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怎麼熟的
明州大梅山法常禪師初參大寂(馬祖),問:「如何是佛?」大寂云:「即心即佛。」師即大悟。大寂聞師住山,乃令一僧到問云:「和尚見馬師,得個什麼, 便住此山?」師云:「馬師向我道:『即心即佛』我便向這裡住。」僧云:「馬師近日佛法又別。」師云「作麼生別?」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師 云:「這老漢惑亂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其僧回,舉似馬祖,祖云:「大眾,梅子熟也。」(《景德傳燈錄》卷七)
這個公案是關於馬祖的弟子明州大梅山法常禪師的一個故事,我把它大致解釋一下。
法常禪師第一次到馬祖門下,問:「如何是佛?」馬祖告訴他:「即心即佛。」法常禪師馬上就開悟。後來他就離開馬祖,到大梅山開法度眾生去了。馬祖聽說法常禪師已經開山了,就派了一個出家僧人去大梅山向法常禪師試探虛實。
僧人到了大梅山便問:「聽說和尚您是曾經參訪過馬祖,您在馬祖門下究竟得到什麼了,所以到這裡來開山傳達法呢?」
法常禪師回答說:「因為馬祖向我說『即心即佛』,我就到這裡開山了。」
這個僧人又告訴法常禪師說:「你可知道,馬祖最近說的佛法又跟過去不一樣羅。」
法常禪師就問:「怎麼個不一樣啊?」
僧人回答法常禪師說:「最近馬祖又改口說『非心非佛』了。」
法常禪師聽了以後便給了一個評語說:「這個老頭兒真是會迷惑人了,要到那一天才不迷惑人呢?不管它什麼非心非佛,我只管它即心即佛。」
這個僧人回到馬祖門下,告訴馬祖,他到大梅山見了法常禪師,法常禪師是如此跟他講的。因此馬祖就宣佈說:「大眾啊!你們知道嗎?梅子已經熟了。」
機鋒不在字面
這段公案在禪宗非常有名,因為法常禪師聽到馬祖說「即心即佛」就開悟,然後就自己做師父接引徒眾去了,馬祖要試探法常禪師究竟悟到什麼程度,所以派了 一個弟子去,告訴他上一次講的是「即心即佛」,你開悟了,現在講的是「非心非佛」,看看法常禪師有何反應。可是法常禪師不為所動,他說:不管它什麼「非心 非佛」,我聽到的還是一句「即心即佛」,所以不管它。
因此,馬祖聽了就很讚歎地說:「梅子熟了。」意思是大梅山的法常禪師已經成熟了,可以做禪師了。
聽到即心即佛就能開悟,非心非佛就覺得是惑亂人、迷惑人。那麼「即心即佛」、「非心非佛」這兩句話,究竟那個才對?這是個大問題。
依禪法來講,「即心即佛」錯,而「非心非佛」對;依開悟經驗來說,因人而異,聽到「即心即佛」可能開悟,聽到「非心非佛」也可能開悟,這跟開悟本身並無一定之關係。
說「即心即佛」就是開悟嗎?不一定。諸位!現在我們也念了「即心即佛」諸位開悟了嗎?但是法常禪師的確因為聽到「即心即佛」就開悟;他悟的是「即心即佛」嗎?錯!他悟的不是「即心即佛」,只是聽到這句話而開悟,不要認為開悟就是悟得「即心即佛」的道理。
那麼「非心非佛」又錯了嗎?如果有人聽到這句話而開悟,那是因為這句話幫他的忙,並不是因為懂了「非心非佛」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開悟,或是悟了「非心非佛」這句話的道理。這個觀念,諸位要瞭解清楚。
開悟與文字字面的意思,沒有一定的關係,但也是有關係。所謂沒有一定關係,是說「悟」,並不是悟那句話的含意,但的確因那句話而開悟。譬如有人看到樹 上桃花而開悟,其悟境即是悟得「桃花開」嗎?不是!只是因看到桃花開,他就開悟了。又如虛雲老和尚,因為在喫茶的時候,茶杯拿在手上,人家倒開水進去,好 湯!一不小心,茶杯掉在地上打碎了,因此而開悟。是不是他的悟境就是悟得「茶杯打破了」呢?當然不是,若茶杯打破就能開悟,那給你一個茶杯打打看,你開不 開悟?
