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間,本來是融洽無間的,也應該是融洽無間的。然而,不幸得很,現實的人世之間,既被稱為人間,便難不發生間隔的現象或矛盾的事實,尤其不幸的,今日的人間社會,這一現象或事實,依然存在。
一、人與人間的對立和同體
人的本性乃至一切所有有情眾生的自性,都是善良的,也是沒有差別的。但是這一本性或自性,自從很遠很遠的無始生死以來,受著環境的波遷與激盪,便在這本性或自性的外圍,圍上了或多或少的雜物或沈澱物。也就是說,我們在一個生命生死的大漩渦中,跟著旋轉,在這旋轉之際,無意間,便給來自各處的腐草朽木和死貓死狗死老鼠(在此應解為我人的私欲雜念和邪念),重重圍在中央,直到我們有機會離開這一漩渦的中心,才會各還自己的本來面目。可見,我們本來善良,人與人間也本來沒有差別,更談不上有什麼對立。然而,我們這個現實的人間,究竟怎樣了呢?從表面看,從現行的〈聯合國憲章〉看,世界人類,都該一律平等,也該互助合作與彼此敬愛的;一個民族國家中的人民,在民族情感與國家觀念之中,都該平等相處,也該守望相助的,一個社會團體之中,在其共同目標與共同利益之下,每一個組成的成員或社員與會員,都是一致期望,也是一致努力的;一個家庭乃至一對夫婦,父母愛其子女,子女愛其父母,夫婦相愛,尤為常理。如以這樣的眼光,而看我們的現實世界,簡直太可愛了,甚至可以不用我們的呼籲和努力,來建設人間淨土了。可是,我們的世界,真是這樣嗎?夫婦之間,相愛時可以結合,不相愛時又可以離婚;父母應該愛其子女,但也有以子女當成牛馬當成搖錢樹的;子女應該孝敬其父母,但也有人不孝敬父母的。因為人與人間,儘管有古今以來的往聖先賢,倡導「以義為朋」的君子作風,絕大多數的人們,卻仍陷於佛教所說「貪、瞋、癡」的泥沼,互相傾軋,彼此殘殺,而不能自拔!這一個家庭與別一個家庭,應該是守望相助的,但也有隔岸觀火的;同在一個國家之中的社會團體,應該都有唇亡齒寒的警惕,事實上,如西洋史上的宗教戰爭,卻曾出在同一國家與同一宗教的門下;國與國之間,如果大家沒有自私的觀念和侵略的野心,大家也就不必備戰,也就永遠沒有戰爭,可是,我們的世界,時時都在戰爭的威脅之中;至於人種的歧視,自十九世紀英國詩人吉卜林,喊出「白種人的負擔」之後(其實白種人的優越感之形成,由來已久),直到目前為止,有色人種,尤其是黑人,始終仍在接受侮辱之列!
再說,一般人的感覺,人與人間的關係,雖很繁複也很微妙,但在現實生活的接觸上,難免沒有一種孤立的情味。特別是所謂「世態炎涼」或「冷暖人間」的情狀下,更易使人體會出來。比如人在「十年寒窗無人問」的時候,固然期望有個「一舉成名天下知」的遠景。當其一到金榜掛名,位居人臣而受到各方面的奉承與恭維之際,就不難想到這個人間是多麼的勢利!因為錦上添花的人何其多,雪裡送炭的人又何其少呢?人之對其奉承與恭維,能有幾人是為了他的人或人格的崇高呢?通常人說「人在人情在」,我活著,我對人好,所以人家也對我好,我死了,我不能繼續對人好了,所以生前很好的朋友,也將很快把我忘掉。而且,有時我對人好,人也不一定就會對我好;我愛一位美麗的小姐,那位小姐不一定會愛我;我希望人能跟我一樣地做人處世,人卻不一定甚至不可能學得跟我一樣,即使親生的子女也不例外。相反地,我罵人、我打人、我搶人、我放火、我殺人、我騙人、我姦淫……,人家要回敬,要告我,要我坐牢,要我賠償,乃至要我抵命!如說人與人間不是個個對立或孤立的,我能做的事情,那有這麼多不理想的反應?而且這些人與人間的罪惡和糾紛,正在時時處處,困擾著絕多數的人類以及人類之外的眾生。因此,除了大宗教家、大思想家和寥寥可數的聖賢豪傑之外,對於人我合一,物我一體,和佛教所說「同體大悲」的心量,一般人是很難領會也難親證的。
二、設身處地與悲天憫人
