者的。
其實,西方社會,若沒有宗教,便無倫理道德的依準,學者研究宗教、教授宗教,而不得信仰宗教,那是不合情理的。比如既研究孔孟學說,也在傳授孔孟思想,竟然不得信仰孔孟思想,才算是保持客觀立場的學者,豈是合理的現象?故在美國的學府中,研究佛學的學者,成為佛法的修行者及護持者的風氣,已越來越盛。
清末以來,由於我國的國勢頹唐,列強侵蝕,保守者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激進者高倡全面西化。中學是指儒家學術,西學是指科技文明,以致否定佛教的價值,忽視佛法的作用,士大夫階級的知識分子,均以學佛為逃避和消極,信佛是可恥的愚行。直到楊仁山居士創辦祇洹精舍,出了太虛及歐陽竟無等僧俗的佛學大師,讀書人之中,漸漸地又有嚮往佛學及學佛的傾向。然而國民政府的高層人士,多半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上行下效,佛教依然不受重視。高層人士,縱然信佛,也多不便公開承認。不過此種形勢,近十多年來,已在改變,名學者、名作家、名記者,對佛學,尤其是禪學,產生興趣者,越來越多。在國內外擁有碩士及博士頭銜的科技專家,信佛學佛的人數,也日益增加。僧尼之中,獲有博士、碩士、學士學位的比率,也在與日俱增。這是相對和必然的現象,學者學佛的現象普及,也可刺激僧尼素質的提昇,僧尼的學養提昇,方能更普遍地接引高級的知識分子。當然,僧尼之能接引高級知識分子,往往也不一定需要受過高等學府的一般教育,除了學養,更重要的尚得有卓越的宗教情操及深厚的修持經驗,例如明末的蓮池大師袾宏,他是學者,更是高僧,故對接引當時的學者居士,特具方便,甚至像錢謙益那樣的曠世奇才,也對蓮池及紫柏兩位大師執弟子禮。民初的虛雲、印光、太虛等大師,也具有這種力量。
因此,由於現代學者學佛的風氣漸漸盛行,佛教界的有心之士,對於今後僧尼素質的提昇,必須全力以赴,否則,學者學佛,僅止於學佛崇法而不敬僧,三寶不具足,豈算是佛教!願我教界大德們共勉之。(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五日《人生》五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