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輕時的流浪叫浪漫,年老時的流浪叫流落街頭
孫:我想糾正一個詞,不叫旅遊,叫旅行好了。因為旅遊在現在普遍的理解,常帶有到此一遊的感覺。比如交費到旅行社,來個十天十國遊之類。那些在路上的背包客非常不願將他們與這種旅遊聯在一起,他們會覺得那樣的旅行是浮皮了草一件事。他們喜歡的是,因為沒有終點,生命不知到哪裏去的感覺。像三毛那首《橄欖樹》所唱: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名字叫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追尋生命的不確定性。
林:我不否認甚至是欣賞那種不問目的的流浪,是真有一些獨特的生命感覺。但最終流浪到哪裏去,宗教是要追問下去的。三毛,浪來浪去,浪到哪裏去。
孫:您總是在追問目的,但他們享受的就是無所歸依的顠零之感。在路上的美感也許對他們來說,就是不知要到哪裏去,不可以嗎?佛教不是也說,有過客的感覺,人才會放下我執嗎?
林:當然如果一路上總觸目皆是文章,那是處處無家處處家的道人世界,禪說自己“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裏遊”就是如此,不然,也得是“訪盡叢林扣盡關”,否則就只能是一種慣性的流浪。的確,觀照生命不知要到哪裏去,有這種感覺,已經是宗教心了。但是感覺之後,你如果只是順著這種感覺往下走,也只是在你的生命慣性裏轉,這一轉就轉入了虛無,佛家說這叫“斷滅空”。
孫:斷滅空?
林:就是有人執著事物的恒常,有人認為萬事萬物既是緣生緣滅就可以不談意義,前者叫常見,後者叫斷見,都是禪所不許的,因斷見使生命趨於虛無,就是佛家所說的斷滅空。
孫:這我上大學時有體會。臨近大考,一宿舍人都忙著點燈熬油地複習准備,突然有人問出一句:要是隔三天地球就毀滅了,你最想幹的事情是什么?大家順這思路往下想,誰都覺得還考什么試啊。但是有什么事是末日來臨前必得做的呢?好像也沒人有具體答案。人生很多事都是常見與斷見之間的拿捏。流浪看似對生活常態的一種打破,但若是變成他們的生活常態,一直走下去,好像也出問題。
林:是啊,非常多這一類型的人格,年輕時的流浪多美啊,到了晚年,就給人以美人遲暮之感,簡直讓我們不知怎么面對他。我不是常講臨界點智慧嗎?年輕時流浪是件美事,老的時候還流浪叫不堪聞問。那不叫流浪,叫流落街頭。
孫:這是不是有些絕對呢?我承認流浪或著行走這類行為在今天特別容易被美化、傳奇化,因為很多都市人自己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但是每一種類型的人格,都有他出類拔萃的代表,比如當年在羅布泊沙漠行走而倒下的餘純順,他一生就在路上,您會這樣評說他嗎?
林:如果走著走著倒下去,從我們有限的智慧來看也還不錯。但我們怎曉得他死時是如何掙紮的?沙漠啊!大家從外相來看,喜歡說這樣的一生是個傳奇,但宗教更願意談切身的體驗。就是行者在看悲劇時,不會認為悲劇是別人的事,我們自己會變成劇中人,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也走過新疆,知道在50度的烈日下行走是什么感覺。坦白講,如果在那個時候口幹舌燥,生死催逼,你還不悔初衷,你已是個得道的人。問題不是嘛!是我們在想象他的偉大與傳奇,而沒有回到他那時的生命情境為他想過,這中間有過怎樣的絕望與掙紮。
孫:不過老了流浪是否一定不堪呢?在禪宗曆史上,不是也有“趙州八十猶行腳”的說法嗎?
林:趙州八十猶行腳,外表是行腳,生命所呈現的則是一個開放系統對萬事萬物的觀照,是應緣,也是勘驗,是“無入而無不自得”,有內裏的安頓,因而看不到倉惶。而流浪這個詞與意涵本身,就是趨避一些我不喜歡的或我不願看到的事物,你可以說它浪漫、隨性,多少有自我放逐的意味。與行腳、雲水間還是有區別的。當然,如果你流來流去,最後也變得“處處無家處處家”,那就和米勒日巴這樣一生雲遊的僧人沒什么不同了。
孫:西方文學有一部經典作品,就是凱路亞克《在路上》。前幾天打開電視,一個談話節目還在談論“永遠在路上”的意義。它暗含著拒絕平庸與世俗,也暗含著對意義的追尋。盡管西方作品永遠擺不開那種不安意味。
林:如果以無盡緣起、萬法無常的觀念,人生哪一件事不是在路上?問題是同樣在路上,心情會不一樣。如果我們把不變當成本質來尋找安頓,就無法擺脫那種倉惶,也更無法得到法的究極。但若單只是流浪,只在變中無法安頓,你最終也只能倉惶。只有體得緣起又觀照當下,在路上才會處處風景。作為西方作品,那種痛苦的追尋是可以理解的,這和西方文化的屬性有關,談西方文化,基督教的原罪與希臘悲劇都是無法避開的,它不像中國文化儒釋道三家,影響到藝術,談更多的是境界、意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唐宋以後中國文人基本都是沿著先儒再道後釋的軌跡在走,因此,中國藝術所要呈現的是生命境界的轉化與完成,少有西方藝術中的抗爭與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