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照銘〉解釋
中國禪宗,到民南宋之初,臨濟一繫了出有大慧宗杲禪師(一O八九~一一六三)所倡話頭禪,曹洞一脈出有宏智正覺禪師(一O九一~一一五七)發明默照 禪,乃系宋世的的禪門雙璧。話頭禪在中國、日本,迄今猶是活用的好方法;默照禪在中國傳統流未久,到了日本則形成了只管打坐曹洞禪法。
話頭公案,在我國佛教界,乃是相當熟悉的禪修方法,默照禪則即使在曹洞宗的寺院,也少人知。其產在明末之際的洞下禪德,多用念佛及話頭,已與臨濟系統幾乎難分難辨。此乃引起我要以宏智正覺的〈默照銘〉作為講本的動機,其原文如下:
「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時廓爾,體處靈然。
靈然獨照,照中還妙。露月星河,雪松雲嶠。
晦而彌明,隱而愈顯。鶴夢煙寒,水含秋遠。
浩劫空空,相與雷同。妙存默處,功忘照中。
妙存何存,惺惺破昏。默照之道,離微之根。
徹見離微,金梭玉機。正偏宛轉,明暗因依。
依無能所,底時回互。飲善見藥。檛塗毒鼓。
回互底時,剎活在我。門裡出身,枝頭結果。
默唯至言,照唯普應。應不墮功,言不涉聽。
萬象森羅,放光說法。彼彼證明,各各問答。
問答證明,恰恰相應。照中失默,便見侵凌。
證明問答,相應恰恰。默中失照,渾成剩法。
默照理圓,蓮開夢覺。百川赴海,千峰向岳。
如鵝擇照,如蜂採花。默照至得,輸我宗家。
宗家默照,透頂透底。(以下略)」
下面便是我對〈默照銘〉的解釋。
默默忘言,昭昭現前。
「默默」是心念的寂靜,「昭昭」是心地的明淨。
「忘言」是既不用口說的語言,亦不用思考的語言。一般人的沉默,僅至於口不出聲,未必能夠心無妄念,那便不是「忘言」。「現前」是豪無差異的映現,是將自己所面對的一切現象,百分之百地如實觀照,若加入主觀的判斷,便與現前的事實有了出入。
為兩句話,既是禪修的方法,也是禪修的體驗。
「默默忘言」就是既無語言,也無對象,乃至沒有心念的活動。先將自己跟環境孤立起來,再將自己的現在跟地去與未來孤立起來,最後要將自己的現前一念跟 前念與後念也孤立起來。「昭昭現前」是在忘言之後所得的明朗與清晰,首先知道有心的念起念滅,其次凡有念起立即發覺,最後唯有朗然獨照的明淨之心,像是一 面纖塵不染的廣大明鏡。
默照禪的用功態度,可緊可松。緊法是以禪修者的意志力,強壓妄念不令生起,強提念頭不令昏沉,坐姿端正,挺腰豎頸,守住身心,住於一境,久久即可漸入 「忘言」的程度。但是有一輩人,宜用松方,則是以禪修者的意識,有意無意地放鬆全身的肌肉和神經,然後既不控制妄念,也不隨逐妄念,不怕念起,不愁緣境, 但求放鬆身心,不蓄意回憶過去,也不蓄意推想未來;不壓不提,恬淡清淨,漸漸地便會進入默照的佳境。
鑒時廓爾,體處靈然。
當你修行用功時,如果還感覺時間的長短,這還沒有到「默默」的程度,在「默默」的情形之下,時間是沒有長短的,而你自已也感覺不到有時間的存在。沒有 時間,就是地限的時間,這等於說無窮的快就等於窮的慢。如果自認為已在「默默」的情形之下,但還有時間的觀念,就表示並非真正的「默」,因你那時還有念頭 在動,由於尚有念頭的起滅,所以才感覺到有時間,如果念頭的生滅沒有了,時間也就沒有了。且舉近代中國有一位太虛大師的經驗為例:有一天晚上,他聽到寺院 裡就寢的鐘聲,他就失去了時間感,直到第二次又聽到起床鐘聲。在這之間,雖已過了一夜,在他的感覺上根本沒有時間的過程,只有聽到打了兩次鍾而已,可知用 功到了沒有念頭的時候,時間便不存在了。
「體處靈然」的內容就是講的「昭昭現前」,也就是講的空間無限,而這個無限之中包含著所有的一切東西,起起滅滅。在無限的空間裡面,一切的東西都是活 活潑潑的,自由自在的,在這個情形之下,念頭是無住的、不動的。念頭住動,便失卻「靈然」的自在,而被一定的空間所拘束;若念不住不動,你所體驗的空間便 是無限的遼遠豁達;若念隨境動,則眼睛等六根六識所及的範圍,絕對是有限的。就以眼睛為例,若念不住動,你的肉眼也能看到更多的東西,那就像照像機的功 能,因為底片本來無住無著也不動,故可以把鏡頭所及的距離範圍內所有的東西,在很短的時間內都能拍攝進去,如果照像機的底片本來都有住有動,還能照到清晰 的像片嗎?