人類是善良的動物,同時又是殘酷的動物,西班牙人嗜好鬥牛,人跟牛鬥,而且逼著牛非來鬥不可,鬥得越殘忍越激烈,觀眾的興趣便越濃厚;一般人之愛看武戲,愛看戰爭與打鬥的電影,也以為越是殺得所謂天愁地慘鬼哭神嚎,越覺得過癮!餘如人們之愛看刑場的行刑,愛看河裡的浮屍,愛看樑上的懸屍。能在這種場合一掬同情之淚,或生怛惻之心的,筆者不說沒有,但終少得有限。這是為什麼呢?人類真是殘酷嗎?真像叔本華所說「人類是毆鬥的動物」嗎?當然不,當然沒有這樣的可怕。
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無非是人有其自反的本能,人能自反,人能向外觀境,也能對境自反或自照,所以人是動物之一種,不即等於一般的動物。也就是說,人能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擴大而為一個國家與一個民族著想,便是革命家的精神,再擴大而為全人類著想者,便是大思想家及大宗教家的精神,更擴大而能為所有有情眾生著想者,就是佛菩薩的心懷了。不過這一設身處地的心量,只有從人的本位開始著手,所以佛說「人身難得」。就以佛陀來說,佛陀出家成佛,起因亦在設身處地的向外觀與向內照,佛當太子之時,出遊四個城門,見了病人、老人和死人,便也想到自己的身體,既跟所有的人一樣,人家會病會老會死,自己當也不能例外;如果那種病老和死的現象,一旦臨到了自己身上,該是多麼的痛苦和悲哀!因此,佛要尋求一種解脫的方法了。進一步說,因為發現人有如此的痛苦,自己是人,故也必有如此的痛苦;因為自己要想擺脫這種痛苦,凡是人,當也都希望擺脫這種痛苦;因為人類是眾生之一,凡是眾生,自亦有著同樣的痛苦和希望。到這裡,佛陀的心量已從對境自照而轉為推己及人,並且推及一切眾生的境界了。
事實上,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之中,無時無地不能引發我們如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所謂「惻隱之心」,就是對境自照與推己及人的工夫。我們如能時時刻刻都以設身處地的態度,去衡量或體切人與人間的種種作為和活動,常常能夠提醒自己,常常反問自己,常常以「如果我是這樣」或「如果這是我的」兩句話來觀察我們的人間,我們就不難體會到,人與人間是相通相接而又融洽無間的了。
我們一般人之不能做到這樣的工夫,乃是由於現實生活與欲望的壓迫,人的心靈或性靈,常被現實問題的困擾而緊張著,所以除了自己求生存並生存得更好的欲望之外,很難把這觀念,擴大而推及我或我家之外的人與人間。有時甚至可以忘了他人或犧牲他人,來成就自己的欲望!這在佛教來說,便是眾生的「愚癡」和「顛倒」。至於人與人間的種種罪惡業障,也無一不是出在這裡。假如我們能撥開一切私心或私欲的重重雲霧,就不難見到眾生自性的青天白日。比如我想奪取他人的財寶或愛人之時,便反身自問︰「如我得到財寶或愛人之後,也被他人奪去,我會怎樣呢?」我想殺人放火之時,也能反問︰「如我就是我的對方,在被殺被燒之後,我不遺憾嗎?我的妻子兒女,豈不無家可歸了嗎?」再進一步,我雖無意犯法,我也無意害人,但我見了一個無依無靠而又老態龍鍾的老人家,也該問問自己︰「我的父母在我家裡嗎?我能不使我的父母變成這樣嗎?我自己會老嗎?老了之後是不是也會如此呢?」當我見到一個貧病交迫的人,奄奄一息掙扎於死亡的邊緣之時,我該不該反問自己︰「我會不會也有這樣的一天呢?如果這在我的身上,或在我的骨肉親友身上,我會怎麼想呢?」如能想到這裡,我對那人能不同情嗎?能不向他伸出一隻援助的手嗎?最近筆者看了一部名叫「戰爭與和平」的影片,其中有一段故事,很可借在這裡一用︰帝俄的軍隊被拿破崙戰敗之後,傷兵源源向後方送來,但是政府的運輸工具有限,不能把傷兵繼續再向更後方送去,然而,如不繼續送走,莫斯科城陷之後,這些傷兵,只有等著被俘,等著死去!當時,在電影的女主角家裡,也正忙著搬家逃難,她見了這些傷兵的可憐相,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她主張把自家車上的家具雜物通通拋下,全部改裝傷兵,為了這事,她跟她的母親辯嘴,她說︰「如果哥哥和弟弟,現在也在戰爭中受了傷,我們覺得怎樣呢?」