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堂用經傳,宜以何時誦讀,何法教授,始能獲益?
吾國舊學,經傳尚矣。獨夫秦漢以還,門戶攸分,人主出奴,波未已。逮及末流,或以箋注相炫,或以背誦為事。鶩其形式,舍其精神。而矯其弊者,則又鄙經傳若為狗,因噎廢食,必欲鏟除之以為快。要其所見,皆偏於一,非通論也。乃者學堂定章,特立十三經一科。跡其方法,篤舊已甚,迂闊難行,有斷然者。不佞沉研茲道有年矣,姑較所見,以著於篇。知言君子,或有取於是焉。
(甲)區時。我國舊俗,乳臭小兒,入塾不半稔,即授以《學》、《庸》。夫《大學》之道,至於平天下,《中庸》之道極於無聲臭,豈弱齡之子所及窺測!不知其不解而授之,是大愚也。知其不解而強授之,是欺人也。今別其次序,區時為三:一蒙養,授十三經大意。此書尚無編定本,宜由通人撮取經傳綱領總義,編輯成書。文詞尚簡淺,全編約三十課。每課不逾五十字,俾適合於蒙養之程度。凡蒙學堂末一年用之,每星期授一課,一年可讀畢三十課,示學者以經傳之門徑。二小學,授《孝經》、《論語》、《爾雅》。《孝經》為古倫理學,雖於倫理學全體未完備,然其程度適合小學。《論語》為古修身教科書,於私德一義,言之綦翔。莊子稱“孔子內聖之道在《論語》”,極有見。《爾雅》為古辭典,為小學必讀之書。讀此再讀古籍,自有左右逢源之樂。三中學,授《詩》、《孟子》、《書》、《春秋》三《傳》、三《禮》、《易》、《中庸》。《詩經》為古之文集(章誠齋《詩教篇》翔言之)。有言情、達志、敷陳、諷諭、抑揚、涵泳諸趣意,宜用之為中學唱歌集。其曲譜取歐美舊制,多合用者。(餘曾取《一剪梅》、《喝火令》、《如夢令》諸詞,填入法蘭西曲譜,亦能合拍。可見樂歌一門,非有中西古今之別。)如略有參差,則稍加點竄,亦無不可。歐美曲譜,原有隨時編訂之例,毋待膠柱以求也。《孟子》於政治、哲學僉有發明。近人有言曰:“舉中國之百億萬群書,莫如《孟子》”,持論至當。《書經》為本國史,《春秋》三《傳》為外交史,皆古之曆史也。劉子元判史體為六家,而以《尚書》、《春秋》、《左傳》列焉,可雲卓識。三《禮》皆古制度書,言掌故者所必讀。晰而言之,《周禮》屬於國,《儀禮》屬於家,《禮記》條理繁富,不拘一格,為古學堂之普通讀本。此其異也。若夫《易經》、《中庸》,同為我國古哲學書。漢儒治《易》喜言數,宋儒治《易》喜言理。然其立言,皆不無偏宕,學者宜會通觀之。《中庸》自《漢書·藝文志》裁篇別出,後世刊行者皆單行本。其理想精邃,決非小學所能領悟,中學程度授之以此,庶幾近之。
(乙)竄訂。篤舊小儒,其斥人輒曰:“離經叛道”,是謬說也。經者,世界上之公言,而非一人之私言。聖人不以經私諸己,聖人之徒不以其經私諸師。茲理至明,靡有疑義。後世儒者,以尊聖故,並尊其書。匪特尊其書,並其書之附出者亦尊之,故十三經之名以立。而揚雄作《法言》,人譏其擬《論語》;作《太玄》,人譏其擬《易》。王通作《六籍》,人譏其擬聖經。他若毛奇齡作《四書改錯》,人亦譏其非聖無法。以為聖賢之言,亙萬古,袤九垓,斷無出其右者,且非後人可以擬議之者。雖然,前人尊其義,因重其文;後儒重其文,轉舍其義。箋注紛出,門戶互爭。《大學》“明德”二字,漢儒據《爾雅》,宋儒襲佛典,其考據動數千言。秦延君說《堯典》篇目,兩字之說十萬言。說“曰若稽古”四字三萬言。甚至一助詞、一接續詞之微,亦反複辯論,不下千言。一若前人所用一助詞、一接續詞,其間精義,已不可枚舉。