我在禪七中偶而會用一種方法:教大家有不要用頭腦想,光用眼睛看,或用耳朵聽。這個時候你看到的是什麼?你聽到的是什麼?但是在禪七的頭兩天,不可能 用成功這種方法,因為你的心尚未安定下來,就不可能不用頭腦想。到了第四天以後,能夠要他不用頭腦想就能夠做到不有關腦想的人,也不會多。修行者的心若不 動,就能夠體驗到相似的空間無限。
至於真實的空間無限,則有三種情況:(一)是佛陀的神通境界,其他凡聖眾生的神通境界則不能無限。(二)是從很小的一點而看到無限,在《楞嚴經》裡, 就說「於一豪端」三世諸佛轉大法輪,也就是說三世一切諸佛同時都在一根豪毛的尖上,說無量佛法度無邊眾生。那是因為無窮的小就等於無,既是無小可小,那不 就是無窮的大嗎?(三)是明心見性,親見實性即是無性之時。
靈然獨照。照中還妙。
「靈然」不是虛空,而是空間。這個空間不在內外中間,因為這個地方講的都是心,唯有不動心的體驗,是無限的空間,因此「靈然」即是清清楚楚、明明白 白、實實在在、活活潑潑。「獨照」是唯有觀照和覺照之意。默時無雜念、照時不散亂,默時心靜、照時心明。這種經驗只有在默照互資時才能發生,否則的話,只 應稱做「闇然獨疑」,所以眾生看一切的人都是眾生,若能破暗為明,便可化疑為照,故以佛眼視眾生,眾生都是佛。
曾有一位禪修者在小參時告訴我說:「我好像是在跟什麼人鬥爭呢!」我說:「那是你自己在跟你自己鬥爭。」他說:「自己怎麼可能有兩個我呢?」我說: 「何止兩個,而是無數個,雜念妄想如絲如麻。因前念與後念矛盾,所以覺得有兩個在心中角力鬥爭。那就是疑暗而非默照。」後來我教他一句話:「不除妄想莫求 真。」不用排斥妄念,只要不去理它就會安靜下來。如池水本清,只因有外力侵擾,便成渾濁,如能任其自然,便會還歸清淨。「靈然獨照」的功能,必先有其靜默 的工夫做前導。
「照中還妙」是在清楚裡面,無後不容。是就默照功夫用上之時,對於任何一項大小事物,都能從很多角度很多層面,得到無量的消息,乃至要說「一沙一世 界,一華一如來」,那是不可思議的境界,非語言文字所能表達,也出乎思想符號的範圍之外,其中的奧妙,盡在無言的覺照之中了。
露月星河,雪松雲嶠。
這是形成正在默照情況下的心境,「露月」是說天上無雲也無霧,只有圓滿明朗清楚的月亮,那是默照時的心境,明淨如滿月。「星河」即是銀河,在有月亮的 時候,月亮非常清楚,在沒有月亮的時候,滿天的星看得非常清楚。而釋迦世尊的開悟,也是由於見到了非常明亮清楚的星。這個星河就代表我們正在默照工夫用得 很好的時候,可有萬點明星一覽無遺的心境出現。普通人的心,則不見月亮也不見星河,倒是滿天的煩惱烏雲。
「雪松」也是比喻,是在說明默照工夫用上時的心。松樹上面覆滿了雪,外觀不見松樹只見雪。在寒冬降過大雪之後,林間的每一株松樹,看起來都像是玉雕粉 妝水晶做的,一片清涼明朗的景色。我們的心能夠到了這樣的程度,心然是開朗、安定、舒坦、寧靜的。「雲嶠」是在形容默照時的心好像山峰上的雲,雲在山頂能 庶山,山卻沒法擋住雲,這是表示心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為什麼不講天空中的雲而講山峰中的雲?因為雲在空中根本沒有東西可以陰擋它,山峰則是阻礙的 東西,雖有山頂阻礙而雲不受阻礙,才能比喻默照工夫的灑脫心境。那時若有美人坐懷而心不會亂,威脅利誘而心不會動,分角肢體而心不怖,因為心得自由,不受 境牽。
