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和人格並不就是同一碼事
孫:這裏還有一個疑問,可能是要說給那些認為“學琴的孩子不可能變壞”的大人聽的,為什么即使和諧的藝術也無法造就一種和諧的人格呢?
林:這道理很簡單,得從藝術和生命的關聯來談。我常就三個面相來談這種關聯:第一個是抒發的面相、反映生命現實的。比如我悲哀我就哭,我快樂我就唱歌。人不抒發會悶死,而藝術的抒發跟一般的抒發又不一樣。我們生活中有了一擔牢騷,找朋友抒發,結果分手時,兩人又各擔了另一擔牢騷回去。但藝術的抒發則是,它有一種深度挖掘、抒發、認同、移情的生命能量,能讓你盡吐心中鬱壘。
第二個面相,是藝術設了個胸中丘壑,來補足生命現實。中國人喜歡畫水山,其實孟子的時候,中原已經童山濯濯了,可中國人千百年來要這樣表現,因為桃花源是中國人永久的夢。
像這樣在藝術裏不僅有抒發,還得有安頓,才能讓人“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因為有那種境界在你心中嘛。
但就是這樣可以讓你吐心中鬱壘,養胸中丘壑的藝術,坦白講,常也只能讓人得到一時的平衡。並不代表你一定會一路向善,頂多是讓你不致極端。
孫:但我們經常認為:文如其人。作品是良善的,創作他的人就是良善的。
林:文如其人是第一種,人恰好是文的相反面,是第二種。我有一個學生的先生是畫家,她說第一次看到先生的畫時就想嫁給他,因為畫中的色彩是那么溫暖、明亮,畫的對象也都是玫瑰、陽光和海洋。結果呢?結婚第一天就遭家暴,他先生原來很多疑,畫這些明亮的畫,對他個人正是一種心理治療,就是有這種為文與為人的反差。
孫:這種反差我漸漸也意識到了,我遇到了那么多采訪對象,其中就有那種在自己博客中顯得自己多清高不流俗的學者,你坐到他面前,覺得他處處在不滿、覺得世界都虧欠了他似的。那有沒有藝術與生命共同提升的一類?
林:就是我講的“道藝一體”。第三類,完成生命現實的藝術。只是一般講的藝術,常屬前兩者。所以我演講常提到藝術家為什么離婚多,一方面是因為藝術家生命情性本來就比較豐富,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旦沒感覺也就沒感覺,有了新感覺,就移情別愛,這個不行換那個。另一個是我們賦予了藝術家某些特權。瘋狂是某些藝術家的本性,所以他怎么做都可以,自己就率性。第三個是因為,有些藝術家做的正是補足現實的藝術,我們從作品認知他,與事實有極大反差,於是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
孫:有時我們看藝術家的作品,和他這個人就像兩極。生活中看來很拘謹,作品卻狂放得不行。
林:因為他總要釋放一下嘛。所以我對各類藝術家有個不落常情的評語,說給你聽。有人說那是我的名言:文學家封閉、舞蹈家自戀、音樂家無知、畫家狂妄、戲劇家油條、戲曲家江湖。
孫:聽來很有趣,怎么解呢?
林:文學家可以在文字的封閉世界裏完成自己的作品,你其實很容易看到他們有幽閉的那一面。他們也自然認為,文字的完成就是事件的完成。龍應台當台北文化局長時,有次打電話給我,非常憤怒於那次主辦台北藝術節的單位太扯了。第二天,我看到她上台致詞,因為自己是主管官署不能太批評,所以對藝術節的種種就做了勝義解。下台時她容光煥發,我就笑她好像這樣講完了事情就對了。這是許多文學家的寫照。美術家狂妄,為什么這樣說,就如張大千所說,他作畫時覺得自己像上帝,要有山就有山,有水就有水,有光就有光,像創世紀般。所以你跟一個美術家溝通最困難,因為他與作品之間很直接。
舞蹈嘛,自戀。現代舞蹈要表現身體本身,所以舞蹈家從小就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天天得看著鏡中的自己,想不自戀都難。戲劇家我指的是現代戲劇,油條是因為戲劇永遠是眾人之事,他不會把單一放到極致,否則就無法和人合作。戲曲家又多了一點,江湖,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民間藝術,不江湖起不來。音樂家,我說它無知,你只要看大學音樂會前師長寫的話,文辭通順的真還沒幾個,就知道這與畫家掌握文字的能力形成鮮明的對比。
孫: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我讀到畫家們的文字,像黃永玉、陳丹青他們,每每都很驚異。但音樂界,除了作曲家郭文景、葉小鋼、劉索拉的文字挺好外,好像很難看到哪個是出類拔萃的。劉索拉本人就是個作家。
林:畫畫與文字有相通之處,音樂反而是排斥文字等具象東西的,有人說腦中所司的部位也不同。
孫:您這么說,不知要摧毀多少少女想嫁藝術家之夢。
林:想嫁藝術家時,要先明白是嫁作品還是嫁本人,這樣才不會有心理落差。藝術家也不是一無是處,嫁的人要能看到他們的局限,他們自己也要能超越自己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