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但上帝如何安排我不信上帝呢?
孫:說到命運,佛教教理給人的感覺是:命在自己手上,心轉境則轉。但是信基督的朋友會告訴你: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的。聽著很宿命。
林:是的,佛家的因果論跟宿命論不同,它的任何因果裏都有主因、有助緣,生命在這中間隨時可加入很多東西,運就改了。比如《了凡四訓》中,雲穀禪師讓袁了凡畫功過格來匡正自己的行為,他照此做善事,命運真的轉變。
孫:但您怎么回應基督徒的這種說法呢?
林:上帝可以安排我的命運,但上帝如何安排我不信上帝呢?
所有的安排論點中,都面臨人類意志自由選擇的問題。為什么存在主義會喜歡談薛西弗斯那個推石頭的故事呢?“上帝可以決定我推到上面力氣已盡”,但石頭滾下來後,下次推還是不推,終究還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孫:您這么說,基督徒們會不會覺得您在批評他們?
林:對上帝的這種理解,是一種皈依以後的結果。基督徒把一切都歸諸於上帝,這種感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作為外人,也可以理解。但那樣的經驗如若隨時擴大到別人身上,就會有危機、盲點在。如同我們有些人信佛,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燒香拜佛,命運就好了。那你想想佛菩薩是不是好自私——信我的,命就好;不信我的,命就差了。從這樣一個與上帝、與佛的關系角度契入道,總是有局限的。
孫:但在這裏,我想提一點。當我們從一個非基督徒眼光說上帝無法安排我們不信上帝時,西方人嘴裏的上帝,是否是一個明確的宗教皈依的對象?會不會是宇宙間一種無形的力量?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家最後選擇信仰上帝,會不會是他探索到一定程度,也感知到了這種力量?再有,《了凡四訓》中有功過格,我這幾天讀到的《維多利亞名人傳》,紅衣主教曼寧童年時代也接受過類似的教育,他的家人告訴他:上帝有一個本子,裏面記載著我們的每一件事。如同我們中國人說:老天自有一筆賬。從這個角度看,也許西方人說的上帝,和中國人說的天意,或著佛教講的法,有接近的意思。
林:終極上,你當然可以把上帝和法看成是同一件事,只是在人的意念裏,就存在著是否該有人格形象的分歧。佛教喜歡講法爾本然,即法就是這個樣子,但不會立一個法背後的造物主。西方人認為一個有序的世界,總會有一個作因。而宇宙既然是有序的,當然有宇宙根本的作因,這個作因就叫上帝,只是他們把上帝人格化了。因此面對命運時,有些人就直接認為,我信上帝得永生。但是,我信上帝又做壞事會怎樣呢?是否也得永生?或者既然做壞事就不叫真信上帝?對此,不同的教派也在做自己的思考。
比如新教裏的卡爾文教派,是一種帶些神秘主義味道的教派。他們就認為,上帝既然是全知全能的,又怎能是我們有限的智慧所能測度的呢?所以信上帝得永生,也仍是人的一種揣度。以有限的智慧測度上帝,是人類的僭越。他們因此認為自己必須體現出某些德行出來,不僅讓自己也讓別人感到上帝已進入你的心中。於是,你會發現,曆史上的新教徒生活非常自律,是摒除了某些物欲來勤奮勞動的,為的是什么 彰顯上帝的存在。因此,德國的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才會寫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深刻地闡明,資本主義看來很看重錢,但它最初的興起,與基督徒這個非功利的初衷是分不開的。
至於我們民間所說的閻王有一個生死簿,或著有什么方式可以裁量自己的功過,這個功過在佛教看來,是沒有誰能做這個裁量的。因果就像宇宙間的法,法爾本然,本來就這樣,所以才會出現天道無親這個說法,無論你信仰誰,法該怎樣就怎樣,不會因此就偏袒一方,讓他獲得寬恕與尊寵的。
孫:我還是覺得這裏面佛教和基督教是內在相通的。
林:當然。宗教是建立在人類對生命有限的反省上的。雖然有曆史上的宗教戰爭,宗教徒也可能會因為信仰而狂妄,但基本上宗教的原點是來自於對生命有限的觀照。初心是謙卑的。因為謙卑,當然就觀照命運的安排;因為謙卑,所以沒有一個宗教徒會想逆法而為。但在佛法,人更是這萬法的一環,是在這萬法緣起中可以起作為的,所以說隨緣作主,他並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但話說回來,即使是一個宿命論者,也不會認為自己應該像目前的算命般了解自己的命運,這在他也是一種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