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緒言
諸位法師、諸位居士、諸位同學,我非常感謝貴會理事長李謇長者替我作的介紹,及對我的鼓勵。今天我所要講的題目是:「禪的修行與體驗」。事實上,我非常的忙,忙得連準備些什麼內容來做這次演講都沒有空。所以,我只是非常粗淺的來介紹有關禪的修行方法和過程。
實際上,有沒有禪這個東西?禪的本身並不執著有個禪宗,或有個禪可修,從佛法的修行來講,無一法不是匯為同一個目標──離苦得樂、明心見性、見性成佛。顯密諸宗無一宗不是主張戒定慧三學並重的;但是,禪在中國是一個特殊的名字,一提到禪,可能就覺得是一種頓悟法門。然而,究竟有多少人,不假修行而頓悟的呢?甚至於能夠一悟就永悟的呢?那樣的人,在中國禪宗的歷史上,我們見到的不多,甚至於非常的少。因此,禪宗的頓悟之說,只不過是鼓勵人來接受佛法,如果你能跟佛法非常契機的話,一下子就能開悟。這種觀念影響到後來的一些人,變成不用功修行,而專門來談公案、說心性、空口說白話,說食數寶,毫無用處,只是增加驕傲、狂見而已。所以,今天我來介紹禪的修行方法。
二、禪的修行
所謂禪的修行,究竟是怎麼修?修些什麼?告訴諸位,除了戒、定、慧三學之外,沒有其他東西可修。
(一)持戒是修行禪的先決條件
佛教的顯密諸宗,無一宗的修行法門不主張先從持戒作為下手的工夫。不持戒,修行禪是不可能的事。現在,我們慢慢的來說明這些問題。
很多人在看了禪宗的公案之後,發現有一些祖師們不拘小節,不嚴持戒律,如歸宗斬蛇、南泉殺貓之類,即以為禪宗是不需戒律的。其實,他們是已出了格的人,才能如此;而還在格內的人,就必須持戒。換句話說,尚在因果之內、未出生死的人,就必須持戒。
戒的定義有兩種:消極方面,不當做的不可以做;積極方面,當做的則不可以不做。
消極的持戒:不當做的不可以做。此有兩層意思:
已作之惡,令斷絕:已經做了的惡業怎麼辦?在天臺宗的五品弟子位,首以五悔為修行的入門方便,也就是從懺悔開始;此在顯教、密教諸宗無不亦然。在修行過程中,每日早晚都要懺悔,其目的在於使我們外障漸除,內觀增明。如此,我們的心穩定下來之後,才能夠修行其真正的法門而得到利益。
未作之惡,令不起:如何使惡不起?那就是要我們離開五欲,達離八風。所謂「五欲」便是:色欲,眼睛所見的;聲欲,耳朵所聽的;香欲,鼻子所嗅的;味欲,嘴巴所吃的;觸欲,身體所接觸的。這些都是增長我們的貪心,如果得不到,就會起瞋怒心。若能遠離五欲,我們的貪、瞋、癡就會減少。如此心便能落實,身心也會因此而得平安。
所謂「八風」,便是利、衰、毀、譽、稱、譏、苦、樂。這八種風,能煽起煩惱的火。
什麼是「利」?得稱意事名為「利」,即是利益。利益是人人都喜歡的,也是人人想追求的。譬如,今天諸位來聽演講以前,心裡就想著,今天希望從法師的演講裡得到一點法益。當然,這也是求益,不過,這種求法益的心雖然也是功利,卻是好的,至少可以減少你的煩惱。另外,如果你求的是財貨方面的,如用什麼辦法可以賺更多一點錢,以致將你弄成利慾薰心的程度,那就是被「利」風所動了。
什麼是「衰」?失稱意事名「衰」,即是損失,是人人希望避免的。如果為了一件事,你想從中得到一些利益,結果反而受了損失,你的心就會懊惱、痛苦,那就是被「衰」風所動了。
什麼是「毀」?背後誹謗、攻訐名為「毀」,即是毀謗。例如,有人對你無的放矢、含沙射影,你仍能夠不動聲色,這實在不易。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受,是通常的反應;即使確有其事,真的做過虧心事,被人揭瘡疤而痛苦,也是人之常情。
什麼是「譽」?背後讚美名為「譽」,即是美譽。有人說:「名譽是第二生命」,可見其視美譽的重要。相同的,有人在你背後讚美你,你知道了,你可能說那無關重要,但是你心中仍然會很高興,亦是被「譽」風吹動了。
什麼是「稱」?當面讚美名為「稱」,即是稱讚。當你做了一件好事,有人當場稱讚你,你感覺到洋洋得意,或自感安慰,都是被「稱」風吹動了。
什麼是「譏」?當面毀謗名為「譏」,即是譏諷。如果有人在你面前對你用尖酸刻薄的話冷嘲熱諷,甚至於大庭廣眾前,當場給你譏評、諷刺、難堪;你有涵養的話,大概不致以牙還牙,但你若已感到倒楣冤枉而氣憤填膺,便是被「譏」風所動了。
