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於《中國佛教》三卷二期發表〈論佛教與基督教的同異〉一文之後,仍覺得有一補充的必要,但因身體不好,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繼續這一工作。
首先我要聲明,我之討論這一問題,雖是抱著弘揚佛法的態度來寫,但我絕不希望存有入主出奴的觀念,而來仇視或曲解基督教的教理及其基本的價值。我們唯有從客觀的角度上,來看佛教和基督教的同異,才能求出其真正的同異和優劣之所在。否則,光說自己之所長,專揭他人之所短,那便失諸公道,不是仁者的態度,更非我們學佛者所應有的心懷。
佛教和基督教最大相似的特性,實在不是上帝和佛性觀念的平等,而是佛陀與耶穌兩大宗教教主的人格的建樹,故本文的寫作亦將著重於這兩大人格的研討,這樣寫來,似較切乎實際。如果放棄了佛陀具體的人格,佛教固然無從建立,佛法也無從說起,因為佛教是根據佛的言行而來,佛法仍是從佛陀的人格之中流露出來;基督教如果放棄了耶穌的事蹟,基督教的上帝,永遠是個烏有先生,基督教的流傳也永遠不著邊際,正因耶穌的出世,曾表達了上帝的愛心,耶穌的人格中曾流露了上帝的特性,所以耶穌是個落實的人,基督教才能有所依靠。佛陀以前的印度古宗教──婆羅門,只有空洞的一個「上帝」,作為人民的信仰;耶穌以前的希伯來古宗教──猶太教,也只有一個空洞的「上帝」。雖將一切不解而又實際存在和發生的種種自然現象,都歸諸於「上帝」的賞賜和懲罰,但那種觀念,實即是人類之中最原始或迷信的宗教情愫,所以那是善的,同時也有惡的成分。自佛陀與耶穌先後分別在這兩個不同的區域中誕生以後,事事以身示教,處處以身作則,繼承舊有觀念中的美德,推翻一切虛浮不合理的積習,而為我們的人類世界,樹立了兩大宗教。在這一點上,耶穌與佛陀實有相似的偉大之處。
其次,我們談到宗教,就不能不研究宗教的教理,直到目前為止,佛教固有原始的、小乘的、大乘的佛典以及歷代高僧大德的種種專著,所謂浩浩三藏,不盡勝舉;至於基督教,雖其全部《新約》、《舊約》所包括的僅有三百五十六萬六千四百八十個字母,七十七萬三千六百九十三個字,三萬一千節,一千一百八十九章,六十六篇,但是現有《新約》、《舊約》的六十六篇,並不等於所有基督教的著作,尚有一些耶穌以後的作品沒有蒐集進去,至於後來基督教所謂的神學,更不在其數了。不過我們發現一個問題,就是說佛教和基督教的典籍之中,經過史家的考證,證明都有後人偽造假託的文字存在,尤其是基督教先期的典籍,幾乎沒有一部真正信實的作品。我們知道釋迦世尊說法四十多年,但是並未親手著作一部東西,當今流傳的種種佛經,乃是佛滅之後由阿難重說並請佛的諸大羅漢弟子的印證,才相傳下來的,同時當初的結集佛經,也並未立刻作成文字的記錄,其流傳的方法乃靠口頭的傳誦,經過若干年代的以口傳口,失真的可能,自也難免。然而,佛陀的教理,雖然流傳至今,經過兩千五年多年之後,仍然不見基本觀念上的矛盾,而且越到後世,越能適應時代的思潮。至於基督的教理,其實基督教雖也有著很多的著作,也有著若干思想家的整理和發揮,但到目前為止,仍然矛盾百出,無所適從,單為一個「三位一體」的問題,討論了許多世紀,還是鑽在牛角尖裡。所以近世有些基督徒們,乾脆承認︰以《新約》、《舊約》解答《新約》、《舊約》的矛盾,永遠都是矛盾的死結,只有靠著上帝的啟示來做上帝喜歡的工作,才是基督徒的最大使命。事實上,我們如果明白了耶穌的出身,也就不必從教理上對基督教有所苛求了。歷史告訴我們,釋迦世尊生於王家宮廷之中,對於知識及生活的教育與環境,自要優人一等,加上釋迦世尊的悟性超人,故從佛的悲智之中流露出來的佛法,自無矛盾可言。而耶穌呢?耶穌生於加利利名叫拿撒勒的一個從未知名的小城中,他的父親和母親,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可說,僅靠做木工的手藝維持一家的生活,耶穌的童年和少年,也就消磨在他父親的工作場中。所以很自然地,耶穌沒有受過良好的學校教育。