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分合”
崇年先生:
我原來分不清,你們穿的普通衣服叫“海青”,外面罩的叫“縵衣”,相當於工作服或職業裝;另一種叫“袈裟”,才是僧人的標誌,是這樣的嗎?
星雲大師:
是的。
崇年先生:
我不知道這事。我看見有的穿“海青”或“縵衣”的卻留著長發;有的卻剃髮,不明白。今天才明白。
星雲大師:
我覺得西服也好,漢服也好,服裝代表的是一個人的身份,好比軍人,海軍有海軍的服裝,陸軍有陸軍的服裝,空軍有空軍的服裝;此外,警察有警察的服裝,法院有法官的服裝等等。這有什麼關係啊!為什麼要排斥僧服呢--我是說大陸有些地方不准穿僧服上講台。
崇年先生:
可能有人有一個概念,以為這是傳教,不是做一項學術文化交流。這種現象,慢慢會好轉的。我舉一個例子,一九九二年我到台灣,那年兩岸剛開放,台灣送了很多書給我,當時我帶了兩個大箱子,裡頭全裝滿了書。結果到了廣州海關說要檢查,我說:“請看吧。”箱子裡的書都是學術的書、清史的書,過關沒有問題,但其中有一本書是台灣“國史館”編的,是他們所有出版物的目錄,一個小薄本。海關檢查人員見上面印著“中華民國某年某月印”的字樣,他說:“你這本書不行。”我說:“怎麼不行?”他說:“這個印有'中華民國'字樣。”我說:“它是在說明哪一年出版的,不是說'中華民國'。”他還是說:“那不行!”我說:“要不你沒收?但你沒收必須要寫個沒收條子,我到北京以後去告你沒道理。”他說:“我不沒收,你給我書。”我說:“我也不能給你。你要這幹什麼?”他說:“我要拿回去請示。”要知道,那天我早上四點就起床,從淡江大學坐車到桃園機場,行李檢查後上了飛機,在香港又換乘飛機,之後到了廣州,都已經累得夠嗆了。因為頭天晚上,他們請我吃飯,到了夜里三點鐘才把我送回,四點鐘我又急著起床趕路。這時候他拿書去請示,我又等了三十分鐘,等得不耐煩了。他回來以後,不客氣地說:“給你!”我說:“不可以這樣說!什麼叫給我?這本來就是我的書,怎麼換成是你給我?你應該說還我,怎麼是給我?”當時我態度很硬,就說:“你叫什麼名字,給我把姓名留下,我到了北京,找了相關人員之後,再找你!”這時他軟了,就說:“對不起。”到了現在,您送我您寫的書,我可以帶回去了!若在一九九二年,那可能有點麻煩。
星雲大師:
我在一九八九年到北京去。當時大陸友人也跟我要書,我說我不能給你,他們就問:“為什麼?”我說我這個書裡頭“共匪”字樣很多! ”他聽了哈哈大笑說:“中國好幾億人口,哪裡有那麼多共匪? ”有一次,台灣有一個老太太到北京去觀光,來到天安門,她看到衛兵站在那裡,就上前去說: “共匪先生,請問廁所在哪裡? ”她在台灣稱“共匪”稱慣了,以為這就是一個稱呼,以為這個名詞指的就是大陸人。這許多事你也不能跟她計較,因為這個是歷史造成的呀,普通老百姓是沒有罪過啊!
崇年先生:
過去中國社會缺乏和諧,幾千年間的戰爭就是鬥、就是殺。特別是近百年來,戰爭連綿不斷,人民生活蒙受苦難。人民希望和平、和諧。
星雲大師:
歷朝的分合,不要把它看得太嚴重。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是分裂的,三國是分裂的,東晉五胡十六國是分裂的,五代十國是分裂的,後來中國衰弱,甚至到了民國軍閥割據,都是分裂的。
崇年先生:
宋、遼、金、西夏,都是分裂的。清初與南明也是分裂的。
星雲大師:
以佛法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獨立存在的東西,一切都必須在各種因緣條件的和合之下,才能存在,一旦組成的因緣沒了,那麼事物的本身也就無法存在,這也就是佛法所說的“緣起”道理。縱觀世間上哪一個人、哪一件事物,不是彼此相依相待的呢?例如:汽車沒有油怎麼開?樹木花草沒有陽光、空氣、水的滋潤、灌溉,怎麼能生長?人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又怎么生活?所以,一切的存在都要仰賴因緣關係。台灣有一首歌叫做《你儂我儂》,歌詞裡寫的“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就能表現這個意思。
從“緣起”法則來看,宇宙中一切事物既然都是相因相成,眾生之間也都具有同體共生的關係,那麼人類就應該摒棄“弱肉強食”的概念,大家彼此互助,不分裂、不排擠,讓共生在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和平安樂地生活。這是我們應該努力追求的目標。
崇年先生:
《紅樓夢》中也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星雲大師:
世界上,國與國分、地與地分,尤其是人與人分,最為危險。世界上,最難處理的問題,不是貧富、不是愚智,而是種族、人際的問題。以中國來說,漢、滿、蒙、回、藏是過去千百年來的情結,始終擾亂著中國的政局,難以安寧。一直到孫中山先生倡導“五族共和”,這些種族情結才慢慢獲得和解。
