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旅行,山河大地都是作品
孫:每年三月,都能聽到您下江南的消息。我們這邊有許多朋友都躍躍欲試,要和您去江南走一遭。但也知道您是帶學生而去,算是移地教學。您是帶藝術學課的,為什么一定要把學生帶出台灣來教學?(此處可插林老師與學生異地教學圖片)
林:我先回答你為什么我會開這門課。最初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找我時,是希望我辦美學研究所,談美學,我拒絕。因為對於我們這種實際從事藝術的人來說,美學是談概念的,沒作品去談美學,絕對會出問題。我常半開玩笑說:什么是畫家,就是聽音樂聽錯的人;什么是音樂家,買畫會買錯的人。而買畫也買錯、聽音樂也聽錯的就是美學家。
孫:這比喻太有意思了。
林:但有它的道理在。沒有實際作品,概念如果能成為藝術,那我們就直接談哲學好了。所以我最後堅持開藝術學課,因為它是面對作品的,就好像我們不能用概念而必須直接面對生命一樣,藝術也是要直接面對感受才行。當然,在此更根柢地還有禪的觀照,所有語言文字,沒有境界的直接對應,它就無實義。
既然希望學生了解作品與人的關系時,能不受限於對概念的討論,我當然希望這些原來已在自己藝術有一定造詣者,能在離開台灣的異地時空感受或著深化一些藝術乃至生命總體的經驗,而不是只帶他們來看看藝術品。
孫:但您好像格外鍾意江南以及日本的京都奈良。最主要的選擇是在那兒。
林:一方面有我個人的偏好。山河大地雖都是作品,我如果不感動於心,也就無法感染學生。藝術離開感動,就是假的。另外一方面,當然更有禪的觀照。從緣起或成住壞空的角度來看,溫帶地區的特質,最能映顯這種哲學:春花、夏鳥、秋楓、冬雪。四季分明。你在西湖三月初特別有感覺,就是柳樹剛發芽時,枝幹還是黑色的,葉子朦朦綠,那種色彩對比直接畫下來,就是中國水墨畫的江南流韻。但又是你抓不住的,轉瞬間綠色就慢慢透出來了。
京都奈良是海洋性溫帶地區,自然的多樣性豐富,曆史悠久。人文保存得特別好,你的體驗又是另一種層次。
孫:很慚愧的是,這次您在杭州靈隱寺主持“弘一大師圓寂65周年紀念音樂會”,我才第一次到了杭州。西湖的確美,人像在畫中走。經常迷失其中,但又迷失得怡然自得。還去了蓋叫天故居,回來看他的戲劇舞台片,津津有味。知道許多身段就是在故居的當院樹下練出來的。去過與沒去過,對一個人與作品的理解會不同。
林:我有學生是戲曲演員,演了一輩子《遊湖借傘》,第一次遊西湖,感慨萬千。那些學美術的學生,不乏成型的畫家,到了嚴子陵釣魚台,看到富春江,一個個都驚呼:原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是白描的啊。
孫:不過,這裏我又有疑問,既然移地教學是擴充加深生命經驗,為什么只在這樣的地方打轉呢?經驗豈不是應該越多越好?
林:機緣夠的話,當然是越多越好。真不行時,有人從多入手,有人從深入手,都不失為好方法。關鍵是你要入得其中出得其外。
孫:怎么解呢?
林:就是不要用制式觀念看一個既成地區。我非常不喜歡在旅遊上做太多功課,看許多旅遊書,原因也在這裏。書往往會把你的實際經驗限死,你照著它按圖索驥,結果只是把地圖上的景點轉成你的實際經驗。也就沒有發現的樂趣。
孫:這我倒能理解。蓋叫天故居真是我隨意看到就進去的,結果此行回來,我發現最大的收獲反而是對這個“江南活武松”感了興趣。但說到沙漠與江南的區別,我仍認為:那種處處是景的感覺好是好,多了就溺。不像在沙漠,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可能有人碰到有人碰不上。有種極致的東西不是隨意就映顯的更珍貴。
林:發現的樂趣與極致的震撼還是兩回事兒。後者當然可遇而不可求,但一樣屬於感動之列。有次我在台北旅展演講,題目叫“感動的消費”,實際指的是三類地方可以讓人感動,觀光只要做到些,就立於不敗之地。一種是西藏、麥加這樣的地方,是朝聖的感動,所以到拉薩,沒有人敢抱怨旅館不好。麥加每年都踩死人,大家還是要去。它有最終的神聖性在。第二個是驚豔的感動,九寨水、黃山松、天池藍、京都楓,看到這種美,你就……只能認了嘛。有時候一刹那的感動會照亮一生,所以我有個朋友,年年都去日本賞楓、看櫻花,那種美已經成為他內策的動力了。第三個是記憶的感動。比如很多人來台灣,會記得這兒有個士林小吃,人擠人很好玩,是那種人情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