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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書籍 - 神通與人通 聖嚴法師著

神通與人通 聖嚴法師著

再談走在缺陷處處的人生道上

[日期:2010-07-17] 來源:網絡轉載  作者:聖嚴法師著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一、人類的通性
  
  對於現實的不滿意或不滿足,乃是人之常情,甚至乃是人之通性,人類之有進化,之有文明,之有歷史,全在這一不滿的要求和情緒下所產生;人類的先民,自穴居野處的原始──跟獸類相同而也近乎野獸的生活,到所謂「鑽木取火」(這是中國的神話,但也確能代表人類進化史上的一個階段,而且還是一個偉大的階段),而利用了火,由用木柴取火而到發掘地層下的煤油、煤炭作為燃料,又是一個漫長的階段,及至今日以煤炭發電,水力發電,而到以原子能發電生熱,作為大時代中一切大小工業的原動力。這些一直向前進步的現象,如果不是人類對其所處現狀的不滿,那是產生不了的。即如今日美國與蘇聯的太空計畫火箭發射的競爭,也在這一不滿的情緒中產生,蘇聯共產黨徒不滿意目前已有的成就,要想控制全世界的所有土地和人民,所以不能不在武器的發明上求其領先美國,美國為了自身的安全,又不能不接受蘇聯在科學武器上的挑戰,既接受挑戰,便不能不求滿足於現有的科學成就而從事於馬拉松式的競賽。
  
  我們的歷史就在這樣緊張競爭的氣氛中寫下來,也將繼續如此地寫下去;我們的祖先,一代一代地生於緊張競爭之中,長於緊張競爭之中,也老死於緊張競爭之中,我們的後代子孫,當也不會越出這一自然律則的範圍。這是可喜的,但也是可悲的。不滿現狀,致使人類的世界更繁榮更美麗,人類的生活更富有更舒適,人類的文化也將更接近更融通,可望出現一個所謂「大同」的局面,所以可喜。由於人之不滿現實,產生種種要求或欲望,人的要求之中,或有滿足的時候與滿足的部分,例如人要吃飯,吃飽之後便是滿足之時,但這滿足,絕對不能一次滿足便成永遠滿足,所以這是暫時的滿足;且吃飯雖能使得全身受用,卻不能說因為胃部的滿足,連其他的眼耳鼻身(包括四肢)都感到滿足。正因如此,人類的要求,永遠也不可能達到一個經濟學上所說的邊際效用的境地。所謂欲無止境,如果說一個欲望便是一把火炬,那麼火炬可以照明,可以寄人於生命的希望或未來的遠景。
  
  但如火炬多了,一個要求變成一把火炬,無量無數沒有止境的要求,變成了無量無數沒有止境的火炬,重重層層將我人圍在其中,我人豈不要被熊熊的烈火燒成焦炭?正像孫悟空經過火焰山,憑他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身體,也給燒得好看!事實上,人類之中的絕對多數,都在這種火焰山似地欲望之海中生存,也在其中昏沈,從生到死。從呱呱墜地之後,要求奶吃,要求父母之撫愛,要求長大,要求異性,要求事業,要求金錢,要求榮譽,要求權力,要求兒女,要求晚景的安樂,乃至要求死時的哀榮和死後的所謂「流芳千古」。人會餓,所以要吃,而且要吃得飽吃得好,乃至希望能永遠吃得飽,永遠吃得好;人會怕熱,也會怕冷和怕受意外的損失,所以要求房子住,要求衣服穿,而且希望住得舒適愉快和精美華麗,穿得舒適愉快和精美華麗,乃至希望永遠如此永遠向上向好地發展下去;人會行動,所以要走路,要求走得更快更舒適和更安全;人會感到空虛和寂寞,所以要求伴侶,要求異性,而且要求漂亮多情又加溫柔的異性伴侶;進一步則要求權力和名位來滿足自己的空虛和寂寞;人會……所以……因為人們會老會死,所以又得要求死後的不朽,於是天人合一的觀念出現了,上帝之國的宗教也出現了(事實上凡有要求,便不會滿足的)。人們就在這種一個接著一個,一個包著一個,又各各通連著無數個的欲望中討生活,始終沒有一個空閒的機會,來給自己輕鬆的休息一番(這一休息,當指無念無作的解脫自在而言),又因為各人各自的欲望之無限地追求,便不能不妨害他人的追求,由妨害而產生鬥爭,由鬥爭而演成流血事件的擴大,而變成集體戰爭、民族戰爭,而到本世紀來的世界戰爭,所以要說可悲!
  