同時耶穌的生長地雖靠地中海,而與希臘僅僅一海之隔,但是猶太民族之反對希臘文化,又是非常深刻的。因此,生於那種環境中的耶穌,絕對不可能吸收到任何一點來自希臘文化的養料。所以我們不難想見,當日的耶穌,除了一部他所熟知的《舊約》之外,實在一無所知。正因為耶穌本人的知識淺薄,他沒有像佛陀那樣,常做系統的說法,至於「佛在某地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的說法場面也不是耶穌所能際遇。耶穌傳他所謂「天國的福音」中,最可愛的莫過於「登山寶訓」,但當做此訓話的時候,他的十二門徒之中,才只召了彼得、安德烈、雅各、約翰四個人,這雖有點像佛初成道於鹿野苑初轉法輪度五比丘的事蹟相似。可是佛陀的初轉法輪,乃是佛陀說法或佛陀慧命的開始,越往後去則法味越醇,法海越深。至於耶穌,他在最初傳道,登山訓眾的時期,的確非常可愛,對當時的民眾來說,有耶穌那番言論的出現,實無疑是寒冬的朝陽,那麼和煦溫慰,充滿了人與人間的愛心。也就因有這一可愛的寶訓安慰了近二千年來的許多西方人,同時也因此而支持了基督教歷史的存在。然而不幸得很,因為耶穌的淺薄,所以耶穌的情感往往埋沒了他的理智,尤其當他以精神治療的方法醫好了一些病人,並以小小的神通顯了一些神蹟之後,他的思想便漸漸趨於極端,而不能容忍外在的一切。所以耶穌傳道,一共僅僅數年的光景,在這期中,最為可敬可愛的卻只最初傳道的一個階段而已。由於耶穌的情感征服了他的理智,他的言論自也無從求其邏輯性的一貫了。特別是當時的耶穌,所謂的傳道,多半只對少數親信的門徒公開,對於大眾的要求,似乎僅僅表現於治病上面了,致到耶穌死後,門徒們從事四福音的編寫,加油添醋,益發增加耶穌的神祕氣氛,在所必然。可是耶穌本人就是一位經常在矛盾重重的心理狀態下,由登山訓眾而走向耶路撒冷殉難之道的人,他的心境自也不是四福音的執筆者所能洞悉。於是耶穌的矛盾再加上《新約》執筆者們的矛盾(耶穌的門徒對於耶穌的情操,往往感到惶惑不解),基督教的《新約》,也就為後世的基督徒們帶來了見解和制度上的矛盾。宗教的戰爭,也就因此而起。這實在是基督教的不幸,也是人類歷史的不幸!這種現象,釋迦世尊不曾有過,釋迦的佛教也不曾有過,所以佛陀不必要求以死殉道,而資激發信徒的宗教狂熱;佛教的教徒也不必發動對外或對內的戰爭,作為發展佛教的手段和方法。這也明白表示了鬥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乃是在於推誠相見的彼此諒解。當然,耶穌的言論,雖然不能前後一貫,他的可愛之處,我們也不必予以抹煞,基督教徒如果放棄了耶穌性格中的劣點,而採取其優點來實行於人間,自屬人間的一大福音。基督教徒之能夠廣作慈善救濟事業,實為這一優點表現的一面。
根據史家的研究,流傳的福音中,固以〈馬太福音〉寫的最好,同時也只有〈馬太福音〉的真實性較高。筆者以下對於耶穌言行的引證,也將以〈馬太福音〉為主。
耶穌最初傳道之先,也像佛陀一樣,曾受魔鬼的干擾,不過佛陀降魔的場面比較耶穌的接受魔鬼試探,實在大得多,真所謂道越高,成就越大,所經的魔障自也越大,這種魔障,我們可以承認實有其事,也可以解釋成為種種內在妄想邪念的化身。正像我人每當要決定做一樁事情的最後關頭,內心必有一番理智和情感的掙扎。但是佛陀一旦降伏魔王魔女和魔軍而明心見性之後,佛的情緒便像一潭冰清玉潔的靜水,一望見底,明淨透徹,不會再有任何煩亂或顛倒情緒的顯現。所以佛陀的一生,雖然處身於思想繁雜、見解混亂的時代之中,佛陀以一身而負起思想和宗教的兩大革命任務,仍能屹然雄立於世,壽達八十高齡,實不能不歸功於佛陀悲智的清明,如請耶穌生於佛的時代和環境之中,恐怕不待出外傳道,便會因他特有的激情而死於非命了。因為耶穌在傳道之先接受魔鬼的試探,耶穌在傳道之時直到走上十字架的那天為止,魔鬼的陰影,似乎常常時近時遠地跟在耶穌的背後。自然,的確曾有幾次,魔鬼離開耶穌很遠,所以耶穌的本人也顯得特別明朗和特別可愛。例如當他說出下面這些話的時候︰
虛心的人有福了,……哀慟的人有福了,……溫柔的人有福了,……飢渴慕義的人有福了,……憐憫人的人有福了,……清心的人有福了,……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
