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孤獨過嗎?你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你跟另一個人沒有關系,你是完全隔絕的。當你的心頭忽然襲過這種徹底孤獨和絕望的感覺時,你可能跟家人在一起,可能在人群中,可能在辦公室,不管哪裏都有可能。直到你徹底解決那個問題,你的關系才不會成為你逃避的途徑,才不會導致腐敗和悲傷。一個人要怎樣了解這種孤獨、這種徹底隔絕的感覺?
克裏希那穆提:我想談談關系,談談什么是愛以及人類存在,其中涉及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具有的問題、沖突、快樂、恐懼,以及那件名為死亡的極不尋常之事。
我想我們必須了解一件事,它不是理論,不是推理的概念遊戲,而是事實——我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們。世界是我們每一個人。去感受這一點,堅信這一點,其他什么都別信,你會生出高度的責任感,你會做出行動,那絕不是支離破碎的行動,而是全然的。
我覺得我們總是會忘記我們生活其中又受其制約的社會、文化就是人類的努力、沖突、苦難以及痛苦的結果。我們每個人就是那文化,社會就是我們每個人——我們跟它無二無別。去感受這一點,不是把它當作理性的觀念或概念,而是實實在在感受它的真實。關系是什么?我們必須探究這個問題。因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存在就建立在關系之上,生活就是關系中的活動。如果不了解關系的含義,我們必然不但隔絕自己,而且導致社會的畸形,在其中人類不但有宗教之分、民族之分,而且內心也是四分五裂的,因而他們把自己真實的狀態投射到了外部世界。
不知道你們自己有沒有深入探究過這個問題,去搞清楚一個人能不能跟另一個人生活在完全的和諧、完全的融洽中,因此沒有隔閡,沒有分別,而是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因為關系意味著相關,不是在活動中、在某些項目中、在意識形態中的相關,而是指完全的統一,一種個體之間、人與人之間在任何層面上都不存在絲毫分別和分裂的統一。
除非能找到這樣的關系,否則在我看來,如果我們試圖為這個世界帶來理論上或技術上的秩序,就注定會造成人與人之間深度的分裂,並且無法阻止腐敗。腐敗始於關系的缺乏,我認為那就是腐敗的根源。我們目前所知的關系只是個體之間分裂狀態的持續。個體這個詞的詞根義是“不可分割的”。一個人內心不分裂,不支離破碎,才算一個真正的個體。但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是個體,我們以為我們是,因此有個體和集體的對立。我們不但要了解“個體”這個詞在詞典中的意思,還應該知道這個詞在深層意義上表示不存在任何分裂。那意味著頭腦、心靈和肉體之間具有完美的和諧。只有那時候才存在個體。
如果仔細檢查我們彼此之間目前的關系,不管是親密還是膚淺,是深遠還是短暫,我們看到所有的關系都是支離破碎的。妻子或丈夫,男孩或女孩,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野心中,生活在個人的自我追求中,生活在自己的繭裏。這一切促成了他形成內心的意象,他跟另一個人的關系就靠那個意象維系,因此並沒有真正的關系。
不知你們是否了解人在自己內心及周圍構建的這個意象的結構和本質。每個人一直都在做這件事。如果有那種個人的欲望、嫉妒、競爭、貪婪以及所有被現代社會支持並誇大的東西,我們怎么會跟另一個人存在關系?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在追求一己的成就、一己的成功,怎么會跟另一個人存在關系?
不知你們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深受制約,以致認為每個人都必須追求自己突出的特質或愛好,我們把這當作生活的准則和規范來接受,然而卻又試圖跟另一個人建立關系。那不是我們都在做的事嗎?你可能結了婚,在辦公室上班或在工廠打工,不管一整天你在做什么,你都是在追求那個東西。你的妻子待在房子裏,有著她自己的困擾、虛榮以及類似的種種。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在哪裏?在床上,在性上?一種關系如此膚淺、如此局限、如此深受制約,其本質上難道不是腐敗的?
