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於當下
但即使能清晰地看到並標明念頭,要想維持住這份體證仍十分困難,尤其是在前面的階段。為什么我們即使在靜坐時都很難安住於身體之內?我們到底在抗拒什么?這一點必須要誠實地面對。通常我們根本不想安住在當下這一刻,即使是幾秒鍾都不願意。
最膚淺的說法是,也許我們對經驗世界根本不熟悉,所以很難安於其中。我們的教育沒教我們如何體驗及居住在當下的感官世界裏。我們的正規教育只教會了我們如何思考。此外,我們的文化也總是朝著追求安全感及舒適的方向發展。因此,要想打破多年來的局限,必須重複再三地修練,才能安於當下。
進一步而言,即使讓自己安於當下這一刻,我們對那種感覺也還是一點都不喜歡。因為那時我們就必須面對心底深處的焦慮振波了。也許我們會感到一股曖昧不明的無所依恃感,或是從我們未經治愈的痛苦中所生起的不安。我們幾乎永遠在抗拒這些感覺,因為它們實在不好受。我們總是在逃離這些搖擺不定的感覺,而躲回到由思想捏造出的舒適感中。
當強烈的情緒反應生起時,這種傾向就更明顯了。舉例來說,一股強烈的焦慮感生起了,其中的擔憂和恐懼,感覺起來就像死亡一般。這時就算我們還記得修行——將焦慮視為道途,而非逃避的對象——我們還是很難安住在這股焦慮感中。標明念頭這時就派得上用場了,因為我們將不再以 “我不能做這個”或“這實在是太過份了”之類的信念系統來助長情緒。然而即使有能力標明念頭,並因此而放松了對它們的執著,我們還是會抗拒焦慮所帶來的不適感。會抗拒是因為我們根本不喜歡這份不適感。
透過修行我們可能會逐漸發現,這些感覺起來像是死亡的強烈情緒,其實並不是死亡,它們只是由信念或不舒適的身體覺受組合而成的一些現象罷了。我們一旦培養出安住在身體和情緒能量的意願,很快就會認清這項事實。抱持著毅力和努力,我們終將發現,經由體證確實能轉化頑強的情緒反應,讓它們變得更容易被看透。但這並不意味它們會從此消失(當然也有這個可能性),而是我們的心態終於變得自在多了。
舉個例子,某個階段我對自己的修行生涯感到特別沮喪,因為感覺起來我的修行似乎停滯了,然而又心知肚明自己只是不願付出必要的努力罷了。我開始嚴重地質疑起自己來,沮喪和自我疑惑讓我墜入了焦慮和絕望的狀態。我甚至懷疑自己幹嘛要修行,因為似乎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
我去找淨香向她描述自己的狀況,她一開口就問我最深信不疑的念頭是什么,我發現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實上,我連標明念頭這件事都已經忘光了。後來她又問我能否安住在肉體上的情緒能量。
接下來的幾天,每當沮喪或焦慮生起時,我立刻問自己最深信不疑的念頭是什么。當這些念頭變得清晰可見時,我就會標示出它們:“心中的妄念是:什么也無所謂了。”“心中的妄念是:我永遠也修不到家了。”“心中的妄念是:這又有什么用?”我時常必須在同一個念頭上重複地標示。然而,心中的劇情一旦變得明顯易見,就會比較容易回到肉體上的情緒能量,不過內心仍然會抗拒身體上的不適感,尤其是心窩一帶的焦慮感以及那股快要毀滅的感覺。我不斷地將覺知拉回到身上的覺受,濃稠的情緒便開始有了轉變。它不再顯得那么堅實,而開始化成細碎的、被加上標簽的念頭,以及不斷在變化的各種感覺。即使殘餘的感覺仍然存在,我也不再將其視為“沮喪”或“焦慮”了。
透過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借由體證的修行方式,我們雖然仍舊感到焦慮,但至少不會完全認同它了。我們不再完全認同“我”或“我的焦慮”,而能夠將覺知的范圍拓展到所謂的“目睹”狀態。在這個拓展出的空間裏,我們可以因為享有一份寂靜感而體驗到當下所發生的事。我們的覺知就像是一片開闊的天空,而包涵在這份覺知裏的所有內容——思想、情緒及各種心態——就像是過眼雲煙一般。隨著我們對自己情緒的體證,我們越來越能理解它們並不像表面那般濃稠與真實。這個被我們稱為情緒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堆錯綜複雜的思想和感覺罷了。它如同雲煙一般,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然而只有親身體證每一個當下的身體實況,才能真的領悟到這一點。
至於在靜坐中的禪定經驗呢?那種寂靜、安詳與清明的愉悅感又代表著什么意義?我們為什么不願意安住在這種狀態?我們為什么會脫離這看似正向的當下?有時我們脫離當下的速度是非常堅決而快速的,就好像那一刻充滿著危機似的。然而它的危險性到底是什么?因為,安住在當下而妄念減少時,自我的實存感就會松動。缺少了這個自我認同的地基,我們確實會覺得危險。越是放松,無所依恃的感覺就越強,因此,抗拒當下,想要重返思維世界的傾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想得到解脫,就必須練習回到無所依恃的當下。
然而我們為什么要返回到當下?為什么回到當下那么必要?因為借著它,便能和實相產生連結。只有跟實相產生連結,才能讓我們體驗到人人都向往的滿足感。即使當下這一刻我們都陷在恐懼中,解脫的關鍵仍然在於體證身上所出現的恐懼感。多年來的制約、未經治愈的創傷以及為了保護那些創傷而鍍上的外殼——這一切都埋藏在我們的細胞裏——都可以因此而被覺察到。“體證”能夠轉化我們,因為它可以穿透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細胞記憶。在“目睹”的開闊覺知裏,緊縮的自我和它的痛苦情緒便開始化解,這時我們就能如實看待它了:一些錯綜複雜信以為真的念頭,加上不悅的感覺和古老的記憶!這時我們就不再認同這份狹窄的“自我”感,而開始認同更寬更廣的覺性了。
體證可以讓我們理解,我們比這副肉身和這出個人的戲碼還要寬廣得多。願意回到當下身體的實況,不但讓我們和生命無限的能量產生連結,並且能感受到這股能量灌入我們受限的肉身中。我指的並不是在修道院閉關多年才能達到的神秘境界,而是只要願意安住於生活經驗就能體悟的狀態。修行一定會遇到阻力,我們會產生“這是不可能生效的”以及“我永遠不可能做得正確”之類的論斷,這時的忠告仍然是要堅持不懈——如實認清那些論斷和阻力—— 然後回來安住於真實的經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