晦而彌明,隱而愈顯。
「晦」是黑暗,「明」是光明,心境在黑暗的現實情況下,更加明朗,就是在煩惱中能使智慧增長。「彌」是經常持久,外表看他好像是糊裡糊除,事實上他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智者可能木訥,但他的心胸磊落,不會自欺欺人。
隱是隱藏,顯是表現。「晦」及「隱」是默照的「默」字,「明」及「顯」是默照的「照」字。默時有似癡呆,所以如晦如隱;照時智慧靈然,所以如明如顯。默照同時,則其心境不動而萬古長青。這是說明智慧心的形態和智慧心的力量。
鶴夢煙寒,水含秋遠。
「鶴夢」是心如夢中化鶴,在碧空飛翔,只見一望無際的遼闊、空曠;「煙寒」是溟溟渺渺,無庶無隔。動靜一如、無邊無涯,這是「默照」雙運的心境。
「水含秋遠」是形容默照的心境,澄靜深遠。心境澄澄湛湛,清如深秋的明潭,而又潭深無底,幽遠莫及,從水面上一直看下去,水面及水中的景物,雖可一目 瞭然,但又不見其底。同時又因秋水明靜如鏡,能反映無邊的天空,秋季雲薄霧稀,所謂秋高氣爽,天空高遠無極。這是描寫「默照」時的空間感,有無盡的澄靜與 深遠。
浩劫空空,相與雷同。
「浩劫」就是無盡期的長時間,不論多長的時間,也有人相信有永恆,但在「默照」的心境中,時間並不存在。「劫」是可長可短的時間,無盡的時間都是 「空」的,短暫的時間,當然也是空的。「雷同」是說明「「默照」的心中,沒有前念與後念之別,前念是寂寂惺惺,後念也是寂寂惺惺,是心中無物,而又明鑒無 餘的意思。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其間的關係,稱為「相與」,在「默照」之時,心是非有而有的,若欲求其時間的前後過程,已不可得,所以稱為「雷 同」。時間的感覺,是從念頭的變遷而來,若念即無念,時間的長短,當下即空。
妙存默處,功忘照中。
「妙存默處」是說一切好的功能都在靜默裡面,西諺「沈默是金」,還不能形容靜默的微妙。心若對境攀緣,念頭浮動,便失去靜默,失去了聰明,當然也堵塞 了智慧之眼,了無妙意可言。「功忘照中」的照字就是觀照的功能,正在觀照之時,便不知是在觀照,已忘了照的功能,那才是照而常默的工夫,此正如永嘉玄覺禪 師(六六五~七一三)的《奢摩他頌》有云:「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 境界。將這兩句話連起來講:默中含有無量的智慧功能,正在使用智慧觀照一切境界之 時,恰已不知尚有能照與被照的事物了。
妙存何存,惺惺破昏。
前面既說:「妙存默處」,是於「默」有妙,但請不要誤會,以為僅僅靜默就算是妙,如果默而不照,可能墮入昏沈狀態,故要接著提示,用「惺惺」而不糊塗的明覺心來破除昏沈瞌睡的現象。就在明白清醒的情況下,心念依舊如同止水一般的安寧。
「惺惺」三字連用,見於永嘉玄覺禪師的《奢摩他頌》有云:「以寂寂治緣慮,以惺惺治昏住。」
默照之道,離微之根。
用默照的方法,便能出離煩惱乃至極微細的無明之根。煩惱心有粗有細,有根本有技末。從粗重的煩惱,逐漸減少,達於心境的默而常照、照而常默之時,連微 細的煩惱之根也會斷除。心受心境的而執著任何一境之時,心量是極小的;心不著境,默中有照之際,心量是其大無限的。智慧的功能與煩惱的運作適成反比,智慧 愈大煩惱愈小,智慧的功能大到無限大,煩惱的作用就愈來愈小,小至無限小,最後不見智慧之大,當然也不見極微的煩惱了。也就是說煩惱無明小到最後便沒有 了,智慧愈來愈小,大到最後也沒有了。在眾生來說,修行是為了斷煩惱增智慧,在佛來講,既沒有煩惱,也沒有智慧。
