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李慧菊
我對生死有了信念
我在模擬死亡。
那一年我好像才七、八歲。有一天晚上,大人要打麻將,七點不到就把我們幾個小蘿蔔頭趕上床,免得我們受到「精神污染」。
哪睡得著,看著滲水而暈出各種圖案的天花板,腦海裡一邊想像這些褐黃色的圈圈塊塊是怪物,一邊自己跟自己講故事。不要!都玩膩了。
百般無聊之下,我突然想假裝自己正在死掉,這一定很好玩。於是我閉上眼睛,把手腳乖乖放直,暫時停止呼吸,最後試著停止一切念頭,叫自己什麼也不要想,甚至不要去感覺自己的感覺……。
當我再打開眼睛,拚命呼吸時,心裡非常害怕,並不是怕死,而是恐懼無知覺的虛無狀態。人死了會往哪裡去呢?如果就這樣什麼都沒有了,那麼,這種完全喪失感覺、思想的狀態,非常非常令我不安。
但是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在後來三十年的歲月中,我也曾經參加過幾次親人的喪禮;親人的逝去,讓我無助、懷念、掉眼淚,但卻都不像小時候的遊戲那般讓我害怕。
直到那個凌晨,死亡與恐怖又再重現。
當地震突如其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睡在我身邊。我被搖醒之後,心驚地發現停電了,怎麼震得這麼厲害;還在搖動,該不該叫醒孩子呢?來得及嗎?
我看著熟睡的孩子,結果什麼也沒做,只是本能地張開雙手,壓住孩子,其實只是在安慰自己。
「九二一」成了台灣的忌日,在災區的、不在災區的,同感震動;我恐懼自己的無能,恐懼當時也許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百個「如果」,恐懼一切都不敢想像。
有一次,找朋友聊天,她也歎口氣:「對呀,如果你所有的一切,在短短幾分鐘內突然消失了,那生命的意義在哪裡?」
我想對她講點話,可是也說不出什麼她不知道的大道理,而其他安慰的詞藻,又好像是多餘的;心裡覺得有點尷尬。不過,她的那句話,讓我久久不能淡忘。
在那段時間,經常聽到聖嚴法師的話,和一張公益廣告照片。照片中,他雙手合十彎身禮敬,這張照片給我一股安詳、感恩的力量。聖嚴法師說:「罹難者都是菩薩。」他還曾在訪問中對亡者說:「人間種種的苦難,本來就逃不掉、躲不掉的,但在地震發生的那一刻,我只盼望你們沒有受太多的苦。……我知道你們必定會不捨,……你們一定也看到生者的淚與悲,但是意外畢竟發生了,你們捨不得的肉身也要捨,放不下的肉身也要放;唯有能捨、能放,生者和亡者才能繼續走未來的路……。」
我從這些話得到啟示,基於記者的傳播本能,我起了一個念頭,企畫一系列的問題,提議由聖嚴法師開示生死大事。他慈悲地接受了。
二○○○年初開始,我到農禪寺採訪法師,前後共有八次。每次去採訪之前,總要把問題反覆想一想;離開時,也總要把法師的開示反覆想一想。雖然沒有想出什麼大學問,可是我知道,哪天當我真的面臨死亡的時候,也許還是會害怕,但我不會迷惘,因為我對生死已有了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