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一直有這感受:
水可以當茶,茶不可以當飯。
詩可以當文,文不可以當法。
曲可以當歌,歌不可以當道。
技可以當財,財不可以當富。
名可以當貴,貴不可以當佛。
人可以當力,力不可以當我。
凡事為大眾不為自己者皆不俗氣。
我生平很得意的一件事是,三十年前到台灣時,有半年之久沒有一張紙、一枝筆供我寫作。有一次參加秋季法會,得到三十元的襯錢,就跑到中壢街上買筆、買紙、買墨水、買筆記本,一下子三十元就花完了,但買得好歡喜。那種“歡喜”三十多年來再也不曾有過。現在我對錢,已能隨有隨去的處處無跡,實在說,除了六塵的世界外,還有另一個空無的世界!
這一生中當然也有挫折。
戰亂中無故被捕,在送往槍決的途中,眼前世界一片昏黃黯淡,面對死亡,心中並不十分恐懼,唯念:“我現在才二十二歲,即將赴死,生死宛如水泡一般,剎那間就要消逝無踪。師父和親人都還不知道……”想著想著,忽然有一個人走來,帶我步出刑場。這一次意外的死裡逃生經驗,對我而言,只不過是亂世中的一段小插曲,自始至終,並沒有感到挫折沮喪,或憤恨不滿,只是覺得佛法無常的真理,到處都可得印證。
一九四九年春暖花香之際,來台,由於謠傳五百名僧侶被密遣來此從事滲透工作,慈航法師與我等數十名外省籍出家人,遂遭牢獄之災,牢中二十三天,不但不能躺臥休息,還備受捆綁扣押,呼來喚去之待遇,但那時心中坦蕩,並不以此為苦,只是時常感到飢腸轆轆,盼望有人能送飯菜來,後經吳經熊居士、孫張清揚女士(孫立人將軍夫人)等百般營救、辛苦奔波,才將我們解救出獄。當時,心中唯存感念,毫無失敗狼狽之感。
初到台灣,由於人地生疏,投靠無門,幾無容身之處,後承中壢圓光寺妙果長老慈悲收留,感激涕零之餘,當下決心為常住效命,除每日發心買菜、打水、掃地、清廁、服務住眾外,還教書、看管山林。在工作時,感恩之心時常油然生起,故能任勞任怨,生活上的清苦則拋諸腦後。閒暇時,便讀書自修,撰文投稿,希望自己能有所突破。我相信自己只要有力氣,有膽識,不畏艱難,必能有所成就。
一九五七年,得各地信徒之助,在新北投購得一屋,為其命名“普門精舍”。記得那年一場颱風豪雨,如排山倒海般,傾盆而下。忽聞屋後轟然作響,原來半山腰的落石滾滾而下,時值半夜,一片漆黑,無法找人來幫忙,唯有安然端坐,念佛誦經,祈諸佛菩薩加被。記得那千軍萬馬的風聲雨聲,呼嘯不停,心中倒不懼,只感嘆:“好不容易結束流浪奔波的生活,得以安住讀書辦道,現在如果房子垮了,恐怕別人要見笑,星雲沒有福氣。唉!隨緣吧!”次日天亮,風停雨罷,信步踱出屋外檢視災情,只見山上半部仍完好,但下半部則因完全崩落而架空,精舍居然沒有被落石壓垮,眾人目睹此景,莫不咋舌稱奇,為我捏一把冷汗。隨緣樂觀的個性,使我歷險如夷,真不知道什麼是挫折和失敗。
佛光山開山的最初十年,也都是在與狂風暴雨搏鬥中成長。佛光山土質不好,易被沖刷。而當初興建時,由於經費人力的缺乏,沒有確立防洪系統,大雨來時,浩浩洪流,順著山勢滾滾而下,往往將擋土牆沖毀,泥土隨大水流去,可說十分危險,我經常率領弟子在半夜三更搬沙包,甚至用棉被來擋水填洞與山洪抗鬥。雖然在暴雨狂風下,每個人都全身冰冷疲憊,心中卻充滿法喜,頗有成就感。佛光山就在這樣的血汗交織下開闢而成。
回首來時路,這一生中縱遇驚濤駭浪,山窮水盡,心中仍能一保常態,充滿信心與希望,故能視順逆一如,雖有挫折,但從未有失敗之感。
得知孫立人將軍往生,深感“歲月是所有事物中最難分界與似是而非的”。我跟隨僧侶救護隊來台,是孫將軍的軍隊所辦,其一生事蹟,在中、老年人的記憶中是十分深刻的。在孫將軍漫長的三十五年幽禁生活中,一九七九年曾到佛光山住了三天,轉眼,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孫將軍的遭遇讓我聯想到一個小故事。
衛靈公身旁有位很得寵的美少年彌子瑕,有一天,陪著靈公到果園散步,發覺桃子的味道甘甜,就將吃剩的一半分給靈公食用,靈公非常讚美道:“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
又有一次,彌子瑕因父病,情急之下駕著靈公的車子趕回去探病,靈公更誇讚其孝心。日久,彌子瑕的容貌日益衰退,也因而失去靈公的寵愛,兩人的感情也日漸疏遠,無論他做任何事,都招致靈公的厭惡,甚至受到“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其餘桃”的不滿。
君伴臣,要不要你,都在他的一念之間啊!
登天難,求人更難;
黃連苦,貧窮更苦;
春冰薄,人情更薄;
江湖險,人心更險;
知其難,甘其苦,
耐其薄,測其險,
可以處事矣,
可以應變矣。
不知你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