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學佛有層次
此次前來南美洲有很多巧合的因緣,一是為參加聖保羅中觀寺的開光典禮,二來拜訪此地法師及華僑界居士們。
今天的題目是陳慧淨居士在午飯後才告訴我,希望聽「禪如何用於日常生活」。我臨時匆促擬了大綱,希望大家不要失望。以往有好多的中國人講佛法,比較籠統,而且有民間迷信的傾向,又不注意層次。今天我則是有層次的來講,那便是如何學佛、修行,最後能達到什麼目標。以往人們一聽到佛教,就認為是迷信,僅會消極地誦經念佛、消災求福、超度亡魂。其實那是宗教信仰的層面,雖也有其必要,然而佛法的利益、正確的觀念和方法,是要給活人用的。
二、禪與淨都是整體佛教
禪如何用於日常生活?先當瞭解禪與佛教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禪與佛教不一樣?
有人認為禪宗為佛教整體中的一部分,這個看法不一定正確,佛教與禪實是分割不開的;最好是說:「佛門雖浩瀚,方便有多門,若從一門入,即見其全貌。」所以禪宗是佛教的一個門,不僅是佛教的一部分。
在近代中國佛教裡,把修行分為兩大類:一為念佛法門,叫作淨土宗,一為禪修法門,稱為禪宗。若將禪與淨土,看作截然不同的法門,也是錯的;若說參禪即不念佛,念佛即不修禪,那也不對。因為念佛的方法也是禪的修行法門之一,禪修基礎的重要,被列為戒定慧三無漏學的一支,故與念佛的淨土法門不相違背,而且能夠相輔相成。所以在中國,自五代及宋朝開始,許多禪宗大德特別強調參禪與念佛並行,稱為禪淨雙修。像明末蓮池大師,是淨土宗的祖師也是禪宗的禪師,近代虛雲老和尚,是禪宗的祖師,但他也勸人念佛並主持佛七。念佛往生淨土,參禪明心見性。禪修得力,念佛便能易得一心不亂,保證往生極樂世界;念佛念到心無妄想雜念,正好可參「念佛是誰」的話頭。一旦「疑情」的話頭成片,便接近悟境的現前了。
念佛工夫已深,正好可以參禪。念佛時妄念紛起,也不妨反問:「念佛是誰?」用來打住妄念,正好又是參禪的方法,好像是在提醒自己,正在做著什麼。
今天下午,在汽車上,有位居士問我:「念佛的方法是什麼?」因為他常一面念佛,一面胡思亂想。問題就是在他沒有警覺到自己正在做什麼?為何一邊念佛一邊妄想?若能常常反省,妄念就會越來越少。儘管如此,若能一面打妄想一面念佛,也是不錯。至少要比一面打妄想,一面做壞事好多了;若能紮紮實實一心一意念佛,才易得致一心不亂,而與禪定相應。所以說禪宗與淨土宗都是全體的佛教,念佛與參禪修法雖小異,也都是最好的辦法。
三、如何是佛教?
淨土是修行佛法者的共同歸宿,所以三世諸佛,各有其果位上的清淨國土。禪修是修行佛道者共同的條件,所以無論大小乘的修行方法,不能沒有定慧的工夫,定慧不二便是禪悟。由此可知禪淨兩者,都是整體的佛教,淨土是從果德著眼,禪修則是由因行著手。
至於如何是佛教?諸位可能聽過這樣的四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這是非常有名的〈七佛通誡偈〉,即是離我們最近的過去七佛,成佛之後都是以這個偈子教誡他們的弟子。許多人對這四句話也都耳熟能詳,人人會說,但不容易做到,因為它是佛教的總綱。
有的人認為只要不做虧心事,便是好心人,而且說,心好的人便勝過吃素的人。這是似是而非的說法,因為吃素的人之中,可能有少數人偶爾做了壞事,但是吃素的人中,難道沒有好心人嗎?若是吃素的人,也有好心,那不是更好嗎?