你們可能會問:如果不上班,不追求自己特別的野心,不追求自己達成和獲取的欲望,那要怎么活?如果不做任何這類事,又要做什么?我認為這是個完全錯誤的問題,你們不這么認為嗎?因為我們關心的是徹底改變頭腦的整個結構,不是嗎?危機不在外部世界,而在意識本身。直到我們了解了這個危機,不是表面了解,不是聽從某些哲學家的論調,而是自己通過探究它、檢查它,真正深刻地了解它,我們才能實現一些改變。我們關心心理上的革命,只有人與人之間存在正確的關系時,這樣的革命才會發生。
要怎樣實現這樣一種關系?弄清楚這個問題了嗎?請跟我一起探究,好嗎?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這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這是你的悲傷、你的煩惱、你的焦慮、你的悔恨,這場戰爭就是你的生活。如果只聽到描述,你會發現你只是在表層飄遊,這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實際上這是你的問題,講者只是在描述它——雖然描述並不是被描述的事物本身。讓我們一起探究這個問題,那就是:置身於這一切混亂、仇恨、毀滅、汙染,置身於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正在橫行的世界,人類怎樣能、你和我怎樣能找到正確的關系?
在我看來,要找出正確的關系,必須檢查正在發生的事,看清楚真實“存在”。不是我們該把它想成怎樣,或者試圖改變關系,使它符合未來的概念,而是實際觀察關系現在的真實狀態。在觀察關系的事實、真相、實際情況的過程中,就有改變的可能。我們前幾天說過,存在可能的時候就有巨大的能量。而認為不可能改變就會消耗能量。
所以我們必須如實看待我們每一天的關系,在觀察真實關系的過程中,我們就會發現改變現狀的方法。那么我們正在描述的現狀就是: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生活在野心、貪婪、恐懼、渴求成功如此等等的世界中——你們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結了婚,我就負有責任,要養育孩子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我去辦公室或其他地方工作,丈夫和妻子,男孩和女孩,我們彼此在床上見面。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愛,各過各的生活,彼此隔絕,彼此在自身周圍樹起抗拒的高牆,致力於自我中心的活動。每個人都在尋找心理上的安全,每個人都在他人身上尋求安慰、快樂和陪伴。因為每個人都孤獨得厲害,每個人都要求被愛、被珍惜,每個人都想支配他人。
如果觀察你自己,你就能自己看清這一切。究竟存不存在任何關系?兩個人之間並沒有關系,雖然他們可能有孩子、有房子,實際上卻各不相幹。如果有個共同的計劃,那個計劃會維系他們,把他們湊合在一起,但那並不是關系。
認識了這一切,我們看到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關系,腐敗就開始了——不是指外部社會結構中的腐敗、外在的汙染現象,而是說人如果沒有任何真正的關系,正如你沒有一樣,那么內在的汙染、腐敗、毀壞就開始了。你可能握著另一個人的手,你們彼此親吻,睡在一起,但實際上,如果你很仔細地觀察的話,這中間有絲毫關系嗎?有關系意味著彼此互不依賴,意味著你沒有利用另一個人逃避自己的孤獨,也沒有利用另一個人謀求安慰和陪伴。如果你利用另一個人尋求安慰、依賴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那還會存在任何關系嗎?還是你們只是在互相利用罷了?
