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上酒席時,賈母讓寶釵點戲,寶釵點了一曲《山門》。寶玉不解,寶釵笑道:“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那詞藻中有只《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接著,寶釵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歡喜得拍膝搖頭,稱賞不已。
晚間,寶玉怕湘雲、黛玉為了些許小事惱了,就施行穿梭外交手腕,進行調停,不料反落了兩處數落。回來後悶悶地躺在床上,一言不發。襲人勸他,寶玉道:“什么 ‘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條條無牽掛的。”說到這句,不覺淚下。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先是翻身起來,到案邊提筆立占一偈,隨之又在偈後填了一闋《寄生草》,此時反覺心無掛礙,上床睡了。
第二天,黛玉、寶釵、湘雲同看,寶釵念其詞為: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接著,黛玉笑著問寶玉:“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黛玉又道:“你道‘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來,還未盡善。我還續兩句雲:‘無立足境,方是幹淨。’”寶釵道:“實在這方徹悟。當日南宗六祖慧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宏忍在黃梅,他便充作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諸僧各出一偈……”
我國禪宗,從初祖達摩傳慧可,慧可傳僧粲,僧粲傳道信,道信傳宏忍,已曆五世。當年宏忍欲求法嗣,讓諸僧自取本性般若,各作偈語,以驗悟性高下,付傳衣缽。當時,上座神秀在半夜三更,於南廊下中間壁上秉燭題成一偈道: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當時,慧能在碓房舂米,聽童子唱誦此偈,就煩請童子帶到南廊下,也作一偈。因為慧能不識字,就請人在南廊西間壁題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宏忍以後,禪宗分為南北兩宗。北宗的領頭人物是神秀,主張漸悟,流行於北方一帶;南宗以慧能為代表,主張頓悟,流行於南方一帶。後來多數學者認為,南宗直指心性,見性成佛,提倡單刀直入的頓悟,頗得禪宗真髓,所以勢力擴大,終至成為禪宗的主流,而北宗則神秀以後,漸趨衰微。以上寶玉作偈參禪,倒頗有點頓悟的味道。
慧能所倡頓悟,從強調一切佛法都在自心,也就是真如本性之中出發,為後世學者開辟了一條自心頓悟,見性成佛簡便快速的途徑,所以一時聞者風從。
慧能所說的佛,是眾生對於自我原已具有的清淨本心,即佛的高級智慧作內在開拓和體驗的結果,同時也正因為這種開掘和體驗,又顯現了本性能包容萬法,成就清淨法身,亦即對宇宙萬物的最高精神實體契證的一面。由此,慧能並有這樣的說教:“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
在商品社會裏,從迷和悟的角度看,整天裏因沉湎於燈紅酒綠,倚紅偎翠,或經不住其他種種物質誘惑而終至損人利己,走上犯罪道路的少數青年,不正是被迷妄遮蔽了本來的清淨本性?本性一經遮蔽,便就利令智昏,什么智慧的明也沒有了。由此使人悟出,凡人和佛本就沒有什么兩樣,只是由於悟和迷的遮隔,方才毫厘千裏,成就煩惱此岸和清涼彼岸,一者入於地獄,一者入於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