  二、瞬變的萬花筒
  
  以照佛法來說,凡是有形相有作為,看得見摸得著,聽得出嗅得到和感得及的種種現象,都是不究竟或不圓滿的,因為世界的事物,生生不已也死死不已,一切都實在的,一切也是空的,所謂「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世間的現象,正如小孩子玩的萬花筒一樣,不斷地將筒轉動,不斷地向筒內看,筒內的花樣也不斷地變化。其實那些花樣,不過是一些簡單的彩色碎片而已,但以各種角度和位置的變更配合起來,就覺得真像有無數的花樣在筒中出現了,當然,那些花樣,只是臨時假合,偶一轉動,花樣就會立即變樣。那麼我們生而為人,在這個形相顯著而又呆笨的世界上為人,這人的本身,就是一個缺陷,儘管古往今來,產生了多少宗教家、思想家和各種發明家,但他們的宗教、思想、發明,由人產生而仍落於人間,它就不能沒有缺陷,故我敢說,我們以前不曾有過絕對圓滿的事物出現,現在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基督教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形像造人,當他把人造出之後,竟又不像上帝,若照基督教的觀點去看,實在有失上帝的威信,因為上帝即是真理道路和生命,他竟連一個雕塑工匠的資格都不夠。上帝的手不能聽從上帝的心意,正像一個幼稚園的兒童,拿起一枝蠟筆,心裡想在紙片上畫出一隻小狗,但在畫完之後,便發覺那隻玩藝,根本不像真實的小狗,卻又仍然有一點點形似小狗。所以上帝比照他自己的形像造人,幾乎造出了百分之一百而又偏偏不像他自己的所謂「罪人」,致使害得他被釘在十字架上(基督教以耶穌即是上帝),以替人類贖罪。事實上,我們縱可承認有一個類似基督教的上帝的存在,但以超自然的絕對真理,而落入了世間的凡事凡物和凡人之中,也就不是絕對真理而成了相對或比較的真理。可惜基督教從未有過這樣的觀念,否則耶穌便不會自稱他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了。基督教徒們相傳:耶穌死後三天復活了,而且連那曾被釘死的屍體,也從墳墓裡爬起來,回到天父的天國去了,憑一個父母生出而靠食物養成的肉體,竟會復活!竟會升天?但我以為耶穌的復活是真實的,不過不是屍體的復活,而是精神的復活,復活在信徒的心中,不是復活在耶穌的墳墓裡。因為世間的事物,有其出現,亦必有消失,這是自然的律則,何獨耶穌例外?
  
  這在佛教,就沒有這樣的說法。佛陀常說佛的境界,唯有佛才知道,唯有佛才領略,而且也是「不可說不可說的」,因為一說出來,就成了世間的語言名相,一成了世間的語言名相,那就早已脫離了佛的境界。所以絕對的真理──諸法實相或真如,不可能在我們的世間出現;所以佛陀成佛之後,佛的肉身仍舊跟凡夫的一樣,一樣是一只臭皮袋子,袋子裡裝滿了已經臭的和必將臭的,如不荼毘,且也必將變成蛆蟲和腐蝕菌類的大餐館的肌肉、脂肪、血液、骨骼、粗細經脈和大小神經。正因為佛的肉身也跟凡夫的肉身一樣,凡夫有生有病有老有死,佛的肉身,同樣也會生病,也會老死,故於釋迦世尊行將入滅之時,佛的侍從阿難尊者苦苦哀求,請佛永住人世,永做人間的導師,釋迦世尊的回答,卻教弟子們依戒為師、依法為師,並且重加說明無常的道理。可見佛教不以神奇的故事來增加佛陀的偉大,佛陀在世,只是一個偉大的人,而不必是奇突的「神」。佛陀的偉大,是因他的智慧和德行超過了凡人。然而佛是絕對的圓滿,佛的肉身卻不是絕對的圓滿,佛法是絕對的圓滿,佛教則不必是絕對的圓滿,佛教偉大,僅是相對比較上的偉大,佛教的真正偉大之處,也就在此不以自身為絕對偉大的偉大,因為這個現實的世間,就是一個大缺陷,處身於大缺陷中,不可能沒有缺陷。
  