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求你的,就給他……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
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因為你們怎樣論斷人,也必怎樣被論斷;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對付弟兄說「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我來本不是召義人,乃是召罪人。
像這種鼓勵人們努力為善,勸導人們忍辱施惠和相敬相愛的訓誨,實在是聖賢心量的流露,同時耶穌還特別舉出他所以為「最大誡命」的兩條之一,是要「愛人如己」。如說耶穌的博愛和基督教的崇高偉大之處,這些實在就是它的精華或寶庫了。然而,當耶穌本人受到若干群眾的崇拜之後,他對於自身即是上帝或救世主的信念,便漸漸增長起來,所以他要暗示他的門徒說︰「你們說我是誰?」當彼得懂了耶穌的暗示而說︰「你是基督,是永生上帝的兒子。」耶穌就特別喜歡彼得,但因當時的環境,絕不許可耶穌說出這種自負自尊的話來,所以耶穌又囑咐門徒不可對人說他是基督。可是他對自身即是基督的信念越發堅強之時,他與他的神性或愛的本質,便離得越遠,而與魔性或仇恨的觀念,也靠得越近。尤其當他一說天國的理想,便要將人間的一切全部抹煞,而要人們絕對地效忠於他,單獨地為他而生活,純粹地只承認他的可敬與可愛,他要別人除了愛他以外,不得再愛第二個人,要人以為愛了他便等於愛了上帝和上帝的天國,例如︰
誰來就我,而不恨惡他的父母妻子兄弟姊妺,也不恨惡他自己的生命,便不能做我的弟子。
誰不拋棄他所有的一切,便不能做我的弟子。
誰想做我的弟子,讓他否認了自己而跟隨我吧!誰愛父母甚於愛我,是不配做我弟子的。誰愛子女甚於愛我,是不配做我弟子的。
耶穌還在對眾人說話的時候,不料他母親和他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他說話……他卻回答那人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著門徒說︰「看哪!我的母親,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意旨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姊妺和母親了。」
我們看了耶穌的這番言論,自可同情他的用心良苦,因為他要統治人類,而想成為救世之主,可是以他當時那種微不足道的社會地位,以及他所處的環境和他本身的才具,都不可能成為人間的萬王之王,所以他只好加強他神化的權威感,叫人放棄了人間的一切而追隨他走向他的天國之路。然而不幸得很,這一方式的運用,又可使我們想起歷史上的許多暴君獨裁和野心家,當他們暴發突出於人世而又威赫不可一世的時候,每每總以為自己就是神的化身,或者也是神的使者。正因這一觀念作祟的結果,竟為人類的歷史,增加了許多悲慘的局面!當然,我們不必說這一觀念是耶穌的發明,但卻可以斷定,耶穌也是出自這一類型。這種問題或這一態度,在佛教中是永遠不會產生的,佛陀雖然成佛而又自稱為佛,並且佛陀的悲願也在度盡一切眾生,然而度盡眾生不是要征服眾生,同時佛陀希望眾生都皈依三寶,但卻不會叫人皈依三寶之後,就要恨惡世間的一切。學佛成佛,是從做人開始,人性的圓成,也就到達了佛菩薩的聖境。其實,佛教中學佛成佛的觀念,基督徒們永遠也不會理解,因為信佛是在學佛,學佛則在修學成佛之道;信仰基督教的上帝,絕不可稱為學上帝,或修學自身成為上帝的法門,乃在服服貼貼否定了自己及自己對外的一切人間的關係!誠然,我也沒有忽略,這些言論只是代表耶穌激情或狂熱的一面,但這狂熱的一面卻為基督教會帶來了不能容忍其他宗教的本質!
