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內容應當包括思想、道德、藝術三個層面,故今天這個講題──「禪的文化」,也從禪的思想理論、禪的道德實踐、禪的藝術表現等三方面來講述。
一、禪的思想理論
禪的思想,淵源於印度,但成長於中國,其根本是來源於因緣變化而成的「空」的思想。這種「空」的思想,傳至中國即配合了「無」的觀念。「空」並非「空間」及「虛空」之意,而是生滅變化之過程──即指世間一切都是由有到無、從無到有之生滅變化的現象。由於有無之間,經常變化流轉,並非永遠不動,故稱之為「空」。在《中觀論》曾述及「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意即凡由各種不同因素所產生之生滅現象,它的本身無自性,故即是「空」。其後經由菩提達摩祖師將禪法傳入中國,在菩提達摩所著之〈二入四行〉中,對「空」、「無」二字,皆有論述。提及「空」時,以「萬有斯空」解釋一切現象皆空,在述及「無」時,也以「空」義相連,而云:「此理,眾相斯空,無染、無著、無此、無彼」來闡述無所執著,無所分別之謂。
至六祖惠能的《壇經》時,特別重視「無相」,也是從《般若經》中的「空」義產生出來,《六祖壇經》所言的「無相」即是採自《金剛經》。無相是指世出世間萬事萬物無非假相、空相,包括物質、思想、語言、文字等現象皆稱為「相」。這些相都不是真實的存在,故名「無相」。六祖所指「無相」之「無」,並非離開世間現象外,另有一個出世間的真理世界;事實上,真理就在現前的假相世間,一切現象本身就是真理。以一般人的眼光看,以為世間的一切皆是真,所以有彼此、得失、好壞、善惡等的執著,因此產生困擾。以哲學家及宗教家的眼光看,世間是非真實的,真理是超乎世間的。哲學家相信有一個形而上的理念界,宗教家以為離開現實世界有一個神界的天國;將現實與理想,凡人與神聖,截然分開。但是以禪佛教的立場來看,二者是不必分開的,也是不可能分開的。超出於現實世界而尋求真理是不可能的。出世間就是住世間,真理的世界不離現實的世界。迷即凡夫世間,悟即出世間,迷與悟之分野,端在於是否真實體驗世間現象本身就是真理,及一切法的本性皆空。
以禪的眼光看世界,宛如進入森林,綜觀一片森林,而不只看枝葉與枝葉的細部,因此現象界是有條不紊的,有其自然的變化,卻不複雜。凡夫則是從枝枝節節乃至每一片樹葉的細部去看,因此理不出頭緒,以為其複雜。例如森林中樹葉的掉落、枝椏間的傾軋,以禪的眼光,只視其為自然發展的現象,一切充滿和諧與統一的氣氛,如果因緣需要整理就去整理,如果因緣不許整理就不去管它。但是凡夫的眼光看,則往往會對一些小事,弄得寢食難安,其實是庸人自擾,徒增煩惱。同樣地,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應以禪的思想、悠閒的心情看待一切,無須光為雞毛蒜皮等細瑣之事操心,而忽略了整體性,以致生活充滿負擔及無謂的煩惱。進而,更應知道整體的本身,也不存在,也是一種暫時現象。
所以,以禪的立場來看世界,既是存在也是不存在的。存在是由於生命自身仍然延續,所以需要積極參與現實世界的生活,協助現實世界的運作。另一方面,應當一切順乎因緣、量力而為,凡遇事當盡心盡力,不強求,那就不致增加自身的困擾。若對事對人、對名對利,存有過高的期待,則不免患得患失,自害害人,痛苦莫名。所以禪的思想是要我們以整體來看世間現象的變化,並瞭解整體的世間也是暫時的、虛幻的存在。
二、禪的道德實踐
禪宗是佛教,所以禪的道德實踐,仍以佛教戒律精神為依皈。所謂戒律,是依據佛教思想的特色,參考當時社會的法律與道德觀所制定:應該做的必須要做,不需要做的不必做,不應做的不得做。戒律又依各人身分而有不同的要求,故有出家戒與在家戒之分,小乘戒和大乘戒之別。出家戒與在家戒被稱為小乘聲聞戒,確為大乘菩薩戒的基礎。大乘戒以舉心動念為準,小乘戒以肢體活動、語言表達為範圍。可見,大乘戒比小乘戒的要求嚴格。小乘戒以身體行為及語言行為不逾矩即算持戒清淨,大乘戒則於起心動念處不清淨即算破戒。
戒律由印度傳到中國,條文繁複,小乘戒有不同部派所傳持的律本,大乘戒也有不同的經論所闡揚的內容。由於佛法傳流的時地不同,到了中國,對於印度佛教的戒律條文,便難以全部依從了。
直至六祖惠能的第四代,百丈懷海大師創了「叢林清規」,有人批評他未遵大小乘律制,他的說明是:「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異小大乘,當博約折中,設於制範,務其宜也。」即是不拘泥於大小乘戒的條文,也不違背大小乘戒的精神,而參以中國之習俗,和當時生活環境的條件,訂立了禪苑生活的規約。比如他的寺院沒有供設佛像的佛殿,只有說法的法堂,及坐禪、小睡兩用的僧堂。又如依小乘戒,比丘不得掘土耕地,而百丈則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禪生活;依小乘律,比丘僧房內不得炊煮,必須托鉢乞食,農禪生活則群集山居;乞食不便,亦不為中國習俗所重,故在寺中自炊自煮。此外,依律比丘不得「過午」而食,但在竺道生世,因宋文帝供僧,雖過日中,而言:「始可中耳。」道生便說:「白日麗天,天言始中,何得非中。」由於皇帝之言,而放棄不過午食的戒修。