在洞山良價禪師(八O七~八六九)的〈寶鏡三昧歌〉中,有「重離六爻,偏正回互」及「正中妙挾,敲唱雙舉」之句,是以《易經》離卦的微妙變化,形容智慧心的功能。宏智禪師既為洞下大善知識,故亦以離卦那樣的微妙,來形容「默照」的功能。
徹見離微,金梭玉機。
在「默」而靜止的心境中,不存妄想雜念,已徹底洞識佛性如空。正因為「默」非死滅,所以默的工夫愈深,照的功力愈強,在「默」中藏有離卦那般微妙的作 用。「金梭」和「玉機」是形容「照」與「默」互為賓主的功能,織布須用機梭,機是靜態的,梭是穿越去是動態的,機梭本配,始能生產布匹,用金梭玉機說明 「默照」的方法,是用作禪修證悟的最佳工具。
正偏宛轉,明暗因依。
「正偏」一詞,出於洞山良價禪師的〈寶鏡三昧歌〉有云:「偏正回互」。「宛轉」一詞出於洞山良價禪師範〈玄中銘序〉有云:「宛轉偏圓」。「明暗」一詞 出於石頭希遷禪師(七OO~七九O)的〈參同契〉有云:「當明中有暗,勿以暗上遇,當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永嘉玄覺禪師的〈優必叉頌〉也有云:「明暗 之本非殊」,又云:「暗而能明者,即愚而慧也。」
曹洞宗以偏正三字形容煩惱及菩提,二者相即不相離。由於修證工夫有深淺,而以偏正二字組成五位:(一)見性名為正中偏。(二)煩惱薄名為偏中正。 (三)煩惱伏為正中來。(四)煩惱斷名為兼中至。(五)煩惱即菩提名為兼中到。以此五位皆不出偏正關係的相互變換,故稱「宛轉」。唯有宛然轉變,才能表示 煩惱與菩提的此消彼長,雖有消長,實則不動,這也就是照與默的功用了。
明與暗即是智慧與煩惱。沒有煩惱便不能顯示智慧的功能,智慧必定是由於煩惱的活動而需要,故在表現智慧的同時,即有煩惱在其中,不過當依智慧,勿依煩 惱。在愚癡的煩惱之時,若已知有愚癡煩惱,此人必是智者,故當明白有煩惱之時即有智慧。不過勿將智慧當作煩惱,明與暗相互依存,明與暗仍須認清。
勿將菩提與煩惱,生死與涅盤分成兩截,但其前後因果依舊歷歷分明。這就是默照禪告訴我們的真相,既不以事昧理,也不倒因為果。
依無能所,底時回互。
上兩句的「宛轉」和「因依」,都有彼此對換及相互依存的關係。從一般的常識而言,任何兩者的事物之間,多有賓主關係,主格是能依,賓格是所依,那就表 示兩者相關而非相即。此中所見則謂兩者之間,不可用賓主或能所來看待,因其實為一體的兩面,互為能所,互為賓主,互為因依。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同異分明 而又相即不離。
「底」字在宋人語錄中的用法,與「的」字同,「底時」可解作「當那樣的時候」。也就是說:默與照的關係,跟洞山良價禪師的「正偏宛轉」相同,也跟石頭希遷禪師的「明暗」相依一樣,彼此之間雖無主客之分,確又經常互為體用。
飲善見藥,檛塗毒鼓。
這兩句都是譬喻,意謂若用默照的方法修行,它的功效就像「飲善見藥」,能對治一切生死煩惱病,如「塗毒鼓」能摧伏一切生死煩惱軍。