我們研究佛陀和耶穌的事蹟,很容易就可發現兩者之間行化或傳道的不同之處。雖然兩者之基本任務,同為宗教的改革,但是佛陀反婆羅門教而又並不趨於極端,佛陀只以卓越的智慧駁斥舊有宗教觀念的不合理處,仍然接受了舊有宗教觀念的合理之處,所以佛陀不唯能夠自求滿足,尤其還獲得了廣大群眾及思想界的同情,而來接受佛陀的法味。故在當時佛的弟子之中,固有很多下層社會的人物,但也有很多是國王大臣和長者居士──當時社會中的實力和知識階層;常隨佛陀聽法的出家弟子共有一千幾百個人,竟有一千弟子是來自舊有拜火教的迦葉三弟兄之處。這在耶穌的事蹟中就不曾出現。且耶穌出現於羅馬紀元的第八世紀中葉,活躍於羅馬英雄凱撒的時代,但是不唯羅馬政府的統治者不知有個耶穌的人物,即使派駐於猶太地區的羅馬總督也不知道耶穌的存在!所以耶穌的大門徒,如約拿的兩個兒子,彼得和安得烈,及西庇太的兩個兒子雅各和約翰,都是漁民的子弟,即使〈馬太福音〉的執筆者,被後人喻為是新生基督教之齊諾芬(古希臘的史家和哲學家)的馬太,也只是個小小的稅吏而已。至於那些被福音的執筆者誇大稱為耶穌以五個餅、兩條魚給五千人吃飽,又以七個餅和幾條魚給四千人吃飽,並且還除了婦女與小孩人數的那班群眾,實在也是一些貧病低微的人物。正因為耶穌的信從者都是窮人婦女和小孩,而少有(似乎等於沒有)上層社會實力或知識分子的同情,所以耶穌每每總要攻擊法利賽人和文士們,尤其不滿意政治制度的存在,他所標榜的天堂,實也僅是窮人和小孩的天堂。因此他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式樣,斷不得進天國。」又說︰「讓小孩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因他理想的天國無望在人間實現,所以也特別不高興人間的富翁,而要宣稱︰「駱駝穿過針眼,比財主進上帝的天國還容易。」耶穌的傳道過程中,我們只見他以治病來使人對他感到神聖和驚奇,並以機敏的巧辯和種種的譬語來應付外來的問難,但卻很少(似乎根本沒有)曾以精闢境界的宣說使得他人感動信服,最令人難解的,是耶穌每用比喻向大眾講,然後再向門徒解釋一遍,他的理由是天國的奧祕,只讓門徒知道,不叫大眾知道,唯恐大眾知道了,回轉過來就得赦免。由此可見,耶穌對於天國福音的傳揚似乎很小氣;但他只痛恨他人的不去信從自己,而說出末日審判的恐怖,卻沒有發出弘大的願力,盡心盡意地去做個個度脫的工作,這與佛陀的心量,自又不能同日而語了。
我們從四福音中看出,耶穌生在當時,除了施洗的約翰曾經給過他同情和鼓勵,耶穌的宗教思想,是非常孤立的,最不幸的,連那僅僅一位同情者的施洗約翰,又於耶穌傳道的不久,便因他過激的性格和言論,死於統治階級之手!致使耶穌常有四面楚歌的感覺,同時環境對他越是不利,他對環境的仇視和反抗,也越加強烈,到了後來,他也明知如果長此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尤其他要為了投合《舊約》預言中救世主的身分,他在傳道的後一半時間中,便渴望著一個殉難時機的來臨,而要對他的門徒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終於,他是不可避免,而又可惜太早地釘上了十字架。然而在他臨難前夕,他的內心卻充滿了複雜矛盾而又極為痛苦的情緒,福音中有著這樣的記載︰「……帶著彼得和西庇太的兩個兒子同去,就憂愁起來,極其難過。便對他們說:『我心裡甚是憂傷,幾乎要死。』