我們不是諷刺挖苦,而是實際觀察現狀是。這不是憤世嫉俗。那么要搞清楚跟另一個人有關系的真正含義,我們就必須了解這個孤獨的問題,因為我們大部分人都孤獨得厲害,越年長就越孤獨,特別在這個國家。你們注意過老年人嗎,他們是怎樣的?你們注意過他們的逃避、他們的消遣嗎?他們已經工作了一輩子,他們想逃到某種娛樂中去。
明白了這些,我們能找到一種不利用別人的生活方式嗎?心理上、情感上不依賴另一個人,不利用另一個人逃避自己的痛苦、絕望和孤獨。
要了解這一點就要了解孤獨意味著什么。你孤獨過嗎?你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你跟另一個人沒有關系,你是完全隔絕的。當你的心頭忽然襲過這種徹底孤獨和絕望的感覺時,你可能跟家人在一起,可能在人群中,可能在辦公室,不管哪裏都有可能。直到你徹底解決那個問題,你的關系才不會成為你逃避的途徑,才不會導致腐敗和悲傷。一個人要怎樣了解這種孤獨、這種徹底隔絕的感覺?要了解它,我們必須觀察自己的生活。你的每一個行為不都是自我中心的嗎?你可能偶爾仁慈慷慨,偶爾做些沒有任何動機的事——然而那種時候非常少有。那樣的絕望永遠不可能靠逃避來消除,但通過觀察它,就有消除的可能。
所以我們回到了這個問題:怎樣觀察?怎樣觀察我們自己,才沒有絲毫沖突?因為沖突就是腐敗,就是能量的浪費,它是我們從生到死的戰爭。有可能活得毫不沖突嗎?要做到這一點,要自己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學會觀察我們的整個活動。如果沒有觀察者,而只有觀察本身,就會存在和諧真實的觀察。我們那天已經探究了這個問題。
如果沒有關系,還會有愛嗎?我們談論愛,我們所知道的愛是跟性、跟快樂相關的,不是嗎?有些人說“不是”。如果你說“不是”,那你一定沒有野心,因此一定不競爭、不分別——不分別你和我、我們和他們,一定沒有民族之分,或者沒有信仰和知識造成的分別。那時候,只有那時候,你才可以說你有愛。但對大部分人來說,跟愛相關的是性,是快樂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煎熬:嫉妒、羨慕和敵意。你們知道男女之間的那回事。如果那關系不正確、不真實、不深入、不完全和諧,世界怎么會和平?戰爭怎么會結束?
所以關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確切地說,它就是最重要的事。那意味著我們必須了解什么是愛。當然,愛是不期而遇的,有些奇怪。當你自己明白了什么不是愛,就會知道什么是愛——不是理論上、口頭上知道,而是你真正認識到了什么不是愛,也就是:不要有一顆喜歡競爭、野心勃勃、奮鬥、比較、模仿的心,這樣的心是不可能愛的。
所以,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完全沒有野心,完全不再拿自己跟別人比嗎?因為一旦比較,就會有沖突、有嫉妒、有達成及超越別人的欲望。
頭腦和心靈如果牢記種種傷害和侮辱,牢記使它變得遲鈍呆滯的事情,這樣的頭腦和心靈能知道什么是愛嗎?愛是快樂嗎?然而快樂就是我們有意無意在追求的東西。我們的上帝就是我們追求快樂的結果,我們的信仰、我們的社會結構、社會道德——其本質上是不道德的——就是我們追求快樂的結果。你說“我愛某某”,那是愛嗎?愛意味著:不分彼此,沒有支配,沒有自我中心的行為。要搞清楚愛是什么,我們必須否定一切不是愛的東西,否定就是看清它的虛假。一旦你看清某些東西是假的——你曾誤以為它是真的、自然的、人性的——你就永遠不會再回去了。如果你看到一條危險的蛇,或者一只危險的動物,你絕不會跟它鬧著玩,絕不會靠近它。同樣的,如果你確實看清了愛根本不是那一切,你感受、觀察、玩味、與之共處、完全投入其中,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慈悲——它指的是對所有人的熱情。