崇年先生:
雖然政治處於不斷的分合之中,各種類型的文化--農耕文化、海洋文化、草原文化和森林文化--也在不斷地匯合,多元的經濟形態更是混合而生。因此,實際上,中國的各個民族還是處於持續融合的進程之中的。
星雲大師:
我看當今中國,有兩位了不起的人物,第一個是鄧小平,第二個是胡錦濤。在思想上,鄧小主張改革開放,指出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康莊大道,讓中國開放、進步成長、發展快速,所謂“中國崛起”,鄧小平先生功不可沒。第二個就是胡錦濤倡導的“和諧社會”,不但承繼過去,還開拓中華文化的未來。中國十三億人口,到處講和諧社會,不要殺戮,不要鬥爭,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海峽兩岸都很高興,這會影響到世界和平。在這個大前提下,有無限的未來,無限的希望。
另外,關於世紀的分野,也有學者認為:十八世紀是歐洲世紀,十九世紀是英國世紀,二十世紀是美日世紀,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人的世紀。
崇年先生:
歷史悠久的中華民族,只要和合,沒有戰爭,沒有內亂,萬眾一心,和諧發展,就一定會立於世界富強文明國家之林。
說“和合”
崇年先生:
我看到佛光山大雄寶殿前的大鐘上有您的一首詩:
兩岸塵緣如夢幻,
骨肉至親不往還。
蘇州古剎寒山寺,
和平鐘聲到台灣。
星雲大師:
是的。這首詩是2007年9月在蘇州寒山寺作的。當時是為了應和宗教局葉小文局長所作的。葉局長的詩是這樣的:
一彎淺水月同天,
兩岸鄉愁夜難眠。
莫道佛光千里遠,
兄弟和合鐘相連。
表達對這段善因好緣的感想。當時我和寒山寺住持秋爽法師等共同簽訂《締結手足盟約永為兄弟之好》協定。
崇年先生:
大鐘上也有秋爽法師的詩:
法脈同根虔誠心,
兩岸同源一家親。
佛光寒山兄弟情,
和合鐘聲和諧音。
葉小文局長的詩句“兄弟和合鐘聲連”,秋爽法師的詩句“和合鐘聲和諧音”,都提到“和合”,我記得您在著作和演講中,多次提到並闡述“和合”的理念。
星雲大師:
我對現實、對歷史持“和合”的態度。我們佛家把人稱為“眾生”,意思是“眾緣和合而生”。世間上沒有個人單獨存在的時空,一定要靠大眾相互依存,個人才能存活,才能發展。歷史上殘暴的戰爭、廝殺、掠奪、焚燒,破壞“和合”;我們主張國家、民族、宗教、貧富間的矛盾,要用“和合” 的精神加以調解、處置。
崇年先生:
歷史在和合時期,就發展、就繁榮,在爭戰時期,就破壞、就殘殺,所以我贊成“和合”的理念。
星雲大師:
人類的文化,重在融和,不在分別。歷史上,雖有殘酷的戰爭,有無意義的死亡,但歷史上,萬里長城的構建,京杭運河的開鑿,敦煌、雲岡、龍門、麥積山等石窟裡千年的雕刻、繪畫等藝術,都是人類的文化瑰寶,也是偉大的文明史詩,令人一見,油然生敬。這些都是“和合”的文化菁華。
崇年先生:
萬里長城與京杭運河的因果不同:前者是興築後而和合,後者是和合後而開通;其結果又相同,都是為了和合。
星雲大師:
中華民族要和合,要光大,中華民族彼此團結統一,合而不分,這樣才是有希望的。
崇年先生:
其實,人民願意和合,願意和諧,願意和平;很多戰爭、廝殺是當權者挑起來的。
星雲大師: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眾能成事,也能敗事。在民主時代,講究眾議的重要,講究集體的創作,能夠和合眾緣,才能成事;如果你不合眾,所謂“眾怒難犯”、“眾口鑠金”,也會把你從高位上拉下來。所以,眾是非常重要的,和合眾緣,才能成事,這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崇年先生:
我這個人是樂觀主義者,我總是在困難中看到光明,在光明中看到燦爛。回憶個人以往的經歷,同前次與您交談的一樣,遇到幾個大坎,之所以能挺過來,就是心理樂觀,能從黑暗中窺視光明。我認為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說明,中華民族能團結統一,能合而不分。
星雲大師:
大家應當攜手推廣“同體與共生”的理念,將慈悲、平等、融和、包容實踐在日常生活中,相信不久的將來,大家必定能共同擁有一個安和樂利的人間淨土。
崇年先生:
這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也就是先賢嚮往的“大同世界”。
星雲大師:
民諺說:“兄弟同心,力可斷金。”和諧才有力量、才有幸福。世界要能和平,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是關鍵,和諧是雙方的事情,不是單一個人的事,對於“和諧”,我有四點意見:第一,親友要和諧;第二,同事要和諧;第三,區域要和諧;第四,族群要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