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慣性
一、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
孫:一般認為,做減法就意味著放棄。放棄名利心、放棄對金錢美女的追求。說實在的,放棄這些世俗的成就對於一類人並不難,難的是要將自我期許與外在成就區別開來。比如,你如果處於“追求卓越”的企業氛圍中,難道願意成為庸碌的一分子嗎?
林:還是那句老話,這些世俗的名利地位跟你的關系到底如何?不是不讓你為自己的理想奮鬥,而是現代人所認定的價值更多是外在賦予的,太多的專家告訴你一定要怎樣怎樣,否則就活不下去,無臉見人。事實上一件事情對一個人有多重要,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是個獨立的個體,每件事物都是個特殊的事物,不能只用通則,尤其是外賦的通則來看待萬事萬物。
你總得要問:我到底是誰?這東西對我有何意義?關鍵不在別人眼中所謂的成功與失敗,而是它跟你的關系究竟如何。
孫:我們小時候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奧斯特洛夫那段話背得太熟了,“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地: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奉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其實直到現在,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可能仍然不能把那種公認的成就與自我的期許截然分開。因為總怕像奧斯特洛夫斯基說的那樣,晚年回首往事,會因碌碌無為而後悔。
林:禪者所過的就是無悔的生活,活在當下,怎么會悔?你只有在追憶過去,瞻望將來中才會悔嘛。當然,要一般人像禪者那樣活在當下有困難,我們或者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切入:一件事情的成敗與否,重要的是你跟它的關系如何?最近台灣聯合報記者記訪問我,做一個“名人談吃”的欄目。我首先是拒絕,因為覺得自己不是美食家,但因為她以前采訪我談茶,所以一再堅持。訪問後的文章,標題下得不錯:是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掉?基本上有著我的意思,我們的很多美食家其實就是被食物吃掉。
孫:這又怎么說?
林:吃食物是為了享受美食,但許多人卻為了享受美食,把自己搞得其它食物都吃不下了。這是怎樣的情況?是美食控制了你。所以講起成功失敗,沒有什么客觀標准,你是主,不役於它,就是成功。你役於它,就是失敗。
孫:就是您曾經舉的那個有錢人的例子。他的財富已經夠別人幾輩子活了,他卻為不能排那一行業前五名悶悶不樂。
林:是,你被它控制住了,沒有了自我,也跳不出自我的局限,生命就不可能超越。說是怕老來後悔,可能連懊悔的機會都沒了,生命一路就跑向墳墓去了。
孫:那您覺得什么才能印證自我期許的目標不是虛妄的成功呢?
林:還是自由。一個人做小學老師,他曉得自己在幹什么,就有自己的成就感。一個人在商場賺很多錢,整天在算計,被錢鎖住,還算不得成就。就是那種被食物吃掉的感覺。
孫:這句話可以置換成很多詞彙。比如人做事還是事做人,人吃茶還是茶吃人。
林:美食就像我生活中的茶。我和一般茶人最大的不同是,沒有哪種茶是不能喝的。
孫:爛茶也能喝?
林:肯定能喝出不同,但不會因此而影響我太大的心情,進而就把自己限住。
關於我那篇談美食的訪問稿最後一段沒有刊出,因為不合一般美食欄要創造的誘因,但我看過也滿有意思的,記者最後這樣寫到:訪問到了九點多,已過了吃飯的時候。跟老師到了大安路附近的包子店,只聽老板娘大聲喊:“還是一個蛋黃肉包。”就這樣,18塊解決了林老師的晚餐。我這才了解,老師為什么說他不適於接受這類訪問的原因。
孫:這和當年我和您聊那本《十年去來》時一樣。我們中午經常去那些廉價的小吃店去吃包子粥之類,也沒覺得您會咽不下去。但我也知道,您是喜歡“食養山房”的,幾乎我所有的朋友到台灣,都享受過您在食養山房的特別款待,那種感覺又是什么呢?(此處考慮食養山房圖片)
林:當我們了了分明,不攀緣執著時,事物就回到所謂的“物自性”上——也就是它原來該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就能讓物自身完全地裸露自己,這才是真正看到所謂的“現象”,而你也才容易體會這現象與你的真實關系。基本上,所謂好茶、爛茶,好、爛都事後天加的,它其實因人而異,不是說「海畔有逐臭之夫」嗎?因此我們先要能直接體會它們的不同,再來才看自己與它們的對應,當然,我們畢竟有血有肉,有些事物會跟我們情性相合,有些我們更容易在其中帶出較多的生命觀照,對我來講,食養就是這樣。
孫: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聽跟您去過的人都說喜歡,能描述一下嗎?
林:去過日本京都,在僧院裏用過餐的人大概可以想象食養。潔淨的、幽居的,不像日本人那么拘泥,帶有一點中國人的閑散,可又不是生活雜亂的閑散。它依山而建,從窗戶望出去,竹林、遠山、雲氣、明月,都令人身心釋然,也都是主人氣質的自然流露。那種簡而大氣、質樸而自然的氛圍,跟我們從宋之後比較幽微、唯美或有些地方比較民間的感覺不一樣,讓人真的會想到王維,我將它叫做“當代的輞川”……
孫:聽說做菜方式也非常特別?
林:它的特殊是沒有定法。任何菜都是複合的,就像你吃到的蔬菜色拉一樣,一樣菜裏好些東西。你問他菜怎么做成這樣,主人的哲學或說法是:自己喜歡吃,又不會做菜,因此只好做出自己的菜。這句話說得多好,本身就帶禪意。我們因為會做菜,所以就容易活在八大菜系裏。
孫:怪不得您會特別喜歡去那兒,原來也是參禪的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