飲善見藥的譬喻,出於晉譯的《華嚴經》第三十七卷,亦名善現王藥。相傳雪山有大藥王。名為善現,若有見者,眼得清淨,聞者耳得清淨,聞其香者鼻得清淨,嘗其味者舌得清淨,若有觸者身得清淨,若能取得彼地之土,悉能滅除無量眾病,安穩快樂。
塗毒鼓的譬喻,經中所見頗多;譬喻宣說佛法之的力量,如同以末毒藥加上咒力,塗在大鼓鼓面,當在擊鼓之時,無論遠近大小從生,聞者無不腦裂而死。此死 即是指的貪慾、瞋恚、愚癡皆悉消滅。《涅盤經》中將法鼓譬作天鼓及毒鼓的二類:(一)佛說五乘法,如擊天鼓。(二)佛說佛性常住的大乘法,如擊毒鼓。
此處是說默照禪的方法和功能,是滅眾病除諸惑的最上乘法。
回互底時,剎活在我。
這兩句可以解釋成為:正在回相宛轉因依之時,便是主權在握剎活自由之境。默照即是止觀,「回互」即同時並運。在默而常照,照而常默的相待相成的情況下,正是止觀雙運的好時光。
「剎」是魔來魔斬,佛來佛斬,離心意識的執著,心不攀緣,念不擊境。「活」是漢來漢現,胡來胡現。心如高堂明鏡,雖萬千境界同進出現,也能彰彰顯示,物物反應,井然不亂。
當剎則剎,當活即活,不由外力,名為「剎活在我」。唯有能默,所以善照;默的工夫愈深,照的功力愈強。唯有能照,所以善默;照的功力愈強,默的工夫愈深,相互因待、彼止助長。默照同時,故非一般定境的只止不觀,更非常人心境的昏沈散亂。
門裡出身,枝頭結果。
「出身」二字有二義:(一)以身奉獻。(二)進身仕途。不論何者,均須走出家門,始可獻身報國,做官為民。宋朝至清朝的科舉制度,凡是官吏要經鄉試、 府試、京試,及格後做官時,便稱為什麼出身。此處的出身,是指默的功用,默是靜止的,故喻在門裡,但其並非消極的躲避,而是向外觀照的奧援,若無真默便不 能真照,所以默雖不顯於外,它的作用,則已藉照而奉獻了出來。
至於「枝頭結果」,乃指有目共睹的觀照覺察功能,勘破煩惱,便是覺照之功。
在門裡時,已經具備了為法獻身的基礎,雖然隱而未現,確是極其重要的條件。像是一棵果樹,樹根樹幹都在門牆之內,唯有樹枝伸出牆外,外面經過的人,既見到枝頭的果實,當然也可推想到門牆之內必有樹身。樹身與樹枝,相依不離,看似兩種現象,其實是一物的兩段。
默唯至言,照唯普應。
默而無言才是最高明的語言,也就是說,真正的至上的語言,是不能用語文表達的。佛陀釋迦世尊,在說法度眾四十多年之後,猶說「未曾說著一字」,就表示 語言僅是不得已時用來表達心意的工具,但它本身無法真的表達全部心意,心意仍須用心去體會。而心愈靜愈默,所體會的深度與廣度才愈澈愈明。
因此真正的真理不用講,真正的語言不必說,默照之默,即是最高的語言。
默中之照能夠遍照,能於不同的時地,普應一切眾生,給予平等因應。有人問:「這個照,是不是對環境很清楚。」我說:「平常生活中,可能對自己的環境很清楚,但尚不夠,而是說智慧的覺照,乃在內心有無限深遠,也是無限普遍的。」
應不墮功,言不涉聽。
應是相應、感應、呼應、酬應,對於自己對環境的一切回應。沒有事先的預備也沒有事後的痕跡,叫做「不墮功」,事前如虛空,事後如空中的鳥道遺痕,心中 保持無瑕的寂默空靈。雖然普應一切外境,內心仍自寂靜。「功」是存心、執意的意思。若默照的工夫完成,心不住相,自無功德功利可言。