我們沒有熱情;我們有欲望,我們有快樂。熱情這個詞的詞根義是悲傷。我們所有人都有過這樣那樣的悲傷,失去某個人的悲傷、自憐的悲傷,人類的悲傷,集體的、個人的。我們知道悲傷是怎么回事,你覺得你愛過的人死了,那就是悲傷。如果徹底與悲傷共處,不試圖把它合理化,不試圖通過文字或行動的任何方式逃避它,如果徹底跟悲傷在一起,沒有任何思想活動,你會發現,從悲傷之中綻放出了熱情。那種熱情就有愛的品質,而愛當中是沒有悲傷的。
我們必須了解關於存在的整個問題——種種沖突、種種爭戰,你知道我們所過的生活,如此空虛,如此沒有意義。知識分子試圖給生活一點兒意義,我們也想為生活找出意義,因為我們所過的生活並無意義。它有意義嗎?不停的掙紮,沒完沒了的工作,以及要在生活中經曆的不幸、苦難和艱辛,這一切實際上都沒有意義——我們習慣了。但要搞清楚生活的意義,還必須了解死亡的意義,因為生死相依,它們並不是兩回事。
所以我們必須探究死亡意味著什么,因為那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亡不在遙遠的將來,它不是要避開的事,不是只在你得了絕症、上了年紀或遭遇意外事故、身臨戰場時才要面對的事。正如活得沒有絲毫沖突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搞清楚愛的意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死亡也是存在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了解它。
我們怎樣了解死亡?等你快要死了,在臨終的那一刻,你能了解自己度過了怎樣的一生嗎?焦慮、情感的掙紮、野心、欲望,你很可能沒有意識了,那使你沒法清晰地覺知。接著還有年老時頭腦的衰退,如此等等。所以我們必須現在就了解死亡,而不是明天。你會觀察到,思想不願思考死亡。它思考明天要做的所有事情——怎樣發明新東西,打造更好的浴室——想一切能想的事情。但它就是不願想想死亡,因為它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
死亡的意義能通過思考的過程發現嗎?請務必分享這個問題。如果我們分享,我們就會開始看到這一切的美。但如果你只是坐在那裏,讓講者說個不停,你卻只是聽他說說,那我們就沒有在一起分享。一起分享意味著關心、關注、喜歡和愛。死亡是一個宏大的問題,年輕人可能會問:你為什么要操心這個問題?但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了解獨身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只是說,“為什么談論獨身,那是老頑固的事,那是愚蠢的和尚們的事。”獨身的意義也是人類要探究的問題,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心能完全貞潔嗎?因為搞不清楚怎樣過一種貞潔的生活,我們就宣誓獨身,結果備受折磨。那並不是獨身。獨身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獨身就是擁有一個從所有的意象、知識中解脫的心,那意味著了解快樂和恐懼的整個過程。
同樣的,我們必須了解這個被稱為死亡的東西。怎樣進而了解某個你極度恐懼的東西?我們難道不害怕死亡嗎?或者我們說,“感謝上帝我總算要死了,我已經受夠了生活,受夠了它的苦難、困惑、卑鄙、野蠻以及種種束縛我的刻板,感謝上帝這一切就要結束了!”這並非應對之道。把死亡合理化,或如整個東方世界那樣,相信某些轉世的說法,也都不是辦法。要搞清楚轉世意味著什么,即下輩子再出生做人這件事,你就必須搞清楚你現在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相信轉世,那現在的你是什么?你是許多語言、許多經驗、許多知識;你被各種文化制約,你等同於你的生活、你的家具、你的房子、你的銀行賬戶、你的快樂和痛苦。那一切就是你,不是嗎?失敗、希望、絕望的種種回憶,你現在的一切,會在下輩子出現——很美妙的觀念,不是嗎?