  三、人生道上缺陷處處
  
  那麼,缺陷在於人間,實為人人之所難免,人類之有智愚賢不肖,之有聖者仁人與男盜女娼的不同,實也僅是大缺陷與小缺陷的比較差別,有缺陷便有要求,有要求(不論是要求善的果報或惡的作為)便是缺陷。現在且將人生缺陷中之兩大基本或兩大原始的缺陷分析如下︰人在人間,最不可缺少的要求,便是吃的問題,人從剛剛出世,就會本能地要求吃奶,所以尋常聽到孩子哭了,只把母親的奶頭向小嘴裡一塞,哭聲馬上停止。從吃了第一次的奶汁開始,人的肚子,便得每天填進去一些東西,直到死的時候或死前的幾天與幾小時為止。世界上儘管有些怪人不吃飯,但那究竟是人類比數中少了又少的少數。比如中國史上的一些道家的信徒,主張不吃煙火而要辟穀燒丹,印度的苦行僧人,甚有日食一麻一米而度其形容枯槁的生活(佛在成道以前也曾有過如此的生活,然而佛的成道,是在放棄了這種苦行之後,所以那不是佛教,而是外道),還有一千九百多年以前曾為耶穌施行洗禮的約翰,僅以蝗蟲和野蜜作為他的食品等等,可是人類之中的絕對多數是要靠著適量的穀類蔬類與肉類來維持生命的。人類最初的祖先,也許真像進化論者所說,跟近代的猿猴或猩猩相似,長著一身茸茸的細毛,天熱了脫掉一些、斷掉一些,使得體溫不致太高,天冷了長厚一些長長一些,使得寒氣不易影響體溫的常度,故可免了服飾的累贅。但是凡為動物,卻不能不吃,正因為有了吃的問題,世界上才有了煩惱;尤其是有了肉食的動物之後,世界上不但有了煩惱,而且也出現了殘殺和戰爭的悲劇。所謂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在殘殺相食的競爭之下,知能高的動物,漸漸抬頭,漸漸佔了優勢,知能低的下等動物則漸漸由相吃而成了專門被吃的階層,甚或又自專門被吃的階層而乾脆退出了我們這一世界眾生的大會的席位,而接受了淘汰除名的命運。這一弱肉強食的比率,根據專家研究的結果,大概是這樣的︰動物長一磅肉,需要吞食小動物的肉十磅(動物吃了小動物的十磅肉,固可增加一磅體重,但其經過勞動及身體各部分能量的消耗之後,吃十磅肉,自然不能如數增加自身體重的一磅),如果我們是靠吃鮪魚為生的話,那麼一千磅橈足類水生動物,然後產生一百磅的鯡魚,一百磅鯡魚再產生十磅鯖魚,十磅鯖魚長出一磅鮪魚,一磅鮪魚吃進我們的肚皮,僅僅增加我人體重的十分之一磅而已!試問:肉食的殘忍,該是多麼驚人?一千磅的橈足類水生動物,該有多少個生命?多少尾鯡魚,才有一百磅的重量?但到我人身上僅只多了十分之一磅而已!然而,我們的人類,自原始的祖先開頭,就是從獸類的獠牙縫裡逃出來的,人與獸爭的階段,固然是以肉食為生,到了漁獵的時代,仍然吃肉,游牧的階段,還是吃肉,直到農耕時代開始以後,人類的主食才著重於穀類與蔬類,而把肉類置於次要的副食地位。奈何不幸得很,我們的社會一到近代,由於醫術的發達和環境衛生的改善,人口的死亡率減少,人的平均壽命拉長,造成了人口膨脹的空前現象,於是一般有心之士,便開始為人類食糧問題而擔心,而發出驚心動魄的謬論。例如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出現了(但他錯了),他說中國大陸的康生計畫出現了,希望能夠因此而減少中國一億的人口!據美國的生態學家威廉.吳格博的研究報告,他說四十年後的世界人口,將會增加一倍,那麼目前的世界人口約為二十六億左右,竟有若干地區的落後民族,已經鬧著糧荒,而需外來的援助。如到四十年後,地球上的耕地不可能增加一倍,人口卻增加了一倍,那時的吃的問題,又將怎麼解決?因此,又有一些人主張大量開闢海洋中的糧倉──向魚類身上去動腦筋了,因為他們相信,大魚吃小魚,小魚永遠吃不完,而且水類動物之死於相吞相食中的比數,跟人類死於戰爭中的比數類似,絕對的多數還是自己死去的。這樣一來,我們的世界,似乎是命中註定永遠要有殘殺行為的了。不過也有一些科學家,為我們指出了可慰的展望,據說假如地球上植物所製出每年達一百六十億的碳素(又名澱粉)都可以吃的話,那麼那怕世界將來的人口,即使比目前多出四十六倍,也可以供應而不愁餓死。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可喜的推測,但願能夠真有這樣的一天。
  