言語是傳遞訊息的符號,默照之照,明鑒萬法,當然會接受萬方傳到的消息,不過未必要用耳根去聽。六根之中,眼耳鼻舌身意,無一不能接受訊息。而且最好 的表達是盡在不言中。故在中國的梁武帝時代,有一位禪師傳大士(四九七~五六九),有一次梁武帝請他去宮中講經,他上了講台以後,將木尺在檯面一拍,就下 講台走了。梁武帝覺得很奇怪,怎麼沒講經就下台走了?其實最高的佛法是無法可說的。《金剛經》中即謂:「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這謗佛」。又云:「說法者 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萬象森羅,放光說法。
青青的翠竹,鬱鬱的黃花,都是佛在說法,無一處、無一物,不是佛在現身說法。
牛頭慧忠禪師(六八三~七六九)主張「牆壁瓦礫」也是佛心,一切「無情」也能說法,並舉《華嚴經》有云:「剎說、眾生說、三世一切說」為例。其實《阿彌陀經》的記載也很明顯:有眾鳥演說三十七道品,諸中樹木也都發出百千種之音樂聲,皆能使聞者生起念佛念法念僧之心。
心中無物,心地光明,所見宇宙萬象,亦無一不是佛的法身。佛的肉身,有紫金色的光芒,每次說法之前,都會放光現瑞。若能親證佛的法身遍在,當然可以體會到萬千景物、一切現象,無一不在放光,無時不在說法。
彼彼證明,各各問答。
既能體會到宇宙萬象,皆在隨時隨處、放光說法,當然也不難親見每一個現象或每一項各別的事物,無一不在與其他各別的每一項事物之間,互相印證,並且都 在運用無言之言,彼此問答。正像身居佛國淨土,所遇所見,不論有情無情,都是出塵的聖人以及佛的化身,他們彼此之間不論有言無言,都是問答論法的表現。
問答證明,恰恰相應。照中失默,便見侵凌。
宇宙萬象,在凡夫所見,是有善惡、好壞、利害、美醜等不同的。風和日麗是好,狂風暴雨是壞,物阜民豐是好,災變連年是壞,但從智者的默照心中,任其自 然,物物相應,都是恰如其分,彼此並無衝突的矛盾可言。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前世種因現世結果,目前種因未來結果,甲有所動乙有所應,都是自作自 受,恰到好處,故無可喜,亦無可懼,既無可怨,亦無可憂。
唯有默照同時,才是恰到好處。如果只有照的動作而無默的工夫,就會產生混亂的心理現象。若有照而無默,不是失去平靜和明淨,便會見到環境和自己的對立與矛盾,也會發現外境的一切現象之間,也是彼此相爭相抗相殘相剋的,那便會引生煩惱而失卻智慧的功能了。
證明問答,相應恰恰。默中失照,渾成剩法。
這四句是為加強前面四句的表現,用相對的句型字義,表達默照之間的關係是無法分割的。若缺其一或偏重輕其中之一,兩者都會失去其應有力量。如果默而無照,即與枯木死灰相似,若非昏沈即是發呆,均非定慧等持的禪法。
默照理圓,蓮開夢覺。
默照的工夫成熟圓滿,便是悟入圓理,也即明心見性。智慧心和親證實悟的見地開了,就好像清淨的蓮花開了,生死的迷夢也就醒了。佛法常以夢幻等形容生死 的經驗,說明生死如夢,並非實境,只要明佛心內見佛性,親睹自性無性的本來面目,便名為夢覺或夢醒。例如永嘉玄覺禪師的《證道歌》中,即有「夢裡明明有六 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之句。
百川赴海,千峰向岳。
