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面主要根據《破僧事》介紹了提婆達多破僧的情況。其中敘述真可謂詳矣盡矣。足見和尚們確實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和幻想力,一方面美化釋迦牟尼,另一方面醜化提婆達多。裏面可能有不少的曆史事實。但是,其中必然有很多的捏造與誣蔑。提婆達多是一個失敗者,在勝利者釋迦牟尼的徒子徒孫們筆下,他能得到一個好的形象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們今天想要了解提婆達多的真相,有沒有可能呢?有什么辦法呢?可能性我認為是有的。辦法就是從佛典敘述中的矛盾入手來爬羅剔抉。因為,既然是捏造,就必然有矛盾。抓住矛盾,加以探尋,就是我們今天探求真相的唯一途徑。
我認為,從上面的敘述來看,至少有兩大矛盾,一個是敘述本身的矛盾;一個是敘述的事實與以後曆史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第一個矛盾又包含著兩個問題:一、提婆達多真正是一個人格卑鄙幹盡了壞事的家夥嗎?二、提婆達多真正是失道寡助眾叛親離缺少徒眾的壞人嗎?下面我分別論述一下。
先談第一個大矛盾中的第一個問題。我先舉一個突出的例子。我在第二節的敘述中曾談到,佛祖派阿難跟著提婆達多到王舍城去,昭告那裏的婆羅門及長者居士,說提婆達多是個壞人。佛與阿難有幾句對話,話雖簡單,但很有意義。曆史上有無此事,已不可考。曆史的真實性是不能排除的。此事見於許多佛典中,為了同《破僧事》那一段進行比較,我在下面引用幾處。
《四分律》卷四:
今差舍利弗比丘向諸白衣大眾說,提婆達(多)所為事者非佛法僧事。……時舍利弗聞此語已,心疑,即往至世尊所,頭面禮足,在一面坐,白佛言:“世尊!我當雲何在白衣眾中說其惡?何以故?我本向諸白衣贊歎其善,言:大姓出家,聰明有大神力,顏貌端正。”佛告舍利弗:“汝先贊歎提婆達多聰明有大神力,大姓出家,實爾以不?”答言:“大德!實爾。”“是故,舍利弗!汝今應往是白衣大眾中語言:‘提婆達(多)先時如是,今日如是。’”( 22,593b)
這裏派的是舍利弗,不是阿難。
《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三:
舍利佛!汝往調達眾中,作是唱言:“若受調達五法教者,彼為不見佛法僧。”舍利弗言:“我昔已曾贊歎調達,今日雲何複得毀訾?”佛言:“汝昔贊歎,為是實不?”答言:“是實。”佛言:“今應毀訾,而毀訾亦複是實。”( 22,19a)
這裏也是舍利弗。
《十誦律》卷三十六:
爾時佛語阿難:“汝將從行比丘,入王舍城巷陌市肆多人住處,唱言:‘調達所作事,若身作口作,莫謂是佛事法事僧事,此是調達及弟子所作事。’”阿難受教,即將從行比丘詣王舍城巷陌市肆多人住處,唱言:“調達身作口作事,莫謂是佛事法事僧事,此調達及弟子所作事。”( 23,260c)
這裏同《破僧事》一樣,不是舍利弗,是阿難。最令人注意的是,佛同舍利弗或阿難的那幾句對話沒有了。
《鼻奈耶》卷五:
時世尊見三十二人去不久,顧語阿難:“汝往入羅閱城,往大市四街巷頭,作是唱言:‘若調達所作行身口意所為,莫呼佛法僧教使為,調達自有親信弟子。’”時阿難白佛:“前歎譽調達,今複說其惡,眾人有譏者,當雲何答?”世尊告阿難曰:“有此語者,以此語答:‘本雖習善,今複習惡,何足怪耶?’”( 24,870b~c)
這裏又是阿難。
引文就到這裏為止。本來還有一些異本可以引用,我不再引了,這已經夠用了。看來這個故事很可能有曆史根據。至於主人公是阿難,還是舍利弗,這無關重要。在中國新疆出土的梵文原本殘卷中碰巧保留了這一個故事的原文瓦爾德施米特 (Ernst,Waldschmidt)《說一切有部律中提婆達多故事的殘餘》(RestevonDevadatta EpisodenausdemVinayaderSarv stiv dins),ZDMG,Bd.113 Heft3,1964,p.552ff.。我把有關的一段引在下面,並將與此相當的巴利文也共同引出,並排排列,以資對比:
梵文
Sa
Aghabhedavastu
7tatrabhagav n yu(6)s•m ntam nandam mantrayatisma
8(ga)cch nadar jagr•ha
Apravis'yarathy v th catvaras'r•ng t•akes•usthitv devadattamprak yayaddevadatah•karmakury tk yenav v v v manas