  不管人類未來的生活,如何維持下去,然自有了生民以來的人類世界,最大的問題,實莫過於吃的煩惱,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人而不曾吃飽,那還顧到財的問題?人在冬天只要肚子填飽,衣服單薄些還不打緊;相反地,如果不給他東西吃,即使裹在狐裘之中,也會饑凍而死。這是欲界眾生,與生俱來的一種大缺陷呀!所以佛在世時告誡弟子們要把食物當藥吃,而不要把吃東西當成享受。佛的意思也是希望佛弟子們從這一個大缺陷中盡量抽出一隻腳來,免得矮子過河越走越深!
  
  欲界眾生的第二種最大的缺陷,要算異性要求的問題了,所以中國的儒家要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了。所謂「飽暖思淫欲」,人當餓著肚子的時候,唯一的念頭是想如何找到東西吃,當他吃飽了,且連明天、後天、下一週、下一月,乃至下一年吃的問題都不用發愁了的時候,第二種原始本能的衝動,便會油然而生。當然,以照文明人類的看法,要求異性,固然含有要求發洩性欲的成分在,但是要求異性卻並不即等於要求發洩性欲。根據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陰陽的分際與和諧,便是宇宙的本然面目,有陰陽才有天地,有天地始生萬物,萬物之生又賴於陰陽兩性之好合,所以宇宙之形成,固出於陰陽化合,萬物之產生,又為宇宙的本性作了事實的說明。可見,生存於宇宙自然之中,就得接受自然律則的支配,人由男女好合的父母而生,出生成長之後,又得準備去做兒女的父母,這是自然生命的要求,也為自然生命的責任。若想跳出這一自然生命的律則,實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壯舉。對於這一點,時賢唐君毅先生曾說︰「人在此,如有要求從無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中抽出身來,退居岸上,然而退不到岸上,便只有帶著生命之流水,旁行歧出,成絕港枯潢。人在此時便又若從自然生命之大樹折斷的花果。他須另覓國土,自植靈根,否則便只有乾枯憔悴。我們不能說斷絕男女關係是不可能的,而且我認為這是人生最偉大莊嚴的事業之一……。人能自拔於無限的自然生命之流之外,而退居岸上,或使從自然生命之流之大樹折斷的花果,另覓國土,自植靈根,這不能不說是最偉大莊嚴的事業。……但是這事真要作到家,須把自然生命之流的狂瀾翻到底,直到伏羲畫卦前。」(見香港《人生》半月刊一二四期),我們知道唐君毅先生不是佛教徒,而是近代新儒學的學者,但他曾是晚近佛學家歐陽竟無居士的學生,且他自己也說,他的哲學趣味,最先實得力於《圓覺經》、《楞嚴經》諸經的引發。所以從他這段話裡看來,他不但不攻擊超塵脫俗的出家行為,並還讚美出家行為的莊嚴偉大,這比起中國近代另外的一位大思想家胡適先生之一味詆毀說︰「中國古人走錯了路,不思做人,而去做和尚、尼姑、羅漢。」(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八日胡氏在臺中農學院的講詞,載於十二月九日《新生報》)唐先生實在可佩,胡先生則幾乎武斷得令人難於想像。因為中國古人去做僧尼是走錯了路,西方宗教徒的離開塵世走進道院,是否也走錯了路?只因胡先生自己無法從自然生命之流之中抽身出來,竟全然否定了抽身上岸、另覓國土、自植靈根的莊嚴事業之可敬可貴與偉大之處,這與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而乾脆不承認另有天地者,又有多大的出入?當然,能從自然生命之流中抽身上岸的人,人類之中除了極少數宿根深厚的大善知識,實在不易做到,即使有些凡夫因了環境的驅使或一時的興致而走上出家之道,但那畢竟是不自然的,畢竟是不能另覓國土、自植靈根,而使自己的生命活力,既不同於眾,又能耀然於世,像一座光芒萬丈的燈塔,屹立於漫漫長夜的大海之濱,自己抽身上岸,又能引導海上的眾生。所以古今中外,終身不婚的人不知凡幾,能夠卓拔於世的,實在寥寥可數。正因為要從自然生命之流(可以解為輪迴不已的生命之流)之中抽身上岸,另覓國土(可以解為自性昇華後的一種境界),自植靈根(可以解為使得自性接通了超拔的清淨境界,且能生氣盎然),是件極為困難的事業,故在佛陀時代的僧團之中,曾有犯了淫戒的比丘,佛陀亦許可不能守戒的弟子們捨戒還俗,免得使人感到禁止異性的接觸,反成煩惱痛苦之淵;同樣的,在西方的基督教中,耶穌的施洗者約翰是個標準的苦行僧人,耶穌本人也是終身未婚,所以初期的所謂「聖徒」,也是獨身的,雖其弟子中未從耶穌之先曾有結過婚的,然到被稱為「外邦人的使徒」保羅的時候,見有部分劣行的教士後,便說︰「如果他們不能自制,讓他們結婚吧!」
  