不過,怎樣才算好心?這其中有很多學問。不做惡是好心,止惡行善是好心,行善不求回饋是好心,誓度一切眾生是好心。所以好心有大小多少、有限無限等不同的多作用、多層面。我有位弟子在他出家前,認為自己是好人,出家後不久,即跟我說他的心不淨、語不淨、身不淨,覺得罪障很重。其實若不學佛修行,許多人因為沒有標準就會認為自己是有好心、做好事的好人。若能好好地靜下來反省一下,便可發覺,每天所做的壞事、說的壞話、想的壞念頭,還真不少呢!所以「諸惡莫作」並不容易。
至於「眾善奉行」,是教我們盡可能地多做些好事,只要是對大眾有利的事,都當義不容辭地全力以赴。
至於「自淨其意」,即是打內心起,不存惡念邪念,更不容有邪見。還要做到身、口、意的三業清淨,以及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清淨,那就不是很容易了。有人問我:「為何要誦經、念佛、拜佛、打坐、拜懺?」其實這些都是為了達到自淨其意的目的而設的修行方法。
四、禪的內容是什麼?
談到禪的內容是什麼?我也有四句話,貢獻諸位參考:「有善有惡,知善知惡,為善止惡,不思善惡。」它們也是有層次的。
「有善有惡」即是在人間社會,各有各的善惡標準,只要是宗教、種族、政治、經濟等的立場不同,善惡的標準往往就會相反。經常一個人被一方視為神聖的偉人,另一方看作惡魔與罪魁。縱然在同一個宗教之內,也可能由於觀點的不同而互以惡魔相待,黨同伐異,善善惡惡。也可能由於利益的互惠,早上仇視的敵人,晚上成了親密的盟友。故從自私自利的角度看世間的倫理,雖然有善有惡,其實是善惡不明。
「知善知惡」必有其客觀的標準,否則,仍與有善有惡而善惡混淆的層次相同。其客觀標準,可有兩個原則:一是以社會共同的立場為標準,所謂公是公非:二是以自我的良心為標準,所謂設身處地。
每個社會因不同的文化層次及時代背景,即有不同的標準,即使是生活於共同的風俗習慣中,在不同的情況下,其公認的善惡標準也不會一樣,古代與現代的標準又有差距。所以地域性及階段性的「公是公非」,並不就是正確的判斷;唯有今天如此、明天也如此;在這個社會如此、在那個社會也如此,儘管風俗習慣不同,但原則不變,這才是真正的善與惡的標準。因此以佛法的立場來看,其善惡標準是以護生為第一,不認為外教徒為魔鬼,只能說他們的層次不夠高,但基本上沒什麼問題,應該承認他們的價值。
至於「設身處地」的良心準則,可能對也可能錯,那要看此人的宗教信仰是否有偏差,學識見聞是否夠深廣,人格的成長是否夠健康,否則所謂良心,可能根本是他私人的偏見。
「為善止惡」是在知善知惡之後,從認知心發展成為語言行為及身體行為。既然能依客觀的標準,知道何者為善,何者為惡,便當盡可能去做益人利己的事,約束自己的心行及言行,不僅止於不傷害他人,而且要更積極地修福修慧。此在佛法中,有所謂「四正勤」的德目:「已生之惡當斷除,未生之惡令不起,未生之善令生起,已生之善令增長。」以此四德能斷懈怠,故又名為「四正斷」。這是在修道過程中,必須時時提起,念茲在茲的工作。
「不思善惡」即是修行到了心無罣礙得失的解脫層次,必定會從善惡相對的「有」,而至超越於善惡執著的「空」,才能算是究竟。故對於一位得大自在的菩薩而言,他雖為了眾生得度而說有善有惡,而說知善知惡,而教人為善止惡,但在他們的智慧之中,乃是無善無惡的。
我常說:「世界上有壞事而沒有壞人」,這算不算已到不思善惡的程度?不算,因我還有善惡之分,但我至少已根據佛法,考慮到人的本質都可能是好人。佛說眾生皆有佛性,都有成佛的可能,只因為受了環境的影響,失去身心的主宰而動了壞念頭、做了壞事,但在這之前及之後,這個人不見得一直在做壞事,也不是永遠都在做壞事。只是在那一剎那間,念頭混淆而導致行為的錯誤。因此可知,人在基本上都應該是好人。
曾經有人問我:「若有一個強盜殺了人,而他自己也受了傷,逃到你的廟裡去,你會怎麼處理?」我說:「當務之急,是先救人一命,不過問他是如何受傷的。」即使是做了壞事的人,也有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可能。如果我們常去盤算何者為善,何者為惡,何者會得,何者會失,那就不是超越,也不能從煩惱中得到真正的解脫。
禪宗的六祖惠能,在他從五祖弘忍座下得法傳承衣鉢之後,逃往嶺南途中,被惠明追上之時,六祖便把衣鉢放在石塊上,任他取走,惠明則說:「我不是搶衣鉢而來,是為求法而來。」惠能便說:「既然為法而來,請將心放平靜,不思善、不思惡,正在這麼時,看看你惠明上座的本來面目是什麼?」《六祖壇經》的「不思善,不思惡」,便是不須想到善與惡的問題,超越了善惡相對的執著心,主觀的我便不存在。把自己的妄想、執著、煩惱,全都放下之際,就是本來面目顯現了。所謂本來面目是什麼?即是無所罣礙的清淨智慧心,又稱為平常心。平常心是什麼?就是無得失的心、非善非惡的心。
五、禪的理論是什麼?