(7)v natenabuddhov dharmov sa
Aghov dras•t•avyah•devadattaevatenasapars•atkodras•t•
avyah•
9purva
Amay bhadantadevadattasyavar
Bobh s•itah•ityapidevadattah•bhadras'o(8)bhanogu
Bav ntadid n
Am
Avisa
Av da
A ropayisya
Ati
10bhagav n hayasteeva
Avadettasyavaktavya
Apurva
Atattath m sididan
Apunareva
巴利文
sa
Aghabhedakkhandhaka
athakhobhagav yasmanta
As riputtam mantesi
tenahitva
As riputtadevadatta
Ar jagahepak seh ti
pubbemay bhantedevadattassar jagaheva
B
Bobh sitomahiddhikogodhiputto
mah nunh vogodhiputtoti|kath ha
Abhantedevadatta
Ar jagahepak sem ti|nanutay s riputtobh toyevadevadattassar jagaheva
B
Bobh sito
Aahiddhikogodhiputtomah nubh vogodhiputtoti|evambhanteti|evamevakhotva
As riputtabhuta
A evadevadatta
Ar jagahepak seh ti|梵文和巴利文內容幾乎完全一致,唯一的區別就是,梵文是阿難,巴利文是舍利弗。梵文《說一切有部律》的漢譯名是《十誦律》。如果拿這同一部佛典的梵文原文和漢文譯文對比一下,就會發現一個多少令人吃驚的情況:梵文原文中有幾句重要的話,在漢譯文中被刪掉了。這幾句話是:“大德!從前我曾贊歎過提婆達多的品質,說,提婆達多是善良的、英俊的、有德的,現在人們將會譏笑我前後矛盾。”(9)薄迦梵說:“誰要對你說這樣的話,你就對他說:‘過去他確實是這樣,現在不是了。’”(10)《十誦律》為什么單單把這幾句話刪掉了呢?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認為是有意(bewusst)刪掉的(引文第555 頁)。為了維護釋迦牟尼派的面子,這是可能的。但是其餘的漢譯異本都沒有刪掉,它們不想“為賢者諱”。這一點是值得注意的。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梵文原文和巴利文原文都照實寫出,似乎都沒有考慮到面子問題。不管怎樣,提婆達多至少一度在佛教僧伽中享有極高的威信,受到過如來大弟子的贊歎。大概後來由於意見不同,想同如來佛分道揚鑣。佛爺的徒子徒孫一反常態,對他造謠誣蔑,咬牙切齒,無所不用其極。但是,想一手遮天是根本辦不到的,事實畢竟是事實,誰也抹煞不掉。於是在錯綜複雜的矛盾中,無意中留下了這一點真實的記錄。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此外,我在上面引用過的如來佛的話: “提婆達多先有神通。”也說明了同樣的情況。《鼻奈耶》卷二說:“(提婆達多)出家剃除須發,著袈裟,捐棄國土,入山行道,誦經稟受,於其間世尊說經法,盡誦上口,彼亦有大神足比丘。”( 24,859a)可見提婆達多的真實情況。
現在談第一個大矛盾中的第二個問題:提婆達多果真是一個失道寡助的壞人嗎?他有沒有徒眾呢?僅從《破僧事》的敘述中已經可以看出他有徒眾,而且數目還不小。有名有姓的四個人是他經常的夥伴。之所以一定是四個人,我猜想,這可能同我上面談到的破僧所需要的和尚的最少數目有聯系。此外,還有不少地方提到他有五百個追隨者。我在下面引用幾個例證:
《四分律》卷四:
提婆達多心欲為惡而生念言:我欲畜徒眾。( 22,591c~592a)
《五分律》卷三:
舍利弗!汝往調達眾中,作是唱言。( 22,19a)
同上:
爾時助調達比丘語諸比丘言。( 22,21a)
《十誦律》卷四十:
爾時助提婆達多比丘尼著細襵衣( 23,292a;又見294a,296b,313b等)
《鼻奈耶》卷四:
時瞿婆離比丘調達弟子見舍利弗目犍連出。( 24,868b;又見869a)
《破僧事》卷十八:
時提婆達多便即持咽珠價值千金而與巧工,令造此車,複與一千人以為驅使。( 24,192a)
例子不用再舉了。就從這幾個簡單的例子中也可以看出,提婆達多是有徒眾的,不但有和尚,而且也有尼姑。提婆達多決不是失道寡助者,他的徒眾數目是相當多的。
