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簡單的談發展,人就容易活在統計數字裏
孫:不談個人的財富選擇,也有一種觀點認為,人的欲望野心是推動曆史發展的最大動力。換句話說,惡的勢力對曆史的推理作用更大。
林:這是許多人的一種迷惘。大陸經常有句口號:發展是硬道理,從禪的角度講,沒有哪個觀念可以稱為硬道理的,如果它沒有因人對應的話。禪的基本立場是就事論事,那我們就拿它看這句話。如果是一個困窘環境、偏遠所在,你跟他談硬道理,也許是對的。但對於現在住在都市裏溫飽基本有保障了的、生命安全也沒有受到太多威脅的,發展是不是硬道理,有待商量的地方可多的呢!
孫:對,現在很多地方的發展,看來是發展,卻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價值,很難說是發展。
林:我們在《十年去來》談到瀘沽湖的摩梭人,那時還覺得他們對外面的發展是有抵抗力的,對自己的文化能守得住。但前兩年再去一次,就發現改變了太多。我因此寫了一篇文章叫《摩梭的悲歌》,今年去麗江,也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寫一篇《有了麗江,輸了納西》的文章,但即使不談納西文化的處境,就只說麗江,我這題目可能也還得修正,如果麗江因為不合時宜的發展而失去了世界文化遺產這塊牌子,就像如果盧沽湖的姑娘變得和外面城市姑娘一樣,那會不會還有人跋山涉水再去到那裏感受他們的生命,感受那份獨特的文化呢?隨之而來的,也必然是旅遊經濟或至少是生活質量的萎縮。其實,我們所謂的發展,常常是以一個社會整體來看的,假相尤其大,發展的最後仍得回歸到個體生命來看。
孫:假相又在哪裏?我們這個社會特別容易說:大河有水小船漲。
林:發展時,主流的力量會更主流,邊陲的會更邊陲,所謂向上的力量,往往必須有墊底者的犧牲,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就是警告我們這個。
如果全然認可妳說的這句話,人就特別容易訴諸完全客觀的、沒有個性的數據,有多大房、開什么牌子的車、年收入是多少才叫發展,好像數字增長了你就進步了、幸福了。不是嘛!人從來不是可以只從統計數據裏得到幸福的,他要有適合他質地的生活,否則,就回不到一種安然的幸福狀態中。
孫:幸福的確是很個人的感覺。我當然屬於沒錢之列,但我替富人想的時候,覺得他們有時候也挺難的。比如一個富人真被一個女孩以身相許的話,還不知道人家看上的是他的錢還是人。我有時覺得這個觀點是替古人擔憂,但有次參加財經界一次書會,他們的確在討論美女對富人的陷阱問題,因為只要和你生了孩子,財產都分你一半。所以最後幾個財經名嘴總結一句:珍重生命,遠離美女。前面談到的朋友借錢的煩惱,其實也是富人的煩惱之一。你會碰到過度求索的人,也會碰到拿了你錢不領情的人。跟朋友親人的關系也好像不那么單純。
林:這就像我從不印名片般。因為沒有它,跟人的來往才會真實。你若看到我的頭銜,會下意識迎合我,我還得花時間辨析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錢其實也像名片,會帶著一些資訊,一定程度也是生命的甲胄,隔了一層。
孫:我們看有錢人,也確實覺得隔了一層。
林:反過來有錢人看我們也未必真實,他總覺得你和他交往就是有求於他。
孫:那您生命中碰到向您借錢的人的話,態度會怎樣?有時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乞丐,總是在心裏嘀咕要不要給錢。
林:乞丐討錢,我的態度是隨緣一念。你覺得該給就給,覺得不該給就不給。千萬不要有原則。像什么“我絕對不給,因為乞丐都是假的”,或者說“一定要給,否則悲心不夠。”這都是原則,有這死原則就沒對應了。畢竟每個乞丐的動作形象都不一樣,激起你的情感也不同。重要的是不失菩提種就可以了,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孫:什么叫不失菩提種呢?
林:就是你真要覺得他有困難就去幫他。
孫:要是朋友向你借錢呢?
林:也是隨緣。並且一旦借出就要做好不指望他還的心理准備,這樣自己才愉快。
孫:莎士比亞戲劇中有句台詞說:不要借別人錢,也不要給別人借錢。
林:台詞簡單,人生事卻不那么簡單。借了不掛於心難,不借,沒有人情歉疚也難。現前一念的悲心,隨份而為的對應,缺一不可,是借錢的修養,坦白說,能到此也就是道人了。借人如此,向人借一樣,借得要有感恩心,沒借得要有體諒心,也是人生的考驗。碰到錢,真是得修行,被借與求人,一樣都是境界現前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