禪的理論是什麼?即是「似有似空,知有知空,悟有即空,非有非空」的四句。
何謂「似有似空」?請問諸位,在今天的生活中,有了鈔票是不是會有煩惱?沒有鈔票是不是更煩惱?究竟有了好還是沒有的好?相信沒有人會說沒錢是好的。而禪所謂的有,是指有形的財產和無形的功德。無形的功德,往往要借助於有形的人力、財力、物力來完成。從有錢財而變為有功德,已是一大進步。因身外乃至身內的財物,猶如過眼的雲煙,不持久也不可靠,功德則是盜賊搶不走、水火壞不了的,乃至多生多劫可以帶得走的。
如果更進一步,對於功德,也不該執為實有,否則就是有為有漏和有限的功德。譬如梁武帝做了不少建塔齋僧的善事,菩提達摩卻說他沒有功德,那是因為梁武帝執有功德,希望有回報,便不是無上功德。故當以「似有似空」來做一切功德,是最好的。同時也要以「知有知空」的層次,來指導自己,配合他人。因果的定則,必定是有,因緣的聚散,所以是空;不為福報而做功德,為求佛道,當勤修行。
「悟有即空」又是更深一層了。《心經》說:「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五蘊所成的人生是有的,若以甚深的智慧加以觀照,即知五蘊無常,五蘊本空,便是悟有即空。若見五蘊即空,便不會執著貪取五蘊,也不致厭離討厭五蘊。所以患得患失的人,不能見到「悟有即空」的境界,若能「悟有即空」,則在得意時不會忘形,在失意時不會絕望,成功沒有止境,失敗不會持續。能做當做的便要不斷地做去。
「非有非空」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空」,《金剛經》說:「非法非非法」也即是這層道理。執「有」會煩惱,執「空」則消極,不執兩端就會左右逢源。例如今天的我,為了淨化人心、淨化社會,為了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為了建設法鼓山成為世界佛教的教育園區,若你們問我需不需要錢時,我一定說很需要。可是錢對我而言,就跟沒錢一樣,因這只是個管道,取有補無,而我本人仍然一介僧侶,兩袖清風。這樣的情況,說我有錢不對,說我無錢也錯,宜說「非有非空」才好。
六、我願無窮
今天法鼓山有十多萬人在推動淨化世界的工作,大家也期望能成長得很快,早日完成大業,而且常有人會問我何日能夠完成?我總是回答:「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何日完成則不知道。」因此有位居士問我:「如此說法,是不是對於法鼓山的完成缺乏信心?」我說:「怎麼會呢?」我對法鼓山理念的推動,是有絕對信心的,今日世界需要它,永遠的未來世界也需要它;我們一定要有信心,全世界只要還有人類的日子,都會需要法鼓山的理念來幫助。這不是我的狂妄,也不是我的智慧,而是法鼓山所推行的正信的佛法。
釋迦牟尼佛成道以來已歷二千六百年,經過無數人的弘揚傳承,我聖嚴只是參與弘揚的一分子;而且釋迦世尊以及歷代祖師先賢,都還沒能把全世界佛化淨化,我是何人,怎麼可能盼望在我手上就能完成了呢?不是我沒信心,而是我不能說這種話的。不過,作為一個佛教徒,應當效法菩薩的悲願:「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我今生做不完的事,願在未來的無量生中繼續推動,我個人無法完成的事,勸請大家來共同推動。
(本文講於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日,巴拉圭及巴西交界處的福斯市,由張智惠居士整理錄音帶,聖嚴法師親自修正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