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惠跟著我到各處弘法,幫我翻譯了四十年的台語。她經常對我說:“我很佩服師父,因為您不論在何時何地,威儀都這麼好。”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但對於佛門的教育,我由衷感恩敬佩。記得十二歲出家時,常住首先教我佛門行儀,從行住坐臥、吃飯穿衣當中,活靈活現地將佛法落實在生活當中。後來我經常奉老師之命,去放蒙山施食,我遵守師長的教誨,努力將步伐放得沉穩,將手勢表現得柔軟,我默默地告訴自己:要從活的肌肉裡,無聲地表達虔誠的心意、生命的真諦。
每次有焰口法會,我也經常被開牌做老和尚的侍者,雖然在儀式進行中,雙腳不可以移動,眼睛不可以亂視,但是我用耳朵傾聽梵唄音聲,用心來感覺周遭的變化,用手來為老和尚翻經書,因為我的六根是活的,我要活絡地運用它們。
平時,我非常喜歡出坡作務、打球跑步,因為我要將肌肉訓練成活的,讓自己身強體健;我也樂於為人服務,幫忙跑腿,因為我要將活力散發出去,讓大家同感愉悅。我性喜淡泊寧靜,但是在團體人群當中,我一定隨喜隨眾,讓大家感覺到我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而不是一個“活死人”。惟其如此,師長才肯用我做事,同儕才喜歡和我合作,我才能有更多的機會為佛教、為大眾奉獻心力。
直至今日,我年逾七十,仍南北奔走,洲際弘法,徒眾都勸我要多休息,但我覺得:活躍的人生應該是飛揚的,前進的。人,如果不能動,不是身體違和,就是捨報往生。要休息,將來到棺材裡去,就可以永遠休息,何必在活著的時候,虛擲光陰呢?
童年時,正值抗戰期間,為了躲日本兵,我經常躺在死屍堆裡裝死,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呼吸也暫時停止。此後這種印像一直鮮明地印在腦海裡,因為裝死讓我深切地感受到“活”著的可貴,因此倍加珍惜生命。一九九五年,我因為冠狀動脈阻塞入院開刀,在恢復室裡醒來,第一眼看到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一種活著的幸福感覺油然生起,因為它是動態的,不是死寂的。人生存在世間,也必須將自己動起來。世界上沒有比人能夠活動更美好的事情了!
佛陀著衣持缽,乞食經行,走入大眾,真理才得以弘揚開來;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應身尋聲救苦,眾生才有得度的契機;地藏菩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才有光明的希望;玄奘大師千辛萬苦跋涉八百里流沙,西天取經,中國佛教才能夠盛傳不輟。我們想要活出人生的意義來,應該以古聖先賢為榜樣,動眼觀察眾生疾苦,動耳聽聞佛法,動口講說好話,動手多做善事,動腳邁向佛道,動心將方寸裡的寶藏挖掘出來。
出家半世紀以來,從香燈到司水,從知客到布教,從學生到老師,從幕僚到主管,我無不戮力以赴;從黑板到電台,從幻燈機到投影機,從電視到電影,從音樂到舞蹈……都是我布教的工具;從學校到監獄,從工廠到機關,從農村到都市,從海邊到山頂……皆有我弘法的足跡;從老人到兒童,從青年到壯年,從婦女到男士,從難民到顯貴……全是我接引的對象。我覺得人生好充實,好精彩!中國人常說:“話不要說盡,要留一點轉圜的空間。”其實,舉凡應世接物均是如此,我們唯有去除我執的框框,不為自他預設立場,能飽能餓,能尊能卑,能進能退,能早能晚……才能把握當下,活用周遭的資源,發揮生命的光與熱。
活,不但是精神力、生命力的表現,也是慈悲力、忍耐力的詮釋。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人有沒有辦法,不但要看你的肌肉是不是活的,也要看你的心是不是活的!
我一生歷經挫折、打擊,但我從不灰心失意,因為我始終堅信只要自己不死,一定可以活出希望來!我擁有千餘名智愚、賢鈍不同的入室弟子,事實證明,只要能啟發眾生本自具有的佛性,敗卒殘兵也都可以訓練成為活的!
活字印刷的發明、活頁簿本的應用,可以將文字隨意照排、裝訂,為人類帶來多少方便;梵剎的飛簷斗拱、教堂的浮雕壁畫,展現宇宙活潑的生機,讓人們多麼遐思神往!可見即使小至一沙一石,只要我們具有慧思巧手,也能使它活出尊嚴,再創生機。
三十年前,佛光山東側本是一片狹窄的斷崖,我填土整治,植花種樹,氣勢雄偉的大佛城於焉成立,承蒙前高雄縣縣長余陳月瑛女士讚美,說它是全縣的地標。兩年前,嘉義大林鎮一處閒置的工地恍如廢墟,我接收過來,重新擘畫,以精緻著稱的南華管理學院迅速成辦,打破全台灣大學教育史的多項記錄。所以,我們不要以一成不變的眼光、墨守成規的態度來看待萬事萬物,會做事的人將事情做活了,所以能越做越大;會下棋的人將棋下活了,所以能全盤皆贏;會寫文章的人將文字寫活了,所以能感動人心;會講演的人將道理講活了,所以能引起共鳴。甚至會玩球的選手扭轉劣勢,讓球局從敗部復活,所以我們為他喝彩叫好;會醫病的大夫妙手回春,讓瀕死病人復活,所以我們對他禮敬崇戴。
因此,活,非僅指肉體的存活,我們要用慈悲的行為、善巧的語言、靈敏的心意,讓人產生信心,讓人增加歡喜,讓人湧現希望,讓人得到方便,進而立功、立德、立言,讓我們的善行懿舉能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裡,讓我們的國家社會能永遠活在安和樂利之中。這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先從基本動作——將我們個人的肌肉培養成為“活”的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