祖師們開悟的經驗並非就是悟了那個東西,可是當機緣成熟,他的心被一撥一點,突然間就開悟了,不是因為那麼一句話,或那個動作,或那個現象使他開悟,而是因為參禪用功的那個人,已經用功到這個程度達個火候,遇到這個情況在他面前發生,他就開悟了,這是禪的悟境。
昨天台北市發生這樣一樁車禍: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騎摩托車在慢車道上行駛,結果摩托車倒下來,兩個人的頭顱被大卡車壓碎不見了,只剩下身體,慘不忍睹。大卡車是誰開的?不知道,已經開走了。聽起來真可憐,也很可怕。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跟開悟看似沒有關係,為什麼要講這個案子?那也是一個案子——無頭案。並不是因為騎著摩托車而掉下頭來,也不是因為騎摩托車在慢 車道上行走而頭掉下來,更不是因為卡車經過而頭掉下來。就是正好碰得巧,碰到一起,頭就掉下來被壓碎了!我們不能說:「從此以後不能有一男一女,騎著摩托 車在慢車道上行駛,否則頭就可能被卡車壓掉。」每天車禍案子層出不窮,因有各種各樣的車禍,所以會有各種各樣的死亡情況。
開悟,也是一樣,不過開悟的人,並沒有像如今發生車禍的案件那麼多。每天幾乎都有人因車禍而死亡,卻未聽說每天幾乎都有人因參禪而開悟。所以這裡說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並不是這兩句話有什麼古怪或魔術。「即心即佛」使法常禪師開悟,是因為法常禪師見了馬祖,馬祖說了這句話。若不是法常禪師見 馬祖,當時也不會有人因馬祖說這句話而開悟。恰到好處,在這個時間,說這樣的話,這個人就開悟啦!
當然馬祖大師能夠識得:什麼根器的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該說什麼話,就能讓他得到開悟的消息。
即心即佛
「即心即佛」,是說我們的心本來就是佛的心。佛是什麼呢?佛是徹悟、大覺;是自覺、覺他、覺滿的意思。什麼叫做「覺」?大夢已醒即是覺。大夢又是什 麼?就是煩惱生死夢。什麼是「煩惱生死夢」?就是在煩惱生死之中,把煩惱當成自己所要追求的目標,把生死當成自己旅遊的樂園。人在生死中,佛稱為苦海。什 麼是苦海?就是生老病死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愛別離苦。在苦中還念念不忘,捨不得這樣那樣,而所追求的,都是生死環境中的種種人我、是 非、利害、得失,把生死過程中,所遇到的苦因苦果,當成追求的目標,一生又一生,了無已時,那是在做生死苦海的大夢。
求不到覺得很苦,求到的覺得不稀奇,再換一個去追求,再想、再求,到死為止。到要死亡的時候,尚覺得有許多事物沒有追求到,這種種的捨不得、放不下, 就是苦。在生死之中,苦中受苦,還覺得很喜歡這個生死的環境,還覺得苦得很有意思,牢牢的抓著它不放,這叫做「做大夢」。
「覺」是從生死的夢中醒來,不再追求任何東西。因此,我們的心如果不為煩惱所困擾,就是覺。不但自己覺悟,還要幫助他人覺悟,就是自覺、覺他;自己已經徹底覺悟,則是覺滿。所以自覺、覺他、覺滿,便叫做佛,稱做大覺世尊。
眾生的心,本來跟佛的心是相同的,佛經中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佛心和眾生心,是同一個心,佛心就是眾生心。為什麼說「三無差別」?因為佛 心是智慧心,智慧是由眾生的煩惱心轉成清淨的佛心;不清淨的眾生心是煩惱心,清淨的佛心是智慧心。此心與彼心,心心相印相同,只是在眾生未悟時,此心是睡 著的,一旦醒悟過來,則知眾生心就是佛心,所以即心即佛沒有錯。
