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旅遊如果沒有和生命相應,旅遊文字也只是一種職業書寫
孫:我特別喜歡聽您談到哪個地方的感覺,也喜歡看您這方面的文字,總有一些獨特感受,也能激起人的向往之情。這一點我們在《十年去來》中談到過:它既獨特,但又沒有耽溺旅遊的人經常顯現的,所謂專業門坎。旅遊本來是件隨性的、放松生命的事,被他們強調得那么高端,非要怎樣才叫旅遊,只能讓人望而生畏。
林:朋友之間交流旅行到哪裏,景色更好更獨特,這是自然之事。但資訊與心都變成一種專業門坎時,你就將旅遊變成了職業。職業也有做得很好的,就怕你做著做著,有天就失去了旅遊最相應於心的感受。我常跟人講,寫旅遊書的人,如果寫歐洲、亞洲或是其它地方,讀來讀去總是一種寫法與筆調,你千萬不要相信他是懂旅遊的。他沒有融入那個特時特地的氛圍,那個社會顯然也沒有進入他的心。這些人幫我們探探路、確定一下路線可以,別的你就不用指望。
孫:為什么呢?
林:很顯然的道理,就如京都與巴黎我都去過,但你問我最想到京都還是巴黎,我選京都100次也不會選巴黎一次。因為我對巴黎沒感覺。對羅浮宮沒感覺,雖然知識上我也知道它們多了不起。看到蒙娜莉薩的微笑時,我也只是說:啊,看到了。那張圖,或圖中的婦人對我來說從來就構不成吸引力,因為沒有生命深層的共鳴。可是京都的楓葉、京都的寺院、甚至京都的豆腐火鍋,都很契合我的情性。你總得有個取舍嘛。
孫:我的情性很接近您。到日本的關西會特別有感覺。去過兩次日本,別人問我為什么不去東京,我才發現,好像我從來沒想過東京,因為它太都市化了。太現代了。我佩服您的一點是,對我們都情性相應的地方,您的感覺還是要比我們更獨到。比如您去草原領會蒙古音樂,又比如上次來北京,您說去西藏,寫過一篇《高原上的謙卑》的文章。在飯桌上說到這個標題的時候,我就想讀了。謙卑這個詞雖然是身處西藏最容易有的感覺,但是從高原反應說到謙卑,好像還沒人這么寫過。
林:跟我去旅遊的人常發現,到一個旅遊地,看到最沒感覺的人就是林穀芳。別人都忙著感歎、拍照什么的,他就沒什么反應。但回去後他們讀我的文章,說,啊,怎么你看到或想到的,我們沒想到。
孫:這也是我的疑問啊。所以特別想讀到這篇文章。
林:這篇文章的起因是這樣,我先解釋了一下像我這么個修行人,為什么這么晚才去西藏。因為我一直希望,第一次西藏之旅是帶著兒子去的。但以前去雲南時,小兒子有高原反應。所以就放慢了去西藏的計劃。現在他長大了一些,再去雲南已能適應,我就帶上了他。本來我是沒有高原反應的,但這次到了沱沱河的預定旅館後,發現住的地方已被別人先占了,只能移到很簡陋的農舍。我因體力好,原先還動念為要為大家挖暫時廁所。沒想到為了保住移房隨行朋友的行李,我被冰雹淋濕了,高原反應也就瞬間襲來,頭痛愈裂,整晚翻轉。難受之餘,也有另外的念頭襲上來:原來隨行的這些學生、朋友是如此了不得,有人站都站不起來,卻跟著我好幾天。本來,到這樣的邊疆,總會讓我設身處地想到自己若生於斯,不知今日將會如何?但雖然這樣想,巴士疾駛中,透過一層玻璃看著冰天雪地中的凍原、犛牛及牧民,感覺總還是隔了一層,直到高原反應一來,你才真正與這塊大地有了最直接的連結,真正地感同深受,也才能更深刻地體會這裏的生命為何宗教心如此深刻:因為每一刻每一分,這山河大地都在告訴你,人有多渺小,生命有多脆弱。
孫:在很多情況下,大家會相信專業。旅遊方面也是,因為那些專業的人畢竟見多識廣嘛。像我去年讀到《LP:當我們旅行時》,一對英國夫婦自助遊,最後創立全球自助遊圖書品牌。他們在這本自傳中談到旅行中的種種,都挺有趣的。人有趣,做出來的自助遊圖書,也有特色。是我所見,職業和興趣結合得好的例子。
林:任何職業做到敬業,都會有它獨到感人之處,旅遊也不例外,關鍵還看是否相應於心。有時我們說“善水則溺,善火則焚”,其實是一種提醒,因為普遍有這種現象的存在:即搞旅遊的可能最不懂旅遊,旅行作家比他們要高一些,但也高不到哪裏去。
孫:為什么呢?
林:當你把自己設定成一種專業時,就有專業的所知障與傲慢,不僅深刻的事物常囿於你的專業局限而無以感知,有時連最尋常的事你也無法以平常心應對,這就是我說旅遊不完全等同於行萬裏路的原因,過去行萬裏路沒有成為探險家、旅行家的包袱,所以觸目皆是文章,因為丟掉了自己的身份,許多東西就自然注進了你的心田。
孫:所以就像前面所說,人生四事中,最終還得統攝於道,免得耽溺於其中的事,為其所限?
林:究極來說,以道為先行前提,同樣讓人難以契入無入而不自得這處處風光之境。只是先期有這樣的拈提,總較能不囿於一事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