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大陸參學時,雖然生活貧困,經常穿著滿是補丁的衣襪,但保持整潔威儀始終是寺院叢林的法師們對自己最起碼的要求。來到台灣,我卻看到僧侶們足穿木屐,頭戴斗笠,身著短衫,手撐雨傘,心中十分不能接受,甚至有些出家人似乎忘了自己是人天師表,不但手拿包袱,滿街奔走,而且購物還價,爭先恐後。目睹於此,更是痛心疾首。為了向生活的陋習挑戰,我不但在佛教雜誌上多次撰寫有關四威儀的文章以資提醒,而且在成立佛學院之後,便訂立規約:不穿長衫,鞋襪不整齊,不可以出門;非滂沱大雨,即使烈日當空,也不准攜帶雨具。現今各個佛寺道場對於叢林生活禮儀逐漸講究重視,我雖不敢居功,但起碼證明了革命不一定要求別人,從自己先做起,會收到更大的功效。
早年曾經有一段時期,我常到富家信徒應供。有一次,台灣警務處處長陶一刪先生曾辦一桌素齋,與我對談,餐畢之後,又用豪華轎車送我坐頭等火車。到了高雄下車的時候,我突然心有所悟,對於自己這種貪慕虛榮的心理感到極為憎惡,為了徹底地向自己的貪念革命,從此我經常到鄉間小徑,偏僻村莊布教,像旗山、美濃那一帶的山地,我不知來回多少次;東勢、後裡、銅鑼、火炎山,也是我經常路經之地;甚至八仙山、太平山都有我行腳的足跡。就這樣,我終於逐漸走出我心內的佛光山來。
我年輕時,非常看不起人前人後兩面不一的假道學、掛羊頭賣狗肉的偽君子。尤其事關佛教時,我往往不惜與人抗爭。例如,為了智光商職,我曾和南亭長老爭執;為了《人生》雜誌,我曾和東初法師辯論;為了教會制度,我也曾和白聖法師多次議論,常常都是弄得不歡而散。後來我自覺雖是理直氣壯,但也未免過於剛直。有感於此,我到處設立托兒所、幼稚園、兒童班、星期學校,希望從幼兒的慈愛做起。我也走遍城市鄉野、神廟廣場,給人佛法,施予信心;甚至我跑遍台灣全省的大小監獄及離島的看守所,期能藉此讓不幸誤入歧途的人獲得重生。現在我經常自豪地向徒眾們說:“我在台灣五十年,從來沒有對信徒動過嗔心,從來沒有罵過一個信徒。”想當初如果不向自己的嗔心革命,何能至此呢?
我的朋友當中,煮雲法師最沒有嫉妒心,是我等最好的模範。他對於任何人一點點好處,都讚嘆隨喜;他對於任何人一點點成就,都恭維羨慕。每當受到嫉妒我的人給予我無情的傷害時,想到他的寬容無爭,總是令我慚愧不已,既而捫心自問:“難道我不曾嫉妒過別人?難道我不曾在無意中傷害過別人?”從而砥礪自己“爭氣,不要生氣;好強,但不逞強”。後來,我不斷提倡“同中存異,異中求同”的精神,並且身體力行,不曾間輟。多年來,雖譏毀不斷,但我仍能心存仁厚,不予計較,甚至因此而化敵為友,轉危為安,當初能向自己革命,誠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回首來時路,無時無刻不是在兢兢業業中防範身口意業的過失,深深感到心中八萬四千種煩惱猶如八萬四千個盜賊,一不小心,便會落入它們的牢籠之中,難於出離。所謂“學道猶如守禁城,晝防六賊夜惺惺,將軍主帥能行令,不用乾戈定太平”。我們唯有自己不斷地提起正知正見,不斷地“向自己內心的煩惱盜賊革命”,不斷地改心、換性、回頭、轉身,不斷地自我尊重,自我肯定,才能如古德所云:
幾年鏖戰歷沙場,汗馬功高孰可量?
四海狼煙今已熄,踏花歸去馬蹄香。
“向自己革命”能夠勝利,是多麼美妙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