……俯伏在地,禱告說︰『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樣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這一情緒顯示著耶穌仍不想死,但又不可能不死的痛苦和依戀的心境,其實如果他能理智溫和一些,他是可以不必死的。不過,這一狂熱而欠理智的宗教情緒所產生的宗教行為,固然激起了後人的虔敬之心,並為後世的基督教徒樹立了一個衛道犧牲的榜樣,但他也為後世的基督教徒,帶來了狂熱而欠理智的宗教情緒。特別是以耶穌當時尚不到四十歲的中年死去,對於基督教以及人類的文化,也是一大損失。如果耶穌去了他那特有的狂熱──其實是魔性,而繼續發揚他的神性或人性,並能享受他的天年,那麼今日西方的歷史文化,必將改觀,今日的基督教也必不復如此。這一點實在值得我們惋惜!佛教之能博大精深,流傳二千五百多年,仍未有過內部或對外流血的悲劇,正因為佛陀的人格是敦厚穩定而又通明透達的,所以從佛陀悲智之中流露開發出來的佛教,自也能夠不落於魔性的泥沼。
若從教義上說,佛教和基督教,有相同處,也有不同處。修學佛法共分五乘,即是人天、聲聞、緣覺、菩薩、佛。修持殺、盜、淫、妄、酒的五戒,只能求生人道乃至天道。修持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不貪欲、不瞋恚、不邪見的十善業,才能必生天上。至於要求成佛,那就必須廣修六度萬行的菩薩道完成之後,方是佛果究竟的圓成之時。(由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的六度而統攝無量無數的一切法門,稱為六度萬行)。但是我們從基督教的《新約》、《舊約》中,很難找出能有類似佛教行持的廣大境界。當然,基督教十誡中的後六誡──敬父母、勿殺、勿淫、勿盜、勿妄證、勿貪他人之所有,以及「有求你的,就給他。」和「人子來不是要人服事,乃是服事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像這樣的善行或道德價值,我們自可不加否定。但因基督教義沒有因緣聚散的物理觀念和因果輪迴的生命觀念,總不能把愛的心量擴大成為無極無限的同體大悲及無緣大慈的境界。那穌不以為我人墮落以後,尚有改過自新的機會,所謂一生墮落則永久沈淪。耶穌雖曾說過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也說他是來召罪人,不是來召義人,但那僅指人生當下一世,有此得救的機會,卻不承認生命於流轉生死而又無窮無盡的載浮載沈之間,隨時都有回頭是岸的希望。事實上,像這樣的境界,憑耶穌那樣的見識,永遠也不能想像出來的。所以,耶穌不以為一切眾生皆有得救的可能,同時即在人類之中,也必「被召的多而選上的少」,而把永生的天國和永火的地獄,劃成兩個形式不同而實則完全永久存在的境界,這與佛教的信念是絕然不同的。雖說佛經之中也有「墮入無間地獄,永無出期」的記載,但是,既然永無出期,菩薩怎又發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呢?其實,佛經中的永無出期,只是指某些眾生,因其罪業深重,墮入惡道之後,如果沒有大心菩薩的隨類應化,給予他力的勸導引發和鼓勵,他便像深入五里霧中,而無法走出惡道的範圍一樣而已。這與基督教的「永火」,實難併作一談的。
關於宗教境界與層次的問題,在上一篇文字中,已經談過,所以在此不再多寫。