不過禪苑的清規,原則上仍依從戒律,只是並不主張十分呆板僵化地遵守戒律條文。無可否認的,這種情形,當然是受到禪宗思想的影響,即是從整體全局而觀,不拘於枝末小節。在基本上,只要不違背佛陀制戒,是為使弟子們知足、少欲、樂頭陀、知慚愧的精神即可。禪宗的表現並非消極,而是在樸實節儉中生活得十分積極。《百丈清規》對於團體生活的寺院組織,分「置十務,謂之寮舍,每用首領一人,管多人營事,令各司其事」。百丈大師在教人用心方面則說:「莫記憶、莫緣念、放捨身心,令其自在。」
由於禪的思想是從綜觀整體出發,我們的每個念頭,都與清淨實在的智慧、寂靜不動的涅槃,相即不相離。我們一舉手一投足的任何一個行為舉止,也與四聖六凡的十法界相連不相隔,所以生活的態度必然是安定、和諧而積極的。這也就是為什麼禪苑生活都是那樣簡樸、整潔、踏實、閒靜的原因了。
三、禪的藝術表現
禪的藝術,可具體地表現於建築、繪畫、文學等多方面。
從建築而言,現以我所到過之日本、大陸及臺灣為例,說明其建築中所具禪的藝術精神如下:日本的京都寺院建築,基本上是欲仿唐之風格,但實質上又接近五代及宋之間的特色。其代表有大德寺、相國寺等。奈良建築風格則是仿唐的,以法隆寺、東大寺、唐招提寺為代表。其中以京都之寺院較傾向禪的樸實精神,奈良風格基本上仍比較華麗。又如日本福岡縣永平寺,是仿宋的,故有極濃厚的禪的特色。此外在大陸的北京,仍有部分明朝建築,又江蘇鎮江焦山,亦有明末清初的造型,均尚帶有素樸的特色。至於北京故宮的雕龍畫鳳、飛簷雕壁,以及臺灣的忠烈祠等色彩鮮明的宮殿式建築,已然不是禪的風格。若係禪的風格,則當富有樸實無華、原木原色、自然實用等的特點。
其次,就繪畫而言,中國畫史可溯至數千年以前,但至山水之作的畫論出現,則以唐玄宗時的王維著稱。其畫論以簡賅、意到為核心。例如房舍虛掩於山林,人物簡單勾勒,以及烘雲托月的手法,皆在表達意在畫外之境地。觀者因人而異,可有不同之詮釋。其以間接手法傳達意趣,與禪宗的精神是吻合的。
又以人物畫而言,早期中國繪畫也是著重素描寫實為上,與西方古代繪畫不謀而合。我們從昭君出塞的故事,即可知當時是重工筆畫法的,但是其後之發展,卻趨向誇張不實的畫法,而與寫實畫大異其趣。此可以羅漢畫為例。相傳唐玄宗時代的王維曾作四十八幅「十六羅漢圖」,與他同時代的另有一位盧楞伽,也愛作十六羅漢圖,嗣後南唐的陶守立、王齊翰,前蜀的李升、張玄、貫休,吳越的王道求,乃至近代的靈源上人等,也都畫羅漢。羅漢像的造型,均以個人想像入畫,畫法誇張,人物奇特。羅漢畫之畫風可謂另樹一格。從早期十六羅漢,至宋朝添入兩位而成十八羅漢圖像及塑像。其後,五代的吳越王錢氏,更在天臺山造五百羅漢銅像。羅漢畫及羅漢像的面孔、服飾、作姿,無一雷同,羅漢相多出以袒裎、恣意、遊戲、衣履不整、挖耳支頤、擠眉、突目、蹺腳斜躺等怪狀,與一般出家人的舉止端正、威儀莊嚴,大相逕庭。何以畫家們用這種表現方法?其因旨在表現一種開朗、豁達、灑脫、任運的情趣,將內心之放曠自在,形諸於羅漢之解脫相。這種表現與前面所言不拘泥、不刻板的禪之精神是相關的。因為無須刻意做作,就是一種自然的威儀。
最後,以文學角度來談禪的藝術。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有許多的體裁、題材、意境,是得之於禪的靈感和啟示。將禪意表現於詩中的唐宋詩人很多,王維、白居易、蘇東坡等則為其中的大家。現舉三例如下:
唐朝王維(西元七○一─七六一年)的〈過香積寺〉的四句詩是:「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峯,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這首詩不以直接描寫香積寺之景致,而以烘雲托月之手法,只寫參天的古木,入雲的山峯和隱喻香積寺的鐘聲,讓讀者自己發揮想像的空間,勾畫出自己的香積寺,與禪的精神──自己參悟禪意,是相合的。
唐朝賈島(西元七七九─八四三年)〈尋隱者不遇〉的四句詩是:「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這首詩的意境,是寫動中的寧靜、空無的實在。此乃形容一個禪悟者對於剛要探路入門的初學者的指點──要問清淨的佛性何在?但自如法修行,雖尚未曾親證實悟,你可要有信心,佛性就在那兒,等到雲開霧散的悟境出現,你便會知道了。
宋朝雷震作有〈村晚〉的四句詩是:「草滿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
這詩中所表現的是滿足、圓滿之情致,彷彿是描寫開悟以後的境界。凡一切圓滿自足、悠閒自在之心境,並不一定要有目的、有所為,而且「有所為」、「有所不為」,皆是好的、具足的。「短笛無腔信口吹」──吹得好不好,不在乎,也不考慮好壞,此乃是除去了分別、煩惱、執著的表現。所以可將此詩,看作是描寫禪的悟境。(一九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講於紐約東初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