或者你認為有永恒的靈魂、永恒的實體。你內心有任何永恒的東西嗎?你說存在永恒的靈魂、永恒的實體,那個實體就是你的思維創造的,或者是你的希望創造的,因為不安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一切都在變化、流轉、變動。所以當你說存在某個永恒的東西時,那個永恒的東西只是你的思維的產物。思想跟過去有關,思想永不自由——它可以發明它喜歡的任何東西。
所以,如果你相信來世,你就必須知道未來取決於你現在的生活方式,取決於你現在做的事情、你的所思所想、你的所作所為、你的道德准則。所以,你現在的狀況、你現在的行為關系重大。然而,那些相信來世的人根本不在乎現在怎樣,那不過是個信仰。
那么,如果你現在活蹦亂跳、健康強壯,那要怎樣搞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不是在你失衡或生病時,不是在你臨終時,而是現在就明白有機體必然會退化,就像所有的機器。不幸的是,我們對待這架機器非常不敬,常常使用無度,不是嗎?知道肉體終有一死,你想過死亡意味著什么嗎?你無法思考它。你曾經做實驗探究過心理上的死亡、內心的死亡是怎么回事嗎?不是怎樣發現不死,因為永恒即無始無終,就在當下,而不在遙遠的將來。要探究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了解關於時間的整個問題,不只是物理時間,鍾表上的時間,還包括思想發明的時間,即改變所需經曆的過程。要怎樣搞清楚這件奇怪的事,這件某一天我們都得面對的事?你能今天就在心理上死去嗎?對你所知道的一切死去?比如:對你的快樂、你的執著、你的依賴死去,結束這一切,沒有爭辯,沒有解釋,不試圖尋找逃避的方法和途徑。你知道死亡——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心理上的、內心的——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結束帶有延續性的事,結束你的野心,因為等你死了它仍然繼續著,不是嗎?你無法揣著野心坐在上帝旁邊!(聽眾笑)等你真的死了,你就必須結束那么多的事,毫無爭辯的餘地。你無法對死亡說,“讓我完成工作,讓我寫完書,讓我完成所有還未完成的事,讓我撫平帶給別人的傷痕”——沒時間了。
那么,怎樣在此刻、在今天就過上一種生活,在那種生活中,你開始的所有事情都有一個了結?當然不是指你的辦公室工作,而是指結束你內心累積的一切知識——知識即你的經驗、你的記憶、你的傷痕、你老是拿自己跟別人比的生活方式。每一天都結束這一切,第二天你的心就是新鮮的、年輕的。這樣的心永不受傷,那就是單純。
我們必須自己搞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然後就不會有恐懼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是認真的,我們可以做到——從此你的心、你的雙眼會看到全新的生活。那就是永恒。那就是邂逅那無始無終境界的心靈品質,因為它已經明白了每一天對白天積累的所有事情都大死一番的意義。其中當然就有愛。愛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但快樂不是,快樂有延續性。愛總是新的,因此它本身就是永恒。
你們有什么想問的嗎?
提問者:先生,假設通過全面、客觀的自我觀察,我發現自己貪婪、好色、自私等等。那么,我怎么知道這種生活是善還是惡,除非我對善已有一些先入之見。如果我抱有那些先入之見,它們只能源於自我觀察。
克:對的,先生。
提問者:我還發覺另一個難以理解的地方。你似乎贊成分享,但同時你又說兩個相愛的人,或者丈夫和妻子,不可以也不應該把他們的愛建立在互相安慰之上。我看不出互相安慰有什么錯——那就是分享啊。
克:那位先生說,“我們必須首先抱有善的概念,否則,為什么要放棄這所有的野心、貪婪、羨慕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切?”關於什么更好,你可以抱有公式或概念,但關於什么是善你可以抱有概念嗎?
提問者:可以,我認為可以。
克:思想可以制造善嗎?
提問者:不,我的意思是關於這種善的概念。
克:是的,先生。關於善的概念就是思想的產物,否則你怎么能理解什么是善?
提問者:這種概念只能源於自我觀察。
克:我就在指出這一點,先生。到底為什么你要抱有一個善的概念呢?
提問者:否則我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善還是惡?
