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不知不覺,我們一開始對藝術的贊美與肯定,已經被您所講的當代藝術的種種異化所沖淡,甚至對藝術帶上了質疑的眼光。這裏又有一個矛盾,藝術家也可以說:你總得讓我有自己的東西吧,畫國畫我畫不過古人、做詩詞我也做不過唐宋,怎么辦?
林:對,總得有自己的東西,但拜托你做出些好的東西好不好。如果我們連這個要求都沒有的話,藝術的異化會更厲害。
孫:好這個標准是很私人的,當代藝術家會說,我的作品本來就很私人化,反映個體的生命體驗,怎么能做出公認的好?
林:但別忘了,藝術是作為欣賞而存在的。藝術不是自然界原有的東西,它是文化創造。所以它不是可以被提到一個絕對位置而讓所有人必須圍繞它的,一旦失去了欣賞者,也就不成其為藝術。你想人類有天毀滅了,猴子還存在,他面前有畢卡索的畫與一串香蕉,它會選擇哪一個?當代藝術展裏,常常是大家進去,面對一個完全無以理解的作品駐足五分鍾或十分鍾,就怕別人看出自己不懂,這種做法只能助長藝術的異化。
孫:您說不懂,藝術家還不敢太說什么,因為您還算是藝術的檻內人。要是我們一般人做這樣的批評,或者直說不懂,底氣就不會那么足。
林:你以為專業的人士真的也都懂嗎?我在台灣畫界的朋友倪再沁受邀去美國做專業訪問,在紐約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招待他時提到這兒正好有一個當代藝術家的個展,全美國影響都很大。倪問他知道這些作品在做什么,館長很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還放那么大在那裏,你看多有皇帝新衣的味道。當代藝術的確給大家形成一種心理壓力:你不懂,還不敢大聲承認。其實藝術與欣賞者是共生的,說到底,欣賞者還是要回到生命的感受上。我也許欣賞水平不高,但請你說服我,而不是用專業來壓我。即使說到繪畫專業,我們也能看到,古典藝術是有共相的,就是我們曉得張大千、李可染是什么層次,一般畫國畫、畫水墨是什么程度。但當代藝術哪有共相,我做過當代藝術的評委,非常知道每次評選出來的作品可以南轅北轍到什么程度。難以想象。
孫:如果當代藝術個性到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地步,我們又怎樣評定它呢?就是我們說藝術很重要的時候,是否該把它包括進去?
林:還是要回歸到藝術跟生命的對應關系來看。自己不會在這裏迷失,藝術家也不會在此異化。
孫:就是像您對讀書的態度,跟自己生命沒對應的就不管他。
林:這個對應當然會因時而異,但守住這原點,就不致以有涯追無涯,藝術也一樣。當然你還可以有一個標准,就是看藝術家跟他的作品之間的關系如何。比如他用作品書寫生命的不自由,是不是自己很放任,過得很自由。他對自己所拈提的主題真的很關切嗎?還是為表達而表達。在行者角度,更強調作品與生命的貼近。當然當代藝術家非要強調自己是只談作品不談自己的生活,那也是他的權利,我只能從我自己的角度說,你這個東西是藝術的異化。何況,我們對一個作品說看不懂,也不代表有什么錯啊。既然當代藝術給了自己那么大的詮釋空間,那我們就正好發揮欣賞者的詮釋嘛。我們認為你是爛的,我們不選你,你不也就會反省一下嗎?
孫:我們一般人不敢說自己不懂,或著不敢批評它爛,更多是因為我們是以學習者的心態去領受的,總希望自己能從藝術那兒獲取些有益的東西。
林:我也不是一竿子否定當代藝術。我也當過當代藝術的評審,知道裏面有高低。如果大家不去對當代藝術多作勝義解,我也就不會做那說穿國王新衣的小孩子了。
當代藝術自己把自己搞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程度,而不去細細觀照生命存在的苦空無常、刹那生滅。這中間就有種種假相需要勘破。我常想,也許當代藝術該為自己另外命名,它不必與傳統藝術共享一個詞,那么大家也不用以一個同樣的標准去衡量它了。人類的行為原來就多面相,你要呐喊就去呐喊吧,也沒什么錯。但你不能反過來說,安安然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錯的。從一個解脫的角度,有些東西並不是你想要就可以得到的,悠然見南山,看來寫意、容易,其實滿難,那點淡泊,需要有高度的反思與觀照,比較起來當代藝術常常是:一方面在表現生命多么不自由,一方面又在彰顯:只要我喜歡,有什么不可以?那是人類的一種順性而為,難免狂妄與自大。就生命的不自由來說,宗教徒所觀照的也許還深,要不他不會去選擇修行。在禪,更是二六時中,不離這個,如實地實踐,是整個生命去體踐的,不能說這種安然就是浮面、假像。禪說“不經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許多現代藝術家就少了這點。何況行者的極致,正是我那句話:“生命之全體即為藝術之自身”。到這裏,藝術與生命就完全合一了,所以弘一的生命就是一件作品,你想到他時未必能想到他的音樂,你卻有著宗教與藝術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