什麼是「苦」?逼迫身心的感覺名為「苦」,即是痛苦。苦有四苦、五苦、八苦的分類法,主要是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熾盛、生老病死等的痛苦。一切事,只要會使我們身心感覺到壓迫和不自在的都是痛苦,要到六根清淨位,始能不受「苦」風所動。
什麼是「樂」?悅適心意名為「樂」,即是喜樂。只要會引起我們的身心感覺到舒服、暢快、愉悅、快樂的,我們就想保持它、佔有它、貪著它,此便是被「樂」風所動。
以上所講的「衰」、「毀」、「譏」,會為我們帶來「苦」受,「利」、「譽」、「稱」,會給我們帶來「樂」受。如果,我們能經常提高警覺,遠離五欲,勘破五蘊,就能不為八風所動。相傳宋朝的文豪蘇東坡,有一段很有趣的軼事,由於他生平酷愛佛學、喜談禪理,故與江州承天寺的佛印禪師為莫逆之交。有一天,東坡居士作了一首偈語,自覺很有見地,就派人送過江給佛印禪師看,佛印禪師接過一看是:「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佛印禪師閱後,把來箋翻過來,批上四個大字:「放屁,放屁!」仍交原人帶回。東坡居士閱箋後,非常惱怒,本來想請佛印禪師給他印可的,應讚美他境界高超才對,不料卻被澆了一盆冷水,於是,連忙親自過江找佛印禪師理論。佛印禪師早就預料到東坡居士會過江來的,於是,一看到東坡居士果然來了,就哈哈大笑說道:「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東坡居士一聽之下,大生慚愧。從此,再也不敢隨便說大話了。
這說明了行解相應的重要,連自以為「見地高超」的東坡居士,都被「譏」風所動了。
積極的持戒:當做的不可以不做。此亦有兩層意思:
已作之善令增長。
未作之善令生起:當做什麼?就是行六度中的布施、忍辱、精進。我們持戒後,自然貪心減少,慈悲心隨著增加。布施是六度之首,也是培養慈悲、廣結善緣的方法。忍辱則為修行者的有力增上緣。剛才,李長者替我作介紹的時候,也說我是一位從艱苦中磨鍊出來的苦行僧。其實,我在苦中之時,自己沒有感覺到如何的苦法;也唯有從苦的境遇裡,才會有精進奮發的心。如是在歡樂之中長大的人,他對於人的慈悲心、同情心便不容易產生,他也難以體會出眾生有苦、世間有難!對於一些批評毀謗我的人,我常常把他們當菩薩看。譬如,我能到日本留學,我必須感謝天主教的一位神父,和基督教的一位牧師。因為,他們曾經撰文公然的批評佛教,指出今日的和尚,知識低落到不僅無人懂得梵文,無人通曉今日世界通用的語文,即使通達中文佛典的也少之又少。我看了以後,心中非常難過,因此,發願為中國佛教的僧人在學術的地位上爭一口氣,而出國去了。出國後不久,在國內的僧俗二界,非但甚少有人支持我,且有不少人公開或私下作惡意的批評,及善意的論議。甚至我的師父亦曾為此事,要我公開澄清,並且特地到東京來看我。在這種情況之下,對我的壓力愈大,愈促使我努力把書讀好,完成了在東京六年多的課程,而取得了碩士及博士學位,並出版了博士論文。當然,我始終感謝三寶的加持,使我愈挫愈奮。這應該是忍辱所產生的力量了。
(二)修定是進入禪門的方便法
在唐朝以前,中國的禪是以修定為主的,所謂禪觀或禪數;而唐朝以後,初期的中國禪宗,是以慧為目標。至於我自己,則時常跟我的弟子們說,禪的修行,是必須經過定的過程,但不以定為目標,乃以定為進入禪境的手段。若修定不修禪,易落入外道的四禪八定;若修禪不修定,能夠進入禪境的可能,就極為渺茫。故在中國禪宗的祖師之間,對於定,分作兩種不同的態度。
第一種態度的系統──對「定」採取否定的態度。也就是說,不需入定,便能直接進入悟境或禪境。
佛陀時代有些「慧解脫」的阿羅漢,未先修定便得離欲。
在中國禪宗三祖僧璨的〈信心銘〉頭一句就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意思是說,尋求最高的道並不難,只要你能除去了分別心,至道便在你的面前出現。因為,道是自然的,不假方便的,道若可修的話,那一定不是至道的第一義諦,只是方便法的第二義諦。
從禪宗六祖惠能的《六祖壇經》可以看到兩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惠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由上面的偈子可知,神秀仍未見到離絕「人我、法我」二執而顯現的真如本性,仍是在有分別的心境上下工夫,如此,就不是禪,是漸次修定的過程。而惠能認為菩提本來並不是什麼可以生長的樹,自心本明,並不如鏡有臺;心地本來就光明皎潔,何處惹來灰塵及污垢而需要拂拭摩擦?這是不作修行的至高禪境,亦是對於定的修持,站在否定的立場。