克:聽問題就好。我們不是知道沖突是怎么回事嗎?我必須首先抱有一個不沖突的概念才能了解沖突嗎?我了解沖突是怎么回事——掙紮、痛苦。不了解沒有沖突的狀態,我不也了解沖突是怎么回事嗎?如果我規定什么是善,那我就會按照我的制約,按照我的思考方式和感覺方式、我特殊的癖好以及其他的文化制約來規定它。善是思想投射的嗎?思想會因此告訴我生活中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嗎?還是善跟思想或跟公式毫無關系?告訴我,善之花從何綻放?從概念中?從某些觀念、某些存在於未來的理想中?概念就意味著未來、明天,它或許很遠,或許很近,但仍然落於時間的范疇。如果你抱有概念,思想投射的概念——思想即是記憶的反應,所積累的知識的反應,而知識依賴於你所處的文化——你是在思想制造的未來之中找到善的,還是在你開始了解沖突、痛苦和悲傷時就找到了它?
所以,在了解“實然”——而不是通過比較“實然”和“應然”——的過程中,善之花綻放了。顯然,善跟思想沒有任何關系,不是嗎?愛跟思想有任何關系嗎?你規定什么是愛,你說“我理想中的愛是這樣的”,你能靠那種方式培養愛嗎?你知道如果你培養愛會怎樣嗎?你就沒有在愛。你認為將來某一天你會擁有愛,與此同時你卻繼續暴力。所以善是思想的產物嗎?愛是經驗和知識的產物嗎?先生,你第二個問題問了什么?
提問者:第二個問題涉及分享。
克:你分享什么?我們現在在分享什么?我們談論死亡,談論愛,談論全面革命的必要性,談論徹底的心理變革,不要活在舊有的模式中,不要活在掙紮、痛苦、模仿、遵從以及人類經受了幾千年並造就了這個令人驚歎的亂世的那些東西中。我們探討了死亡。我們怎樣一起分享死亡?我們分享對它的了解,而不是口頭敘述,不是形容,不是解釋。分享什么?分享了解,分享了解後得來的真相。那么了解是什么意思?你告訴我某些嚴肅的、至關重要的事情,它是重要的、意義重大的,而我則全身心地傾聽,因為它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要極其認真地傾聽,我的心就必須安靜,不是嗎?如果我喋喋不休,如果我東張西望,如果我把你說的跟自己知道的比來比去,我的心就不安靜。只有在內心安靜並全身心傾聽時,才會有對事情真相的了解。只有那樣,我們才能一起分享,否則就不可能。我們不能分享語言,我們只能分享事情的真相。只有心完全投入觀察時,你和我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看到落日的美,看到可愛的山丘,以及樹影和月光——你要怎樣跟朋友分享?告訴他“一定要看看那美麗的山丘”?你或許可以這樣說,但那是分享嗎?如果你真要跟別人分享什么,那意味著你們兩個必須擁有同樣的強度,在同一時間,同一層次上。否則你們就無法分享,不是嗎?你們兩個必須有共同的興趣,在同一層次上,有著同樣的熱情,否則怎么能分享?你們可以分享一片面包,但那不是我們所談論的分享。
一起看到——就是一起分享——我們兩個必須都看到,不是同意或不同意,而是一起看到真實的狀況;不是根據我的制約或你的制約互相解釋,而是一起看到真相。要一起看到,我們必須自由地觀察,自由地傾聽。那表示沒有偏見。只有那時候,懷著愛的品質的時候,才存在分享。
提問者:怎樣能讓心安靜下來,或者讓心從過去的幹擾中解脫出來?
克:你無法讓心安靜,千萬別那么做!那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戲。你可以服食藥片讓心安靜——你絕對無法讓頭腦安靜的,因為你就是那顆心。你不能說,“我會讓我的心安靜。”因此,必須了解什么是冥想——真正的冥想,而不是另一些人說的那一套。我們必須搞清楚心是否能永遠安靜,而不是怎樣讓心安靜。所以我們必須探究有關知識的整個問題,探究全是過去的記憶的頭腦、腦細胞能否徹底安靜並在必要時運作;而沒必要時,卻能完全徹底地安靜。
提問者:先生,你談到關系時,總是指男人和女人或男孩和女孩的關系。你所講的關系也同樣適用於男人和男人,或女人和女人嗎?
克:你指的是同性戀嗎?
