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速簡、廉價與失控”
如果能客觀地覺察而沒有慣常的好壞觀念,我們就會發展出一份開闊感,讓自己從狹窄的認同,拓展成更大的洞視。
有一部電影“速簡、廉價與失控”(Fast,Cheap,and Out of
Control)敘述的是四個不尋常男人的生活。第一個男人是一名馬戲團裏的馴獸師。第二個男人的職業是設計登陸月球的機器人。第三個男人是一位科學家,專門研究“鼴鼠” 這種無毛哺乳類動物的生活。第四個男人是一名園丁,他花了五十年的時間將大樹修剪成動物的形狀。雖然我說這些男人很不尋常,其實他們都十分正常。他們和我們所有的人一樣,都企圖掌控這個根本無法被操控的世界。他們的不尋常之處僅僅在於他們的職業,因為它們擴大地反映出了我們每個人的行事風格:以掌控世界的方式,帶給自己快樂和安全的幻覺。
獸師的策略是永遠不顯露出自己的恐懼,每次離開獸籠時他早已嚇得汗流浹背,但是他絕不讓那些獅子知道自己膽怯。他必須維護一切皆在掌控中的那個幻象,即使是獅子咬了他的腳踝,鮮血淌進了靴子裏,他也不離開獸籠。他總是會完成他的演出,做出一副萬獸之王也被他操縱的模樣。然而他心知肚明,它們在一瞬間就能將他撕碎。
機器人設計師則想創造出聽命於他、讓這個世界變得更有效的機器。然而他發現到,他並沒有把握讓機器人行走。他只能設計出一套也許能讓機器人行走的程式。這個看似簡單的任務,讓他有機會瞥見人體動作驚人的複雜性以及改變這套程式的困難度,不過他還是繼續尋找讓一切都在操控中的方法。
那位研究鼴鼠的男人在博物館裏布置了複雜的展示會場,以便說明鼴鼠和螞蟻及蜜蜂一樣,都擁有自給自足的智慧型社區。他試著複制出揚鼠的自然棲息地,一個複雜精密的地下迷宮。他發現在大自然中,如果有一只大象走過這個迷宮,只要一腳就可以把它整個踩扁。但即使知道鼴鼠的自然環境時常有如此這般的危難,還是無法阻止他竭盡所能複制出一個人工棲息地,借以防止任何危險,並帶來安全上的保障。
那名園丁花了半個世紀的時間,在一名富婆的大花園裏,定期將大樹修剪成唯妙唯肖的動物形狀。然而多年來的苦工,只消一場風暴就被破壞殆盡。影片中的他在狂風暴雨裏無助地穿越過他的花園,這個畫面勾起了一股無依無恃的感覺,讓我們意識到自己那掌控的策略是多么脆弱易毀。即使是勤奮不懈,也無法阻止大自然的摧毀力量。
如同這四個男人一樣,我們每個人都無所不用其極地依照我們的掌控幻覺來模塑世界。一旦聚焦於自我中心的夢想之上,或企圖支撐住自己的舒適感及安全感,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狹小而隔絕。而且,不論我們的對策有多么牢靠,仍然隨時可能會失控。藏密導師佩
瑪·丘卓(Pema
Ch dr n)將自我比喻成一個房間,一個能夠讓我們在其中隨意旋轉的護身之繭。繭裏面的溫度永遠恰到好處,播放的永遠是自己愛聽的音樂,吃的永遠是自己喜愛的食物;最美妙的是,我們一向只准那些討我們歡喜的人進到屋裏來。簡而言之,我們完全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來決定我們的生活——愉悅、舒適而又安全。
但是一跨出這間屋子,情況又如何呢?不可避免的,我們一定會遇上日常生活的各種煩擾,尤其是那些被我們擋在屋外的麻煩人物,以及我們費盡心思想避開的困境和惡劣的情況。這些令人不悅的情況發生得越頻繁,我們就越想躲進自己的屋裏及自己的防身繭中。我們關上窗戶,甚至還加上鐵窗和百葉窗。我們在門上裝置了特別的防盜鎖,竭盡全力將人生鎖在門外。
但是如果夠幸運的話,有一天我們可能會發覺,我們的屋子只是個真實人生的替代品罷了。為了控制我們的世界,讓它變得舒適而安全,我們寧願窄化自己的存在,以替代式的生活來交換真實的人生。這樣的人生其實是在逃避最深的恐懼——害怕無依無靠,害怕孤獨,怕自己不被尊重,怕存在的那份焦慮感。我們想避開這些恐懼的強烈程度,往往反映出我們體驗人生的方式;這些恐懼會封閉住我們的心,使我們退縮。它們令我們變得麻木不仁而無法活出真實的人生。它們會凍結我們的志氣,使我們無法自然敞開心胸。其結果是,即使我們的掌控策略仍然奏效,我們依舊會停滯於不滿足、挫敗及孤絕感中。這些征兆再再顯示出我們已經活在替代式的牢籠裏了。
自知之明是覺醒之道的重要面向之一
如果有幸能覺察到自己真實的情況,就會逐漸明白,只有透過修行,才能將替代式的人生轉化成更真實的生活。修行也許包括了靜坐,然而它絕不僅止於此。我們必須觀察到所有會阻礙我們過真實生活的障礙:我們曾經為人生編織出的理想畫畫,我們的矯飾,我們的自我意象,我們的盲點,我們的防禦行為,我們的憤怒、恐懼與困惑的自動反應。以下這句美國原住民流傳的格言,表達了願意敞開心胸活出真實人生的深切渴望:
我們在此生中可能擁有許多條路,
但只有一條路是有價值的——
做個真人。
有趣的是,想過真實的人生就必須明白,生活中的每件事都是道。我們遇見的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幫助我們覺醒,然而,企圖掌控卻會阻礙我們深入感受內心的痛苦及恐懼。我們所有的理想和期待,都是在要求生活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發展。但是這份要求——這份奠基在恐懼之上的掌控性,這股想要建造防身之繭的欲望——必須先被如實看到。一旦建立起客觀的自知之明,我們就會開始認清自己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護衛自己。基於這個理由,自知之明便成了覺醒之道的重要面向之一。
我們必須經由自我觀察的修持來獲得自知之明,因此一開始就得無情地觀察自己,幾乎像是跳出來從身外看自己一般。那種狀態跟集中焦點在自己身上是截然不同的。後者是一種重複再三的循環——不斷地想著自己,分析自己,認同自己的情況——然而跳出來觀察的狀態卻是客觀的。那不是一種分析,也不是一種批判,只是如實見到自己的行為、思想、思想的內容、反應的方式和時間點,還有基本的對策是什么,基本的統合感是什么,核心的恐懼又是什么。在各種情境之中客觀地覺察自己,我們就會開始認清替代式的人生具有哪些成分:裏面盡是一些自己該怎么樣、別人該怎么樣、生活該怎么樣之類根植於恐懼的觀念。我們會開始看到自己所設定的一些條件,以及自己如何利用它們來制造“一切都在掌控中”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