非心非佛
「非心非佛」是什麼意思?如果把我們的心當成佛的心,或不當成佛的心,都是有問題的。如果認為凡夫有一定的心叫煩惱心,而佛有一定的心叫清淨心,那凡 夫永遠不能成佛。所以「非心」是不要認為有一個心是眾生的心,或者是有這麼一個心叫做佛的心。即不是佛的心,也不是眾生的心,那麼有眾生也應該有佛羅?沒 有不變的眾生,也沒有定相的佛!為什麼?因為眾生不會永遠是眾生,如果眾生永遠不能改變的話,那就沒有人能成佛了。眾生能成佛,所以眾生不是真的;眾生的 心能變成佛的心,所以眾生的心不是真心。如果真有一個眾生的心,眾生就不能成佛了。反之,亦不能說佛也有一個心,佛亦不是真正有一個什麼固定的心,叫做佛 的心;成佛之後,法身遍在,即無相也無心。
所以,眾生無常心,否則眾生不能成佛;佛也是無心,如果有心,那不是佛,那叫有相、有執著、有我,豈能算是佛。
那有沒有眾生呢?沒有!為什麼?若有固定的眾生,這個眾生就完了,沒有希望成佛了。相同的,如果執著有一個佛,那眾生成了佛,就成為永遠不變、永恆存 在。如果到處都遍在,那就變成泛神論了;永遠現佛身,那就變成多神論,而佛教乃是無神論的。因此,佛只有無盡功德,沒有固定形象。佛是無相的,處處在,也 處處不在,所以叫做如來如去。所以不能講「有佛」,說「有佛」是譭謗佛。但也不能說「無佛」,否則又成了斷滅見的唯物論。因此講「非心非佛」是對的,因為 佛心無相;眾生有相,但眾生不是真的;有相的佛不是真的佛。佛是無心、無相的,卻有其悲智的功德作用,所以說「非心非佛」。
信心十足
大梅山法常禪師聽到了「即心即佛」而開悟,各位現在也聽到了,然而你們聽到以後卻沒有開悟。那就是說「即心即佛」這句話,對你們立即的開悟,完全沒有用,但也並不等於是句廢話。
再說,馬祖去考驗法常禪師時,是用「非心非佛」來考驗他,結果法常禪師說:「管他什麼非心非佛,我只知道是即心即佛。」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是否表示法常禪師執著?牢牢的執著他聽到的那句「即心即佛」?不是!請諸位不要中圈套,如果他執著這麼一句話,能算開悟嗎?其實,他是以平常心來處 理這樣的一個考驗。所謂「平常心」就是:「我當時開悟,就是聽到這句話,我的經驗是如此,至於馬祖大師又說非心非佛,那是他跟另外的人講,和我沒有關 系。」所謂惑亂人、迷惑人,意即是說:這個老和尚的花樣、手段滿多的,對這個人這樣說,對那個人那樣說,如果頭腦不清楚,就跟著被他弄得眼花撩亂;今天講 這個,明天說那個,究竟什麼意思啊!沒有開悟的人,這樣一聽就混淆錯亂啦!可是馬祖大師真的用這兩句幫助兩種不同的人。法常禪師得到的幫助,就是「即心即 佛」這句話,「非心非佛」則也許真的幫助了其他的人,然而對法常禪師來講,他只經驗到「即心即佛」。
為什麼馬祖說法常禪師「熟」了呢?因為他已經信心十足,已經不受外邊眼花撩亂的情況動搖了。法常禪師若非真的開悟,聽到馬祖又說出另外一句話時,或許 會覺得很驚奇,以為他當時聽到的、經驗到了,可能有問題嗎?如果真的如此,他當時就不是真的開悟。由於法常禪師對自己的經驗,非常堅決的肯定,所以馬祖說 他「成熟」了。
(選自《禪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