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是一個“大題”,但我卻只能“小做”。佛教對宋代理學有很大的影響,這幾乎已經成了一個公認的事實,現在沒有哪一個哲學史家會再否認了。但一般人注意到的差不多全是思想方面的影響。馮芝生(友蘭)先生在他的《中國哲學史》下冊第十二章(頁800~)裏討論韓愈和李翱的思想,結論說:
由上所言,則宋明道學之基礎及輪廓在唐代已由韓愈李翱確定矣;而李之所貢獻尤較韓為大,其學說所受佛學之影響尤為顯然。
謝無量《中國哲學史》第三編上頁1也說:
宋之大儒,多與禪門往還,其討論性命之說,故宜有相契發者;唯於人事倫理,所持各異耳。
都說的是宋代理學在思想方面受了佛學的影響。蔣維喬、楊大膺《中國哲學史綱要》卷下頁4說:
自來學者都說宋明理學和佛學的深切關系在乎根本思想,我們則認為只在乎方法。由方法的相同,所以外表上彼此有些類似;其實兩家的思想雖有一二相通的地方,而根本上,一是世間法,二是出世間法,實在是水火不相容的。
我不明白,他所謂“方法”究竟是指的什么。此外中外學者討論佛教和理學的關系的還非常多,幾乎都是從大處著眼,研究兩家思想方面的關系。我在這裏不能一一列舉了。
在這篇小文裏,我不能,而且也不敢,討論思想方面的大問題。我只想指出一件過去似乎還沒有人注意到過的小事情,讓大家注意。中國理學家除了討論哲學問題以外,多半還都用一番實踐的工夫,克治私欲就是這實踐的工夫之一。清尹銘綬《學規舉隅》卷上入德之方在叫做“克治”的一段裏引朱子的話說:
朱子曰:前輩有欲澄治思慮者,於坐處置兩器。每起一善念,則投白豆一粒於器中;每起一惡念,則投黑豆一粒於器中。初時黑豆多,白豆少,後來隨不複有黑豆,最後則雖白豆亦無之矣。然此只是個死法,若更加以讀書窮理底工夫,則去那般不正當底思慮,何難之有?
我不知道這方法究竟有多少人實行,只記得在別的書裏也看到過實行這方法的理學家,可見實行這方法的人不在少數。我們初看這方法,恐怕沒有人會想到這不是“國貨”,我最初也以為,只有中國,而且只有中國的理學家,才能發明這一個滑稽而笨拙的“死法”。但我後來竟然在中譯《大藏經》裏找到它的來源。《賢愚經》卷第十三,(六七)優波毱提品第六十講到一個故事,說阿難的弟子耶貰,奉持佛法。他聽說某一個居士生了一個孩子,於是他就去向居士索要,“欲使為道”。居士不肯。後來他又生了一個孩子,仍然不肯讓他當和尚。
此耶貰是阿羅漢,三明具足,能知人根。觀此二兒,與道無緣,亦自息意,不殷勤求。時彼居士複更生男,顏貌端妙,形相殊特。時耶貰複往從索。其父報曰:“兒今猶小,未能奉事,又複家貧,無以餉送。且欲停之,須大當與。”年漸長大,才器益盛。父付財物,居肆販賣。時耶貰往到其邊,而為說法,教使系念。以白黑石子,用當籌算。善念下白,惡念下黑。優波毱提奉受其教,善惡之念,輒投石子。初黑偏多,白者甚少。漸漸修習,白黑正等。系念不止,更無黑石,純有白者。善念已盛,逮得初果。( 4,442b)
這個“系念”的方法,同宋代理學家所用的那個方法,除了黑白豆子和黑白石子一點區別外,完全一樣。倘若宋代理學家根本沒同佛經接觸過的話,我們或者還能說,這是偶合;但事實上他們卻同佛經的關系非常深切,所以我們只能說,這是有意的假借。這個貌似地道中國貨的方法原來也是跟佛教從印度傳過來的。從這個小例子,我們可以看出來,宋代理學不但在大的思想方面受了佛教的影響,連許多人們平常不注意的末節也居然受到佛教的影響了。
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