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因為網絡,我們得面臨另一種失序
孫:盡管對網絡很不在行,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為網絡說點好話。2006年時代周刊評選年度人物,入選的就是“YOU”,也就是那些網民。網絡提供了眾聲喧嘩的平台,看起來泥沙俱下,但是你會看到各種聲音時,對你看事物還是有啟發的,另外也還會有“吾道不孤”之感。
林:網絡當然有好處,就如你講的,一些新的東西被發掘出來了,新人輩出。但另一方面,它也讓人面臨新的失序。一種文化、美學、生命的秩序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你就無所依歸。我是很少上網的,但有一次為一個自己的事情上網去查,看到有個年輕人提到我。因為我曾在一次講演中提到歌仔戲的藝術自圓性並沒有昆劇那么高,她於是貼帖子反對。說:“我不贊成林穀芳這種論點。前天去看了一場《牡丹亭》,也覺得蠻無聊的。雖然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昆劇。”一個從事幾十年戲曲的人和一個平生第一次看昆劇的小孩子談同一件事,在網絡的平台上,是放在平等位置上的。但美學的位階卻就不在了。這就是網絡的特質。坦白講,網絡能不能形成篩檢制度,沉演出未來的秩序性,我們現在也不知道。
孫:您說的這個例子應該算一個極端的例子。說到位階,它不是人建立起來的嗎?而一代代的新人都是在打破前人中成長起來的。即使在您和這個年輕人的事例中,如果這個年輕人的結論不那么草率的話,那也未必是錯的。網絡的特性是“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這時候的挑戰才顯得針尖對麥芒。
林:從打破慣性的立場來看,大概沒有哪個宗教或修行法門是像禪那樣強調破的。它不只要魔來魔斬,還得佛來佛斬,在這個角度,我怎么可能只是個既定規矩的護持者呢?但禪所以強調只破不立,因為破完立就起來了。佛教講人人都有佛性,你只要把你的執著去掉,原有的能力就出現了。但這和我們談文化、社會的秩序性不同,這些價值並非原來本具的,它是後天建造的,雖說後天卻依然沉澱著人之所以為人的許多價值。對於它,你格外要注意到破與立的兩面性。不能只談破不談立。
並不是說,破不能帶來更好的秩序或新的秩序,只是在提醒說,資訊社會的破是人類的文明史上第一次面臨的問題。面對此,知識分子有“刹車”與“拉車”的角色在,不能顯得毫無抗拒能力。
孫:我之所以會談到網絡的挑戰,就是這些年一些文壇著名的論爭,大概都是起自網絡。你在網上經常看到,一個新銳作家對一個中年評論家的評價體系進行質疑,許多人加入眾聲合唱,甚至網絡上激賞年輕一輩的特別多。這件事尤其讓人想到秩序這個詞。怎么來看待這個詞。
林:我們剛才提到,破跟立必須同時看,它是事物一體的兩面。任何事物從佛法來看都是成住壞空,就如我們說唐詩初盛中晚一樣。一個文化,如果凝注在一個固定的觀念而僵化,秩序當然需要重組。佛法講“諸行無常”,任何事物都在變化,變是本質,不變是妄相。文化也一樣變動不居,網絡也許就在逼使大家在某方面重組。只不過新的出現既意謂著原有系統的打破,也因此變常常不會是立時得益的,在文化變遷時,從舊秩序轉成新秩序的尷尬期要越短越好。我不是太了解大陸的文壇,但以我的角度看,文壇首先該反省是自己的觀念長久以來是否一成沒變;而無論是變與不變,你的理由何在?你知不知道你的短長在哪裏?新的固然比較不須背負這些包袱,反思也一樣要存在。
孫:在我看來,這種論爭經常是兩種價值體的沖突,雖然用心良苦,但好像大家聚焦不到一個點上。
林:主流與非主流要看你從哪角度說。年輕一代看來沒有被主流認可,但在另外的地方,他可能就是主流,所以理直氣壯。這並不是一般的力抗時潮,而是文壇在更大范圍看,恐怕早就不是主流了。他反抗,也並不一定意謂反抗需要勇氣,而是反抗本身搞不好已經成為主流了。
在社會某些階段,保守反而需要勇氣的,而非反抗。當然回到禪者沒有立場的立場,到底是反抗還是保守較需要勇氣,只能就個案而論,答案是不同的。
孫:您剛才說的例子,也說明您也常面臨權威的被挑戰。您自己如何對應?
林:我的方式是不響應。不回也是一種智慧,贏了又怎樣,輸了的話一世英名都下去了。往深的看,人的立場就是不同,可以對話,卻不一定需要論辯。你怎么可以讓五、六十歲的人過十六歲的生活,十六歲的人過五十歲的生活?爭論本身也說明,總有佛教所說的“我執”與“法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