現在談第二個大矛盾,就是敘述的事實與以後曆史的發展之間的矛盾。
根據佛典的記載,提婆達多之陰險、之卑鄙,簡直甚於虎豹蛇蠍、魑魅魍魎,壞得不能再壞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已經被釋迦牟尼的那些忠誠的徒子徒孫們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哪裏還能談到什么身後的影響呢?然而事實卻不是這個樣子,曆史的發展證明了另一種情況。5世紀初,法顯到印度在拘薩羅國舍衛城見到:
調達亦有眾在,常供養過去三佛,唯不供養釋迦文佛。《高僧法顯傳》, 51,861a。
在這裏,釋迦牟尼派和提婆達多派的“派性”涇渭分明,躍然紙上。又過了200多年,到了唐代,玄奘於7世紀到了印度,在他的《大唐西域記》中,在室羅伐悉底國(舍衛國)(卷六)和薩羅國(卷十)都沒有關於提婆達多派的記載。但是,在羯羅拿蘇伐剌那國(卷十),他卻記載:
天祠五十餘所,異道實多。別有三伽藍,不食乳酪,遵提婆達多遺訓也。
難道說是提婆達多派遷徙了嗎?也或許因為提婆達多派在某一個地區盛衰起伏,命途多舛,此地衰微,他處重振。無論如何,提婆達多派藕斷絲連,從來沒有完全絕跡。幾十年以後,在同一世紀,義淨又到了印度。他在自己翻譯的《根本說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九寫了一條比較長的夾注:
此言隨黨者,謂是隨順提婆達多所有伴屬。言非隨黨者,即是佛弟子。此乃由其住處,則令物隨處判(制)處中。既非兩處,故遣兩眾均分。現今西方在處皆有天授種族出家之流。所有軌儀,多同佛法。至如五道輪回,生天解脫,所習三藏,亦有大同。無大寺舍,居村塢間。乞食自居,多修淨行。胡蘆為缽,衣但二巾,色類桑,不飡乳酪。多在那爛陀寺,雜聽諸典。曾問之曰:“汝之軌式,多似大師。有僻邪處,複同天授,豈非天授之種胄乎?”彼便答曰:“我之所祖,實非天授。”此即恐人嫌棄,拒諱不臣耳。此雖多似佛法,若行聚集,則聖制分途,各自為行,別呈供養,豈況諸餘外道。計斷計常,妄執自然,虛陳得一。食時雜坐,流俗無分,踵舊之徒,用為通鑒。更相染觸,涇渭同波。高尚之賓,須察茲濫。殊行各席,深是其宜。( 24,495c)
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夾注。既然說“在處皆有天授種族出家之流”,可見他們人數之多,傳布區域之大。可惜從那以後就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了參閱王邦維《提婆達多派問題》,見所著《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校注與研究》。。
法顯在公元5世紀初,玄奘和義淨在公元7世紀,都在印度看到了提婆達多派的僧人。公元7世紀上距提婆達多生存時期已有一千二三百年的曆史了。可是被釋迦牟尼派打入地獄的提婆達多派的和尚居然還在活動。如果沒有中國高僧們的記載,這件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在佛教發展史上,這一千二三百年是關鍵的一段時間,佛教由盛趨衰,再過二三百年,終於在印度絕跡。在這一千多年的時間內,佛教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終於發展了下來,而提婆達多的信徒們究竟是怎樣熬過了這一段漫長的時間的,我們則完全不清楚。從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7世紀,如果以30年為一代的話,那就幾乎有了40代。在受到正統佛徒壓迫與歧視的情況下,提婆達多40代的傳人,必然是含辛茹苦,受盡了人間的折磨。然而他們畢竟堅持下來了。提婆達多這一派必然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這一點還用得著懷疑嗎?
我在上面論證了佛典中關於提婆達多敘述的兩大矛盾。當然矛盾還不就只是這兩個,僅從這些矛盾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出,佛典的敘述是不真實的,是捏造的。正如世間一切捏造一樣,一手是不能遮天的。從矛盾中我們窺見了提婆達多的真相關於提婆達多的論述,可參閱 Mukherjee,Die berlieferungvonDevadat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