上一篇文字中,曾討論到上帝和佛性的同異問題,關於這一問題,今日香港道風山的基督徒們,為了爭取佛教徒去向他們靠攏,便混淆了佛性和上帝的觀念,硬說上帝與佛性法性是一樣實體的兩種稱呼,並且硬把人文主義泛神論的上帝觀念,也與基督教的上帝並為一談,以期迎合時代的潮流,其實那是大可不必,也是最不聰明的。我們只要略涉經史,稍知哲學觀念,便可知道,那根本不是一件事。基督教的上帝是宇宙萬物的創造者,也是宇宙萬物的掌握者和支配者,他是超然於萬物之上的一個上帝,他的聖靈,雖因信徒的虔敬,或可降臨於信徒的心中,但是聖靈的顯現,絕不是信徒內心本具的上帝之顯現,而是來自身外上帝之大能,因其聖靈的顯現,信徒的本身,不會就是上帝,否則,所有虔敬的信徒,豈不全都成了一個個的上帝。佛教的佛性,乃是人人本具的,不是諸佛的降臨或給予,我人之信佛、念佛、禮佛、學佛,乃在自求本身的佛性漸漸接通於諸佛的佛性,一旦與諸佛的佛性通成一氣,自身也就成了諸佛之一。誠然諸佛法性,法性法爾,遍滿法界,諸佛自性,遍滿法界,我人成佛,我人的自性,當亦遍滿法界。基督教的上帝及其信徒,皆在遍虛空盡法界的範圍之內,當也浸潤於法性或佛性的無盡藏中了。故我上一篇文字中曾說︰「佛教不以為基督徒沒有佛性,即連基督教的上帝,如果真有這麼一位上帝的話,佛教也會承認他有佛性的,但要硬說『上帝、道、靈、真如、佛性、法性』是一個東西,那是講不攏說不通的。假如基督徒們以為佛教的佛性,在基督教便是上帝,只要基督教的《新約》、《舊約》不加反對,佛教絕對同意,但要說《新約》、《舊約》中的上帝,便是佛經中的佛性,佛教實在不能茍同。因為佛性絕對不是基督教的上帝呀!」
關於上帝、多神、一神與無神的宗教及哲學問題,我在〈走在缺陷處處的人生道上〉一文中,曾有較為詳細的說明,故在這裡不用再贅。
最後,筆者對於當前的宗教現狀,有一點感觸,不妨順便在此一提。我對宗教──尤其是佛教和基督教的問題,寫得已經不少,但我近年來深深以為宗教與宗教之間,應該彼此諒解,互相尊重,不要抱著「有我無敵」或「有敵無我」的態度,去肆意攻擊或存心消滅。因為今日乃至未來永久的人類,能有宗教的安慰──即使是迷信,總比沒有信仰的好。基督教來到中國之後,雖曾以種種方式打擊佛教,而期將佛教的信仰,從中國人的腦海中掃蕩出去,但我們只要自己站穩腳跟,本著佛教潛在而偉大的教理,步步踏實,努力下去,不愁佛教沒有振拔和復興的機運。同時,只要基督教的宗教信仰能給中國人以若干的安慰,只要中國人自願接受基督教的信仰,只要基督教的信仰值得中國人的崇尚,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去妒嫉或仇視,如果真要仇視的話,那是不合學佛者之要求的。佛的當時,曾有這麼一件事的記載︰當時有一位耆那教的教徒辛夏將軍,因受佛陀言教的感化,皈依了佛教,但當他皈依佛教之後佛陀竟對他說︰「很久以來,你家就是供養尼根他教的,以後你還認為是對的,當他們行化到你家時,還照常供養飲食。」又說︰「不單是我,任何人也都可受供物,不但是我的弟子,別人的弟子,也同樣可以受供養。」由此可見,佛陀絕不主張只許自己的佛教傳播,而不許其他的宗教生存。所以筆者主張,如果基督教還值得一些人去信仰的話,我們就不必反對。但是只要我們的佛教,能從博大精深的理論基礎,而發為行解並進的實際效果之後,基督教在中國,乃至未來的全世界,不用他人的摧殘,也會受到人類文化的淘汏。不過基督徒們如能放棄了耶穌血統裡的魔性,而致力於耶穌人格與神性的發揚,未來的前途,自當仍然有其光明的路向。再說,基督教在中國的行動,間接地刺激了佛教精神的自覺,筆者也希望因了佛教教理的弘揚,能夠刺激到基督教義的革命。那麼我們未來的遠景,佛基兩大宗教,自會有一大同小異、殊途同歸的局面出現了。佛教度人有無量法門,基督教的導人為善,自也算是方便法門之一,至於算不算是究竟,自當又作別論。否則的話,基督教存心瓦解佛教,佛教則想趕走基督教,那都不是正道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