  同時我要在此順便一提︰佛教與基督教,雖同樣都有出家的事實,但其兩者的出發點則有差別。佛教的出家,意在使得人們於生命的輪迴之流中,暫時停止,不再隨波逐流繼續輪迴下去;使人拋棄愛情的束縛和家庭的累贅,而去一心向道,勇猛直前;尤其佛教教人以觀無常、無我、不淨等等的現前假相,致使人們由自性之中自然流出無欲無求的清淨境界。即使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諸大菩薩,常現在家身相,但那只是方便而不是究竟。至於基督教僧侶,出家的意義,實在非常含糊,耶穌本人雖未結婚,但他沒明白地說出為什麼不結婚,所以他初期的門徒,與後來的修道主義者的生活方式又是不同的,基督教的第一個修道院,不是出現在耶穌時代,而是出現於西元三一五至三二○年之間,這與佛教的僧團組織產自佛陀時代者完全不同。再說,基督教徒之不結婚,只覺得是一種聖潔的工作,可以因此更能得到上帝的啟示或愛護而已。故在第四世紀的中葉,有位叫作濟朗的苦行者,他主張修道女是嫁給上帝的新娘。佛教則絕對不會說︰比丘尼是嫁給佛陀的新娘,因為若有嫁娶的觀念存在,便是不脫虛妄或缺陷的本質呀!不過,基督教的僧侶之中,也曾有過若干品格偉大的人物,我們自也不必因此抹煞,至於能否算是究竟解脫之道,自可又當別論。
  
  一般的人,到了相當的年齡,必然希望有個歸宿,這一歸宿不是宗教的安慰,而是異性的安慰。中國舊社會中的兒女們,到了成年之後往往因為異性的渴求,而又不敢直說,致使引出病來。所以他們的父母也會明白兒女們的情緒,把男婚女嫁,看成為人父母的一大責任。在新時代的新社會中,人到成年就業之後,對於異性的安慰,似乎更為需要,結了婚的人,在道德生活上往往要比未婚者來得落實可靠,因為他們在情性的要求──缺陷上,已經有了若干的彌補。同時,人生在世,在一般未能把心胸擴大開去,不能體認出民胞物與的精神者而言,往往總有孤獨之感。父母生我,父母愛我,但是父母會在我們少年、青年,或中年老死,即使父母不死,能和兒女相處而又真正相知的父母,又有幾個?年齡不同,所生的時代不同,憧憬自也不同。可見,父母雖能愛我疼我,卻不能做我的伴侶,也很少可能成為我的知音。如果不找一位異性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並且生兒育女,我的一生,無異就像一片無從落腳生根的浮萍,那該多麼孤單?何等的寂寞?所以柴霍夫要說︰「女人沒有男人做伴侶,就憔悴了;男人沒有女人做伴侶,就愚拙了。」在中國的古代,也將「鰥、寡、孤、獨」列為值得同情的對象,尤其是女人不嫁丈夫,簡直要被看成一個怪物!然而,異性的安慰,真的能夠填滿人們的缺陷嗎?不然,我在前面說過︰「有缺陷便有要求,有要求便是缺陷。」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床第間的悲劇,是人生最大的悲劇。」正因為我們的世間,本是一個大缺陷體,站在自己的立場看出去,外界固然有缺陷,從外界向自己看過來,也是缺陷處處,所以世上的佳偶不能說沒有,但是不愉快的結合卻也常有,將兩個不相調和的男女放在一起,其生活的滋味,自可不言而知;如果因為彼此看不順眼,以致形成男的厭舊迎新另有外遇,女的紅杏出牆不守婦道,這個家庭該成什麼樣子?即使是才子佳人的結合,也未必能夠歡愉終身。比如《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他寫《浮生六記》,是在喪偶之後,他以回首不堪話當年的心境,寫下他與夫人芸娘之間的生活情趣,這一悼亡的心境,又有什麼安慰可言?所謂生離死別,如果是一對恩愛的夫婦,生離痛苦,離後的相思也是痛苦,如有兩者之一的呻吟在床,兩者都必痛苦。至於死別,當然更是痛苦了!未死者固因喪偶爾覺得淒涼,將死者尤其覺得是以單獨一人而走向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仍然只落得一個孤獨無依的境界。實際上,要以缺陷來填補缺陷,永遠也不會把缺陷填滿。
  