筆者看到這裡,不禁熱淚盈眶!戰爭何其殘酷,野心家們卻在到處發動戰爭。目前的世界人類,誰沒有個把骨肉親友在當兵作戰,或準備著當兵作戰呢!那麼試問︰我們有沒有把所有的軍人,都看成自家的骨肉親友,或以骨肉親友的關懷,去關懷所有的軍人呢?如果有了,我們的心靈或性靈,便已衝破了私心私欲的重圍,而與全人類的人性或自性互通消息了。再如社會學家見到社會問題的嚴重性,便產生他們的學說思想,以期逐步改進社會秩序,增進人類安全;經濟學家,即如馬克思的思想理論之產生,也是在於挽救人類生活問題的倒懸,當馬克思的時代,西方正值所謂「產業革命」以後,經濟問題,特別是人工剩餘而形成勞資懸殊的問題。所以馬克思的出發點,並不太壞,甚也可說是出自一片熱愛人群的公心,只是他的看法不夠完善,所提的方法也就有問題了。差以毫釐,謬之千里,如果馬克思如今再來人世,面對著目前人類社會的現象,面對著他所留下的影響,可能也會怵目驚心的。
由於上面的例舉,我們可以明白,我們如能設身處地,將人心比己心,將自己量他人,我們的心地,便會漸漸開朗,我們的心境,也會慢慢擴大。我們不必要求人家如何如何,先問自己是否已能如何如何;我們不必專到人家身上去找毛病,先問自己是否已經沒有了他人所有的毛病;我們不必希望自己有什麼或要什麼,先看人家是不是都有同樣的要求;如果大家有這同樣的要求,事實上又不可能滿足大家的要求時,我們應該怎麼辦?因為「有飯大家吃」,不是根本辦法,那樣只能把少數人的飽,變成多數人的餓。我們為了自己和全人類的需要,只有從事於創新與發明的努力,來造福自己,也兼造福了所有的人群。所以筆者以為,凡為偉大的思想家、發明家和慈善家等,對於悲天憫人的心境,都能或多或少的有所領悟。當然,能以自性的明朗澈照,發為無極無限的大慈悲心,那是佛菩薩的境界了。
三、邁向解脫之路
佛門所標的四弘誓願,即是︰「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一般不解佛法的學者們,往往以為這僅是佛教徒一種虛無縹渺或好高騖遠的幻想。因為誓願無窮,奈何人生有限呀!其實,如能透過生死流轉的因果關係之後,再看四弘誓願的內容,便會發覺乃是一大落實、一大積極與一大悲憫的開端了。要成無上的佛道,須學無量的法門;要斷無盡的煩惱,須度無邊的眾生;要度無邊的眾生,仍需無量的法門;學得無量的法門,便成無上的佛道。這是一貫性的,也是連環性的。我有痛苦,可以推想他人也有痛苦;我想擺脫我的痛苦,我為我父母子女的痛苦也感到痛苦,於是也希望為我的父母子女擺脫痛苦;我在無始以來的生死之中,曾經有過不知多少萬億恆河沙數的父母子女,又不知做過多少萬億恆河沙數眾生的父母子女,層層相推,世世相襲,實在是個無邊的數字。因此,我要斷盡我的煩惱痛苦,必須發大弘願,度盡無邊的眾生。故有地藏菩薩所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的悲心大願,這一悲心大願,不是虛偽的口號,乃是出自菩薩的病痛。因為眾生有病痛,苦薩不能沒有病痛,要使菩薩沒有病痛,除非眾生都沒有了病痛。正像要使仁慈的母親不難過,除非閤家老小,個個能生活得快快樂樂一樣。所謂解脫,是在通過眾生的生死大海之後所顯現的一種境界,菩薩精神之能夠在生死之中而常作捨己為人的犧牲,乃是推己及人的結果,當這心量擴及一切眾生,並且願度一切眾生而救度一切眾生的時候,他的福德智慧也就慢慢開始圓滿。比如觀世音菩薩是已解脫了的眾生,但他仍在尋聲救苦,普度廣大的眾生;他在救苦救難之中,又不迷失其自由自在的本來面目。可見,我人學佛,固求超出三界眾生的生死輪迴,但要超出三界,必定還有一番艱苦跋涉的旅程,這一旅程的起點,卻在我們的人與人間。離了人與人間,我們的工夫,我們的願心,便無從著力,也無法生根了。(一九五八年八月於新店軍中,刊於《人生》雜誌一○卷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