亦知聖賢之微言大義,斷不在此區區文字間乎!矧夫晚近以還,新學新理,日出靡已,所當研究者何限,其理想超軼我經傳上者又何限!而經傳所以不忍遽廢者,亦以國粹所在耳。一孔之儒,喜言高遠,猶且故作偉論,強人以難。夫強人以難,中人以下之資,其教育斷難普及,是救其亡,適以促其亡也。與其故作高論促其亡,曷若變通其法蘄其存!變通其法,舍刪竄外無他求。刪其冗複,存其精義;竄其文詞,易以淺語,此刪竄之法也。若夫經傳授受之源流,古今經師之家法,諸儒箋注之異同,必一一研究,最足害學者之腦力,是求益適以招損。今編訂經傳釋義,皆以通行之注釋為准,凡異同之辨,概付闕如,免淆學者之耳目。此訂正之法也。
《孝經》、《論語》皆小學教科書,刪其冗複,存者約得十之六七。易其章節體為問答體(如近編之《地理問答》、《曆史問答》之格式是)。眉目清晰,條理井然,學者讀之,自較章節體為易領會。唯近人編輯問答教科書,其問題每多影響之處。答詞不能適如其的,不解名學故也。脫以精通名學者任編輯事,自無此病。
《爾雅》前四篇,鮮可刪者,其餘凡有冷僻名詞不經見者,宜酌為刪去。原文簡明,甚便初學,毋俟潤色。《爾雅圖》,可以助記憶之力,宜擇其要者補入焉。
《詩經》作唱歌用,體裁適合,無事刪潤。
《孟子》亦宜改為問答體,刪潤其原文,以簡明為的。近人《孟子微》,頗有新意,可以參證。
《尚書》原文,最為奧衍。宜用問答體,演成淺近文字。
《春秋》三《傳》,唯《左傳》紀事最為翔實。劉子元《申左篇》嘗言之矣。今當統其事實之本末,編為問答體(或即用《左傳紀事本末》為藍本,而刪潤其文)。以為課本。其《公》《穀》二《傳》,用紀事本末體,略加編輯,作為參考書。
近人孫治讓撰《周禮政要》,取舍綦當,比附亦精,頗可用為教科書。近今學堂用者最多。唯論詞太繁。宜總括大義,加以潤色。每節論詞,不可逾百字。
《儀禮》宜刪者十之八,僅通大綱已足。《禮記》宜刪者十之六。以上兩種,皆用問答體。
我國言《易》、《中庸》,多涉理障。宜以最淺近文理,用問答體為之。日儒著《支那文明史》、《支那哲學史》,言《易》理頗有精義,可以參證。
問答體教科書,歐日小學堂有用之者。我國今日既革背誦之舊法,而驗其解悟與否,必用問答以發明。唯經傳意義艱深,條理紊雜,以原本授學者,行問答之法,匪特學者不能提要鉤元,為適合之答詞,即教者亦難統括大意,為適合之問題。(今約翰書院讀《書經》、《禮記》、《孟子》、《論語》等,僉用原本教授,而行問答之法。教者、學者兩受其窘。)吾謂,編輯經傳教科書,泰半宜用問答體,職是故也。
烏乎,處今日之中國,吾不敢言毀聖經,吾尤不忍言尊聖經。曷言之?過渡時代,青黃莫接。向之聖經,脫驟棄之若敝展,橫流之禍,吾用深懼。然使千百稔後,聖經在吾國猶如故,而社會之崇拜聖經者,亦如故。是尤吾所恫心者也。不觀英儒頡德之言乎:“物不進化,是唯母死。死也者,進化之母。其始則優者勝,劣者死,厥後最優者出。向所謂優者,亦寢相形而劣而死。其來毋始,其去毋終。遞嬗靡已,文化以進。”我族開化早於他國,二千稔來,進步蓋鮮。何莫非聖經不死有以致之歟!一孔之士,顧猶尊之若鬼神,寶之若古董,譬諸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是亦未審天演之公例也。前途茫茫,我憂孔多。撰《學堂用經傳議》既竟,附書臆見如此。願與大雅宏達共商榷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