  四、正視人生的險道
  
  我敢斷言,人類之中絕對的多數,都是在為著生活忙碌,為著生活工作;為了自己的生活,為了生兒育女;為了兒女的生存,為了兒女的生兒育女,匆匆忙忙過完一生。基於飲食男女的兩大要求,又產生種種附帶的要求︰金錢、權勢、榮譽。人在一生之中,時時刻刻念念不息地要求滿足,永遠也得不到真實的滿足,直到兩腳伸直,兩眼閉攏,仍然帶著許多尚未獲得的要求,向這花花世界告別。當然,我無意咒詛我們這一現實的人生,也無意主張人類應逃避這一現實的人生,故在本文的開頭就說︰「對於現實的不滿意或不滿足,乃是人之常情,甚至乃是人之通性,人類之有進化,之有文明,之有歷史,全在這一不滿意的要求和情緒下所產生。」但我又說︰「火炬可以照明……但如火炬多了……重重層層將我人圍在其中,我人豈不要被熊熊的烈火燒成焦炭!」在世法之中我人不可能沒有基本的要求,最低限度,肚皮不能不吃,佛法雖然超出世法之上,但要在平安地通過了世法之後,才是解脫出世的境界。我之所以要根據佛法的原理,指出人生境界的缺陷所在,不是叫人厭惡,而是希望我們只以這一人生境界,作為通向解脫之道的交通工具或旅途的食糧,而不是永久的棲身之處,事實上,我人有生必有死,故亦不可能將此人生境界作為永久棲身之處。唯有如此,我們才有可能由無數連續的要求或渴望之大饑荒中抽身出來,將要求變為責任。例如我對我的生而為人有責任,我對我的祖先有責任,我對我的父母師長有責任,我對我的後代子孫有責任,我對我的配偶有責任,我對我的家庭有責任,我對我的團體有責任,我對我的國家有責任,我對我的世界潮流有責任,我對我的人類安危有責任,我對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無量生死中的無數父母、妻子、兄弟、朋友……全部都有責任,責任感到了這一境地,已是大悲心量的顯現了。而且這也是我人通向圓滿解脫之道的唯一捷徑,我人唯有只盡責任(盡我個人之所當能為而盡力為之,不可偷懶也不必勉強)而不要求自我的滿足,才會漸漸達於真實圓滿的無上佛境。否則的話,要求越多,缺陷越多,缺陷增加,要求也跟著增加。那麼人與人間只有利害沒有道義,只見鬥爭而不見和平了。因為誰都希望滿足自己,也就誰也得不到他人給予的滿足,而且誰也不可能使得誰能滿足。那時候,我們的……當然,我們不必如此的悲觀。可見我講人生的缺陷,不是詛咒缺陷,乃是希望正視這一缺陷處處的人生險道,然後挺起胸膛,邁大腳步,通過這一缺陷處處的人生險道!(一九五九年元月於新店,刊於《人生》雜誌一一卷二期)
【書籍目錄】
第1頁:走在缺陷處處的人生道上 第2頁:再談走在缺陷處處的人生道上
第3頁:人格在寂寞中昇華 第4頁:蒼涼的人生
第5頁:人心的安頓和自性的超脫 第6頁:從人生的痛苦到人性的昇華
第7頁:從人與人間到解脫之路 第8頁:怎樣準備人生的最後
第9頁:談神通與人通 第10頁:理想的社會
第11頁:美麗的未來境界 第12頁:宗教行為與宗教現象 一、宗教
第13頁:宗教行為與宗教現象 二、宗教行為 第14頁:宗教行為與宗教現象 三、宗教現象
第15頁:東西方宗教的匯流 第16頁:論佛教與基督教的同異
第17頁:再論佛教與基督教的同異 第18頁:人的佛教
第19頁:佛教的孝道精神 第20頁:佛教對福壽康寧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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