提問者:如果你想這么叫的話,先生,那我指的就是同性戀。
克:注意,我們談到愛的時候,不管是關於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還是關於男人和女人,我們不是在談某種特定的關系,我們談的是關系的整體運動,關系的整體意義,而不是跟一兩個人的關系。難道你不知道跟世界發生關系是什么意思嗎?如果你感到你就是世界,不是作為一個觀念——那是可怕的——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你是有責任的,感受到你要獻身於這個責任。那是唯一的獻身。不要在炸彈下獻身,不要獻身於某個活動,而要感受到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除非你徹底改變,從根本上改變,並實現內心全面的突變,否則只在外在下工夫,人類是不會平靜的。如果你對此有刻骨的感受,那么你的問題就會跟當下發生全面的聯系,並在當下實現改變,而不是寄托於某個推測出來的理想。
提問者:上次我們在一起時,你告訴我們,如果某個人經受了痛苦,卻沒有充分面對,或者逃避了痛苦的話,那痛苦就會進入無意識成為一個片斷。我們要怎樣讓自己從這些痛苦和恐懼的片斷中解脫出來,好讓過去不會纏住我們不放呢?
克:好,先生,那就是制約。我們要怎樣從這種制約中解脫出來?要怎樣從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文化制約中解脫出來?首先,我必須覺察到自己受到制約的事實,而不是某些人來告訴我。你了解這兩者的區別吧?有人告訴我我餓了,這跟我自己真的感到餓了是兩回事。所以我必須覺察到自己的制約,換句話說,我必須不但在表層覺察到這個事實,還應該有深層的覺察,即我必須全面覺察。這樣的覺察,意味著我沒有試圖要超越制約,沒有想要從制約中解脫。我必須看到它真實的樣子,而不帶入其他的因素,比如:試圖從中解脫,因為那就是對真實狀況的逃避。我必須覺察,那是什么意思?完全地覺察我的制約,不是局部的,那意味著我的心必須高度敏感,不是嗎?否則我就無法覺察。敏感意味著非常非常仔細地觀察——觀察顏色、人的品質、我周圍的一切。我必須無選擇地覺察實際的狀況。你能這么做嗎?不去解釋它,不去改變它,不去超越它或從中解脫,只是全面地覺察。
如果你觀察一棵樹,你和樹之間存在著時間和空間,不是嗎?還有植物學的知識,你和樹之間的距離,即時間,以及關於樹的知識所引起的分離感。拋開知識,拋開時間特質(time-quality),這不是說把自己同化為那棵樹,而是非常用心地觀察樹,以至時間根本沒有介入。只有你抱有關於樹的知識時,時間才會介入。你能看你的妻子、你的朋友或其他任何東西而沒有任何意象嗎?意象就是過去,它是由思想拼湊而成的,比如嘮叨的、咄咄逼人的、專橫的,比如快樂、陪伴等等。正是意象引起了分化,正是意象制造了時間和距離。看那棵樹,看花朵、雲彩或者你的妻子或丈夫,不要透過任何意象!
如果能做到那樣,你就能全面觀察自己的制約了。然後,你就能用未被過去染指的心看,因此心本身就從制約中解脫了。
看自己,像平常那樣看,觀察者看被觀察的對象:我自己就是被觀察的對象,我自己也是進行觀察的觀察者。那個觀察者就是知識,就是過去,就是時間,就是累積的經驗,他把自己和被觀察的東西一分為二。
看的時候不要有觀察者!你全身心關注的時候就是那樣看的。你知道關注是什么意思嗎?不要跑到學校裏學習關注!關注是指不作任何解釋、不作任何判斷地傾聽—— 只是聽就好。如果你這樣聽,就沒有界限,就沒有一個“你”在聽,只有一個聽的狀態。所以觀察制約的時候,制約只在觀察者身上,而不在被觀察之物上。如果能觀察而沒有那個觀察者,沒有那個“我”——沒有他的恐懼、他的焦慮等等,你就會看到,你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維度。
紐約市
1971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