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真的是年輕時代爽透了,老了才不留遺憾?我告訴你,照樣有遺憾”
——E時代的同居、試婚與“一夜情”
孫:第一個問題問出的時候,其實已經暴露了我的年齡與我年輕時的觀念。我常常跟人家說:現在的80後比我們處理感情要成熟得多。他們更能感受到情感之變。所以“一夜情”、“同居”、“試婚”等字眼在他們看來,並沒有那么多的道德負擔。談戀愛進入狀況快、撤出也快,痛苦度也就不深。
林:我的兒子也處在這一代,他們普遍的優勢是接受資訊快、價值認同也比較多元,而且非常自我。“只要我高興有什么不可以?”對不對?但高興之後呢?也許就留下空虛。只好再尋找刺激。這個反複的追尋所帶來的顛倒,跟我們剛才講的追尋不變愛情的顛倒,本質一樣,都是陷在一個原地不動的泥沼裏。
有時我談一種生命中的耽溺或執著,說它其實與吸毒沒什么差別。要說有差別,是毒品的本身,對身心官能會產生更直接的殘害。只是人一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深陷,也會出現醫學上所謂的強迫症——生命中沒這個東西不行,可有了這個東西又不能帶來生命深層的安定與喜悅。
孫:但是很多人生命中有這種擔心,是說如果我年輕時不多談戀愛、享受浪漫或性,到老了就悔之晚矣。所以有木子美這樣的網絡現象出現,聽到的也不盡然是負面批評。
林:這當然是一種說辭,但我敢說,有這樣想法的人,到老了也會有遺憾。因為你迷戀這樣的時光,享受、耽溺這一類的概念,你已經被“這樣就是好的”“這樣才是幸福”的觀念束縛住了,真到了不能享用之時,遺憾恐怕更大。像木子美這一類型的人,到歲數已高,沒有女性魅力了,要做愛男人也不願跟她做了,甚至還看到喜歡自己的男人又和另一個女人做了,到那時她如果連一點怨恨與自憐自艾都沒有,是這樣出入風月,坦白講,境界多少已接近於禪。現在的問題不是,很多人的率性,是以年輕為本錢的。過了這個階段,他不僅率性不起來,反而會惶惑悵然。這種需要本錢的率性,哪叫率性?根本就是無明。你甚至發現,這些看來很率性的人,常最是“人間不許見白頭。”於是補妝啦、拉皮啦,盡做些自我安慰的事。
孫:所以這更加強了他們的想法:人生得意須盡歡。情感的遊戲你可以看到年輕人在玩,中年人也在玩。越玩心裏越有緊迫感。
林:禪詩中有一句:“只今便道只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說的是生命不同時期的境界。年輕時如果我有無限的浪漫、無限的肉體,就去無限的歡樂,這本來沒有什么不對。無論我們說木子美的行為多么出位,你還必得承認,它還有生命部分的安然,因為年輕時生命的情性的確如此。但重要的是你人老珠黃時,要能不陷入懊惱之中,到中年之後,可以直接面對中年的孤獨與蒼茫,這是禪者境界。但絕大多數玩浪漫的人不是,他不管生命到了什么年紀,都要緊緊靠近主流,不僅率性不見,還會因不識生命實相而增加許多顛倒夢想。
孫:“一夜情”草率了些,有許多年輕人會不認同。但對試婚與同居,他們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試怎么會知道合不合適?
林:一夜就沒有情。有情就不會只有一夜。這三個字本來就矛盾,你看現代人多會玩文字遊戲。“情”字在此用得太沉重,不如就叫一夜緣好了。
後面那個說辭看來很有道理,但這個論理並不能全然對應於實然,我的意思是說:生命有些意義是因為荷擔了才有。也就是以前我常說的一句話:割舍即是智慧,荷擔就是解脫。
孫:為什么這樣說?
林:只有“唯我”,絕對不可能有真實的愛情。因為生命不可能隨你而轉,真要隨你而轉,那兩個人連相濡以沫都談不上,一個只是另一個的附庸。
愛情必然是互動,或者佛教所講的緣起的觀念。既然是緣起,就不是同居、試婚這樣輕松。也必然還有一些責任、負擔相應。
孫:但也有人說:如果我真的愛你,沒有那張結婚紙我也愛。如果不愛,有那張紙捆在一起,也是同床異夢。
林:人都不要過分相信自己,要知道人是生物界唯一會自我合理化的動物。生命外塑的力量與內在的信守哪個更重要?兩者都重要。生命中沒有哪個是可以絕對自我負責的事情,有外在的束縛不盡然是壞事。
舉個例子,我和周老師結婚時,我們互換的信物是念珠。念珠是有宗教性的,等於說選了它,也就給自己帶來束縛。哪一天情隨境轉怎么辦?
可是,正因為時時有這個念珠的提醒,我們對感情的態度就比較慎重,比較容易觀照到自己因為無明,在起心動念之中的過度隨意與過度唯我。
到現在,我反而要說,選念珠做信物是一種幸運。
孫:所以禪經常講說不給自己以可乘之機,像試婚、同居等都是給自己留了餘地。
林:豈止是留有餘地,是留了太大餘地。我們不排除有些試婚、同居者最終有了善終,探討這東西還是要有個主體是誰的前提。要做的提醒是:它一定是禍福相倚、藥毒同性的。
多數人沒有看到這兩面性,更沒有想到,如果外在的束縛過於寬松,人是很容易為自己的行為做合理說辭的,生命要在這裏找到實質的成長反而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