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佛教大師那洛巴(Naropa)的故事中,他的老師帝洛巴(Tilopa)化現為身上長滿蛆的狗。那洛巴覺得噁心,想越過那可憐的小傢伙,然後一走了之。結果那狗很快恢復帝洛巴的模樣,對他說:“如果你會對有情眾生產生反感,你怎麼還能期望自己從生死輪迴中覺醒?”任何喚醒我們慈悲和智慧的事物,都是菩薩。
我毫不吝惜地佈施我的身體、
種種受用的財物,
以及三世所修集的一切善根福德,
來成辦有情眾生的一切利益。
這是寂天菩薩教導我們如何開發令人振奮的布施之心:這可以克服我們的執著,和只顧自己的“我想要、我需要”。令我們可以放棄一切“我”、“我的”。
求道的旅程需要脫落,而非蓄積。它是不斷開放和捨棄的過程,好似脫下一層又一層的衣服,直到全裸,無所隱藏。但我們不能假裝表演脫衣,等到沒人看時,又全部穿回去。捨棄必須是真實的捨棄。
那洛巴被帝洛巴訓練多年之後,也開始教學生了,其中最有名的是西藏翻譯家瑪爾巴(Marpa)大師。瑪爾巴去印度追隨那洛巴修學,學習結束時他獻給老師大量的金沙,作為臨別的贈禮。但那洛巴知道他私下保留了一些作為回程的盤纏,便命令瑪爾巴全數交出。他說:“你以為你可以用欺瞞來買我的法教嗎?”瑪爾巴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了金沙,那洛巴卻很隨便地往空中扔去。
瑪爾巴一時震驚,簡直難以置信,同時也大大地打開了心靈。他終於變成了空器,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那洛巴的法教了。在這之前,“我最重要”的心態障礙了他,以致不能放棄一切。
此頌中,寂天菩薩發願捨棄三種“我最重要”心態的來源:對財物、身體、功德的執著。執著的藏語為shenpa,吉噶·康楚仁波切形容這是情緒背後的“能量”:“我喜歡、我不喜歡”背後的能量,“我最重要”背後的能量。
shenpa是“被羈絆”的感覺,一種說不出的緊縮或關閉。假設你在跟一個人講話,突然,你看到她緊閉顎骨,人變得僵硬,眼光無神,你看到的就是shenpa。這是內心拉鋸戰的外顯,嗔或貪最微細的形式。我們可以在彼此身上看到;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感覺到自己身上有這種能量。
我們擁有的物品一直令我們生起shenpa:我們害怕失去它們、打破它們,老是覺得不夠多。這和物品本身並沒有必然的關係,而是想要它們或害怕它們被拿走等心態背後的能量。這樣被羈絆其實完全沒有道理可言,好像物品本身能提供安全感和永久幸福似的。儘管如此,shenpa還是一再生起。它是當我們希望事情能如我們所願時生起的沾粘感覺。
我們的身體也會招來shenpa,然後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這是由我們對健康、容貌、避苦的渴望所引起的焦慮感覺。就我個人而言,雖然我誠摯發心減輕他人的痛苦,但一點點小恙都會讓我的願望洩了氣。譬如說,我會因為怕被刺到,而猶豫要不要解救困在玫瑰叢中的小鳥。
身體是抵達成佛境地的珍貴船筏,但我們如果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油漆甲板上,我們便會錯過許多機會,永遠無法離開港口。更何況,我們的身體亦如萬事萬物,無常,會死亡,也會敗壞。該是如實視之,不再增長shenpa的時候了。
巴楚仁波切認為,最容易放下的是財物——而我們已經知道放下財物有多難了。他說放對身體的執著更不容易,但最困難的還是放下功德。你能想像自願放棄你一切的福報嗎?你能放棄愉悅的環境、所有的享受和特權,好讓他人快樂嗎?
你可能以為由貪著功德所引起的shenpa,會比對財物和身體的執著容易放下。佛教修行人經常偽裝自己已經放下功德,但放下功德是最深刻、最困難的。甚至連我們對於安全感的執著,我們對於實有萬物的妄想也要放下。放棄功德等同脫落一切,這是最究竟的“零shenpa”的法門。
涅槃是唯有捨棄一切才能證得的,
涅槃是我努力以赴的目標。
因此一切都要捨棄,
最好一切都布施眾生。
寂天菩薩用以下的語言來總結第十一頌的重點:如果我們想要解脫,便需要放棄一切,不要因為擔心天有不測風雲,而有所蓄積。這可能是我們所聽聞過最困難的教誨了。
我已放下這個身體,
布施給眾生以得安樂。
就隨他們打殺責罵,
想怎樣就怎樣吧!
儘管眾生把我的身體當玩具,
或百般譏諷,
我這個身體既已布施給他們了——
就不必再去珍惜保護。
初讀這些頌文令我大驚失色,我沒想過要走到這樣極端的地步,我也不覺得這樣做是有智慧的。以西方的觀點來看,這恰好是我們文化中普遍存在的自我憎惡的概念。但我知道寂天菩薩發心一直支持、鼓勵我們,於是我檢視自己過去生起過的嗔心,終於發現了他話語中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