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
一、做藝術教育,先要想清為什么?
孫:在人生四事中,我注意到您把藝術放在第三件事上。提到它對擴充我們生命經驗的作用。但是從藝術史上的例子以及身邊一些藝術相關的現象來看,藝術的紛繁複雜,使得它在我們生命的中角色還是有些模糊。關於藝術如何偉大,什么樣的藝術才叫偉大,我聽到了種種解釋,想聽聽您作為禪者的看法。
林:藝術於生命的關系,用佛家的講法做個比喻,生命是本尊,藝術則是它的化身。藝術何以能如此,因為它們有共同的特點:有機。有機就使得全體大於部分之相加,所以簡單幾個音符,簡單的幾筆水墨卻可以含藏無限的生命情懷。也因為全體大於部分之相加,所以藝術無法拼湊而成的,就如生命不能化約為一堆礦物、纖維與水的組合般,作曲法向來只能教出三流的作曲家。它讓我們看一幅畫讀一首詩聽一首曲,就像生命直接進入某種情境般。讀李白能讓我們化身李白,讀蘇東坡就化身蘇東坡,透過藝術的感動,你跟另一顆心靈在某個時空中共振。喜歡藝術因此可以讓自己化身千百萬,如此就將我們從一時一地一種角色的局限中解脫開來。藝術對我們,從來就不該只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事,它應該成為生命最基本的東西。就如同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般,就因有內在的精神世界做支撐,而藝術對生命就有著這樣的能量,可以深深影響我們人格的發展以及生命特質的形成。
孫:當代的藝術教育也可能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家長學校特別重視讓孩子接受這方面教育,但我感到,他們更迫切的是,讓孩子有個一技之長。或著更樸素的想法是: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因為成為風氣,反而偏離了藝術的最基本功能。您是教過琵琶的,我想問,藝術教育就是一好百好嗎?為什么我身邊的家長帶孩子學琴,我並不覺得孩子是快樂的。好像家長的意願要強一些。
林:家長的這種想法當然是要為孩子發展能力、啟迪生命。但即使只抱著“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的想法去,我認為態度也稍顯樂觀。學琴的孩子怎么不會變壞?如果沒有什么前提的話,學琴可能就會變成技藝的炫耀、身價的標簽、交友的階梯。你即使說他不為別的,只為自己身心平衡來彈琴,那我告訴你,千萬別以為古典音樂講的是和聲,生命一定會趨向和諧。這樣想,就如同許多人認為數學家就一定會做生意一樣,其實是兩碼子事。學琴的作用不可以被誇大到無限,你只能說,在音樂裏他也許會追尋到這個。
孫:這個我能知道,看了那么多關於藝術家的電影,像《狂戀大提琴》《Shine》之類,技藝高超,人格卻很分裂。
林:當我們要讓孩子接受藝術教育時,究竟想通過藝術對生命作用什么,這一點一定要被拈提出來,否則看別人孩子學琴也逼自己孩子學琴,很容易出現相反的效果。
孫:我有一個朋友,出身書香世家,一次飯桌上,他說到女兒鋼琴考到八級,大家都很羨慕。後來他說了一句:我女兒基本沒有到院子裏和同伴玩過。大家就說:這不太殘忍了嗎?他說,她沒玩過,也就沒什么遺憾。
林:問題是現在沒遺憾不代表將來沒有。台灣通過藝術教育法時,各方意見不一,立法院公聽會找我去發言,其中一個議題是藝術教育要不要往下延伸,也就是就學孩子的年齡要不要更小一些。許多人認為是越早掌握嫻熟的技巧越好,這在表演界比較不成其為爭論,因為西方舞蹈啊、音樂啊,最好都四、五歲開始。但在造型界門坎就沒那么硬,到中學大學拿起畫筆的大有人在,大器晚成的也比比皆是。我看來是表演界的,但惟一對往下延伸持保留態度的也只是我。
孫:反對的原因呢?
林:我認為太早界定一個孩子未必是好事。藝術教育雖然強調專業,但文化科目絕對不能少。一來是一旦發現不合適,你還有退路。再有,藝術原不只是表像技巧的事,沒有內涵,局限就大。講完後,回到座位,旁邊一個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就對我熱烈鼓掌。我很詫異,因為她6歲就被送到外國深造,但這時卻告訴我說:有誰可以在我6歲時就決定我的一生!的確,無論後來事業如何輝煌,我相信那種永久的生命遺憾還是存在的。當時一位藝術大學的校長,在一篇雜志文章中提到我的這種態度,“一個表演藝術家,不贊成藝術教育往下延伸,我們只能說他是一個哲人,是從生命的角度來看待藝術的。”
孫:那他是不是還有言外之意,是說現實另有它殘酷一面,不非此不可的?
林:倒也不是。這位校長是位建築學家,不直接在表演藝術圈內,比較會覺得表演藝術不怎么樣就肯定學不好。許多表演藝術家也都有這種想法,但問題是古琴有誰是4歲就開始彈的?
孫:中國有個世界著名的台球手丁俊暉,他的父親為他打球,連家都遷了。也是從小就被父親安排著只握台球杆的。我經常想從媒體對他的訪問得到他對此的真實感受,但沒有得到。當然他是真成功了,別人好像對此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林:從宗教角度,沒有誰有權力賭別人的明天,哪怕是自己的子女。賭成功了只能算你運氣,何況這種成功說到底還是你自己的成功,他是不是如此領受,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