這是形容默照心境的豁達遼闊。「百川」是喻眾生根器雖有千差萬別,終究都會成佛,「百川赴海」便失百川之味,如《法華經》云:「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 三。」「千峰」是喻眾生的無盡煩惱,「向岳」是喻默照心的全面統一。在默與照濟頭並用的心境中,以百川及千峰的歷歷分明,來解釋照的功能,又以赴海及向岳 的順流歸一,來形容默的力量,差別即與無差別的境界是相即相通的,百川奔馳,千水競流,同歸於海,千峰起伏,萬巒層疊,共歸一岳。都在說明默照的動靜互 資,悲智雙照,妙用無邊。
如鵝擇乳,如蜂採花。
這是兩個比喻,以喻默照的功熟的禪者,有鑒別取捨的能力。據《正法念處經》有一則關於鵝王的傳說:「水乳同置一器,鵝王飲之,但飲其乳汁,仍留其 水。」另在《佛遺教經》有云:「如蜂採花,但取其味,不損色香。」此皆表示一位修行默照方法已經成功的禪者,已證無分別的理法,故也不再受到煩分別執著、 捨不得又求不得的困擾,但他對於現實世界的倫理、法律、風俗,以及學佛者的儀律等,不唯不否定,而且更能把握分寸,恰如其分、適時適處,取其所當取、捨其 所應捨。那就是「在什麼立場說什麼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那是積極而又條理井然的修養工夫。
默照至得,輸我宗家。
若能專精於默照的工夫,便可親證最上乘法,名為「至得」,實即無得,《金剛經》云:「若有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然燈佛即不與我授記。」這也跟 《心經》 「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的義理相同。因為若於默照之中,尚存有所得有所證的自我中心及價值肯定,此人便未得真解脫。唯有先以默照方法破我 執、除身見,始能真得與三世諸佛同一鼻孔呼吸的經驗,然後才能轉大法輪,揚佛家風。
宗家默照,透頂透底。
曹洞宗的家風,便是禪宗的家風;禪宗的家風,便是佛祖的家風。佛法化世的功能,即是悲智雙照,悲智的啟發,端賴止觀雙運的修持。
宏智正覺禪師倡導的默照禪法,究其內涵,即是止觀雙運。止觀在梵文是奢摩他(Samatha)及毗缽捨那(vipasyana)。兩字合譯為漢文,即 有止觀、定慧、寂照、明靜的意思,那是大小三乘通用的禪觀方法,止觀兩字在中國則幾乎使人有被天台宗獨佔的印象。而天台宗的止觀,分有「小止觀」、「漸次 止觀」、「不定止觀」、「圓頓止觀」的四種;圓頓修法的止觀法門,實與禪宗的頓悟法門相似相通;而禪修的入門方便,通常也以止觀最切實際。《摩訶止觀》卷 一云:「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觀。」此與默照禪的「默照忘言,昭昭現膠」極為類似。
宏智正覺禪師很明顯地是採納了止觀的基本方法,配合了曹洞禪的相互因依的理論,新創「默照禪」的名稱。
「透頂透底」四字可有三義:(一)默照禪是佛法中最上乘法,總收上中下的三種根器。(二)默照禪能使禪修者徹悟諸法實相,一了百了。(三)默照禪是上承諸佛下傳萬世的修行方法。
釋後
我一向以為:著書立就不易,註解經論尤難。因為我們既不是佛陀及祖師們的本人,豈會真正知道佛祖所遺的經義論旨所在?豈能恰到好處地為這註釋?是以本文雖然名為解釋,其實是個人依據佛經及祖語,對〈默照銘〉的看法和想法。
(選自《禪與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