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票友的心靈,專家的技巧
孫:我喜歡“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這樣的問法。它讓我想到所謂專家。現在特別強調專家話語,所以專家稱謂滿處飛。但是有些專家給人的感覺就是自說自話。您對自己的定位是通人,並不喜歡被稱為某某著名專家之類稱呼。專家和通人之間是怎樣的區別?
林:現代社會過度強調專家,其實是件讓人憂心的事情。專家往往只在一個領域進入,也就難免只活在一個封閉系統裏,只有自己,沒有其它,只能“入乎其內”,沒法 “出乎其外”。講起東西來大段大段術語,還自認得意。他們身上的慣性較常人更強,往往更難跳出自己的框框——就像你讓一個吃慣辣味的人吃不辣,他怎么吃得下?所以專家要理解別人,反而比平常人更難。通人指的是個開放系統,我他之間有對應,了解、溝通起來就要容易。
孫:您不是專業茶人,但您寫的《茶與樂的對話》,我聽身邊一位茶人朋友說,比他們專業茶人對茶的了解還通透,還希望您在適當時候來大陸講茶呢。
林:台灣的茶人也很訝異我怎么常一下子把幾種茶之間不同的茶性講得比他們清楚。這除了語言表達的拿捏外,也牽涉到由內往外的翻譯,茶與其它之間連接的掌握,對一般人談茶也就能深入淺出。
孫:難道你會比專業茶人更懂茶嗎?
林:論專業,我肯定比不上他們,人家畢竟在其中窮究了幾十年,但在我他之間,我就更清楚,就好像今天我們談中華文化偉大一樣,如果我們心中沒有其它文化的參照,就很可能落入一個封閉的系統自說自話。
一個禪者心靈打開時,就如鏡子映照萬物,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在第一個層次,你直接地就胡看胡,就漢看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原貌出現就能尋出它的意義。現在不是,我們站在一個特殊觀點,讓自己的心變成哈哈鏡,或凹凸鏡,每個人都變成了胖子、瘦子,外事外物就因你的主觀改變了。
孫:我們所見的專家好像經常在抽取意義、概括意義。
林:如果失去了不拘立場領受事物的能力,意義就只能是自己封閉價值體系裏的意義,所以專家非常喜歡下結論,依據人類學理論,依據經濟學理論等等。
孫:但這裏面又有一個矛盾,一般人會認為你如果不入乎其內,就沒資格出得其外。所以翻譯家經常和作家打口水仗,覺得作家連外語都不懂,如何談海明威、談紀德。就一個專業來說,這個門檻怎么看待?
林:什么叫門檻?我們沒有一個人完全了解另一個人,任何門檻都是相對的。說到技術與藝術的關系,有一種說法是說技術好,藝術就好。我說什么是好?每一門類要求的技術好,標准角度都不一樣。有的人練了一輩子總覺得自己技術還不好,於是練哪練,練到藝術都沒有了。這樣的說法本身,就失之於簡單。什么叫了解,掌握了專業就叫了解嗎?做翻譯的一定比作家更了解嗎?不盡然。真實的了解確實是必須兩者得兼,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但入要入到多深,出要出到多外,每一件事都不一樣。
孫:您本身是音樂家,您覺得這裏的分寸怎樣拿捏,什么樣的狀態是一個藝術家最好的狀態?
林:一個好的藝術家應該有 “票友的心靈,專家的技巧”。票友的心靈就是無所為而為,這才能守住藝術的原點,避免異化。但這裏有個兩難:沒有技巧就無從表現,只如票友無所為而為,不小心也會落入輕慢、不經意,但相對的,過度琢磨技巧,活潑的心靈也會不見。在藝術史上,只要是集大成的,都是二者合一的。偉大的畫家誰會只在畫坊工作?那裏面一定有生命的悠遊以及功夫的錘煉在。
孫:一切都要出出入入。禪講超凡入聖,入聖回凡,可能也是同理吧。但如何能在其中出出入入?
林:過去的中國藝術家在“入得其中,出乎其外”中有幾層轉折。臨帖——臨到水缸裏的水都不見了,就出乎其外,遊於名山大川,這時常連紙筆都不帶,就怕被局限。幾年後回來,再又投入另一層次的入乎其內。如此一入一出,一出一入,幾度出入,最後就像禪家講的,不定哪天,“怦”的一聲就跳過去了。那時你從專家看他像專家,從票友看他像票友,任他遊移。談藝術要知道票友、專家任何一端可能的局限,但直接就非議票友不能深入,非議專家不能出乎其外,也難免以偏蓋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