從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來看,馬祖主張行、住、坐、臥盡是禪。非凡夫行、非聖賢行,便是菩薩行;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故謂平常心為道。主張:「本有今有,不假修道坐禪;不修不坐,即是如來清淨禪。」
從宋朝的大慧宗杲直接教人參個「無」字話頭來看,他主張以直截了當的方法,直參「無」字話頭,使其分別不生,虛明自照。故此,宋朝以後,叫人參話頭的方法,非常盛行。此雖已經有了修行方法,可是仍不落階梯層次,因為一落層次,就不是禪了。
第二種態度的系統──對「定」採取肯定的態度。這是說,慧由定生,依定發慧。
從《遺教經》的「制心一處,無事不辦」來看,釋迦世尊教比丘們修行,主要也是用的禪觀方法。就是教人將散亂的心念集中起來之後,心得統一,心能統一,就不會受任何外境所動,而能遠離煩惱。因此,「制心一處」乃是漸次修定的工夫,到達最高層次,便是小乘的阿羅漢果。
從五祖弘忍的〈修心要論〉(即〈最上乘論〉)所說「行知法要,守心第一」的意思來看,就是教人將不動的真心守住,若能守住真心,妄念自然不生;妄念不生,「我」及「我所」心滅,無明消失、智慧產生,後得成佛。這種守心的工夫,即與制心相似,也即是定的修行方法。
從永嘉玄覺的《永嘉集》之〈奢摩他頌〉所說「惺惺寂寂,寂寂惺惺」的主張來看,惺惺是「觀」,觀照我們的心念;寂寂是「止」,靜止散亂的心念。當一念不生之時,仍是非常清楚,便成了止觀不二,或云寂照不二的工夫,悟境因此現前。
從憨山德清的〈觀心銘〉所說「觀心無相,光明皎潔」的意思來看,當一念不生之際,便能徹見自心,了無一物,乾乾淨淨、圓圓明明,充滿法界。他既主張「觀心」的重要,此心不論是淨是染、是真是妄,凡用觀照工夫,便是一種修定的方法。
從宏智正覺的「默照」法門來看,默照的本身便是上乘的定境。他一生提倡默照禪,其〈默照銘〉所說:「默默忘言,昭昭現前」,即是在離言的默默之中,不失靈然的觀照工夫。一片寂默而又清明朗照,默而照、照而默,大自在、大活潑,達到「透頂透底」的一片悟境,此仍是定的境界,卻亦是慧的境界了。
(三)慧就是禪
禪宗不以為從經教、理論中可以得到智慧,所以稱語言的經教為葛藤絡索。智慧不從外求,但由心悟,所以禪的本身,就是智慧。以直截了當、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破無明的厚殼,出生死的迷網。當你突破自我中心的情執,無差別的智慧現前之時,一切經教便成了你自己內心中的事物,縱然未涉及經教,所見亦必與經教相應。是以真正由明師指導,用禪的方法而得開悟的人,必定行解相應,與經教的理論不謀而合。例如,在美國有一個中國籍的女子,打了一次我的禪七之後,她到沈家楨居士處,看到一部《圓覺經》,當她看完了第一段,就曉得第二段是講些什麼,看完了第二段,下一段講些什麼,她也知道。於是沈居士感到驚訝的告訴我,我說我無祕密法門,只用禪的方法,使她的慧根發起了一點作用。
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但在中國佛教的大乘諸宗之中,禪宗所留下的文字最多。例如,大慧宗杲雖把他老師的《碧巖錄》燒掉,說是這個東西害死人,不要讓以後的人再上當。結果,他自己也寫了許多、說了許多。文字只是用來作為通往悟境的路標而已,如果,你能遇到一位明師指導,而你又相信他,跟他學習的話,不用文字經教,也可達到悟的目的。我雖不能保證在多少時間之內,你一定會得到什麼效果,但是,如果你繼續努力下去的話,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困難的是,你若不依經教,便不易判別誰是邪師誰是明師。(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講於中華佛教居士會,果惠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