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張商英居士,兜率從悅禪師之在家得法弟子,字天覺,號無盡居士,四川新津人。張商英居士身材高大俊偉,豪邁負氣。十九歲那年,入京應舉,途中經過向氏家族。向翁前一天晚上夢見神人告訴他說 “明日接相公。”第二天凌晨,張商英正好趕到這裡。向翁一見,頗為詫異,于是便殷勤招待。向翁道:“秀才未娶,當以女奉灑掃。”張商英以應舉為由,謙辭再三。向翁道:“此行若不了當,吾亦不爽前約。”張商英見盛情難卻,便答應了,及第後,果然取了向氏之女為妻。
張商英初任主簿。一日遊僧寺,見藏經梵夾,金字齊整,裝璜嚴麗,怫然作色道:“吾孔聖之書,乃不如胡人之教,人所仰重?”
回家後,張商英坐在書房裡,研墨吮筆,憑紙長吟,折騰到半夜,也不肯睡覺。
他的妻子向氏招呼道:“官人,夜深何不睡去?”
張商英于是便把自己闢佛的想法告訴了向氏:“正此著無佛論。”
向氏應聲答道:“既是無佛,何論之有?當須著有佛論始得。”
張商英一聽,頗為驚疑,覺得她說的有幾分道理,也就作罷。
後來有一天,張商英拜訪他的一位同僚,看到同僚家佛龕上面放著經卷,便問:“此何書也?”
同僚道:“《維摩詰所說經》。”
張商英于是信手翻閱,當他看到“此病非地大,亦不離地大”這一處的時候,撫幾感嘆道:“胡人之語,亦能爾耶?”
于是便問同僚:“此經幾卷?”
同僚道:“三卷。”
張商英于是便將該經借回家閱讀。
向氏問:“看何書?”
張商英道:“《維摩詰所說經》。”
向氏道:“可熟讀此經,然後著無佛論。”
張商英一聽,心裡感到很後怕,同時覺得妻子的話頗為奇異。
從此以後,張商英對佛教深信不疑,並留心于祖道,隨有機會,即參學請益。
北宋神宗在位的時候,因得王安石之推薦,張商英任監察禦史。哲宗元佑元年(1086),張商英任河東提點刑獄。在任期間,他曾上清涼山朝禮,親見文殊菩薩化現空中。于是便塑文殊之像,供于奉山寺,並作發願文。此後,他還三次入山祈雨,三祈三應。一時朝廷上下皆知此事。
元佑六年(1091),張商英調為江西漕運史。其間,他拜謁了東淋照覺常總禪師。常總禪師是黃龍慧南禪師之法嗣。常總禪師詰問張商英居士之所見處,發現他之所見與自己的證悟相符合,于是便給予印可。
張商英後因按部(巡查部屬),路過分寧。在那裡,他曾召集五山長老于雲岩升座說法,兜率從悅禪師最後登座,出語驚人,將前面諸長老一並穿卻。張商英聽了,大為贊嘆,于是便隨從悅禪師入兜率院遊觀。
從悅禪師是寶峰克文禪師之法嗣,身材矮小,張商英早就聽人說過他非常聰明可人。他們一起來到擬瀑亭。張商英問道:“此是什麼?”
從悅禪師道:“擬瀑亭。”
張商英道:“捩(lie,扭轉)轉竹筒,水歸何處?”
從悅禪師道:“目前薦取。”
張商英正站在那兒思考,從悅禪師便道:“佛法不是這個道理。”
過了一會兒,張商英便轉移話題,說道:“聞公善文章。”
從悅禪師一聽,便大笑,說道:“運使失卻一只眼了也。從悅,臨濟九世孫,對運使論文章,正如運使對從悅論禪也。”
張商英曾經得到過東林常總禪師的印可,因此他對從悅禪師的話並不以為然。談話中間,張商英不時地稱賞東林常總禪師,可是,從悅禪師對東林常總禪師卻不認同。張商英于是借擬瀑亭為題,吟詩諷刺從悅禪師狂妄無知,其中有兩句道:
“不向廬山尋落處,象王鼻孔謾遼天。”
從悅禪師知道張商英還沒有徹悟,尚有疑滯在,所以並不在意。
那天晚上,張商英便住在兜率院裡。
此前有一天晚上,從悅禪師曾夢見有一日輪升天,被他用手捉住了。後來他把此夢告訴了首座和尚,並說道:“日輪運轉之義,聞張運使非久過此,吾當深錐痛劄(zha)。若肯回頭,則吾門幸事。”
首座和尚道:“今之士大夫,受人取奉慣(被人奉承慣了),恐其惡發(擔心他發火,生了惡念),別生事也(又生出什麼對佛教不利的事情來)。”
從悅禪師道:“正使煩惱(就算他起了大煩惱),只退得我院,也別無事。”
于是,那天晚上,從悅禪師便與張商英大談佛法。談至深夜,二人慢慢地談到了宗門中事這個話題。
從悅禪師便單刀直入地問道:“東林既印可運使,運使于佛祖言教有少疑否?”
張商英道:“有。”
從悅禪師道:“疑何等語?”
張商英道:“疑香嚴獨腳頌、德山拓(同“託”)缽話。”
[香嚴智閒禪師“獨腳頌”雲:“子啐母啄,子覺無殼。子母俱亡,應緣不錯。同道唱和,妙雲獨腳。”
德山託缽的公案是這樣的:雪峰在德山作飯頭, 一日飯遲,德山擎缽下法堂。峰曬飯巾次,見德山乃曰:“鐘未鳴,鼓未響,拓缽向甚麼處去?”德山便歸方丈。峰舉岩頭全奯禪師。全奯禪師曰:“大小德山未會末後句在。”山聞,令侍者喚全奯禪師去。問:“汝不肯老僧那?”全奯禪師密啟其意。山乃休。明日升堂。果與尋常不同。全奯禪師至僧堂前,拊掌大笑曰:“且喜堂頭老漢會末後句,他後天下人不奈伊何!雖然,也只得三年活。”三年後,德山禪師果然示滅。]
從悅禪師道:“既于此有疑,其餘安得無邪?只如岩頭言末後句,是有邪?是無邪?”
張商英道:“有。”
從悅禪師一聽,便哈哈大笑,獨自回方丈,關上門休息去了。
被從悅禪師這麼一問,張商英此時方肯承認自己心裡原來並不踏實,尚有疑團在。因此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想著這個公案,睡不安穩。到了五更,他下床小解,不小心踢翻了尿壺,一下子豁然大徹,猛然明白了岩頭和尚所說的末後句。于是便作頌曰:
“鼓寂鐘沉拓缽回,岩頭一拶語如雷。
果然只得三年活,莫是遭他授記來。”
張商英此時不勝歡喜踴躍,趕忙穿好衣服,去敲方丈門,大聲喊道:“某已捉得賊了。”
從悅禪師道:“髒在甚處?”
張商英便默然無語。
從悅禪師道:“都運且去,來日相見。”
第二天,張商英便把自己所寫的悟道偈呈給從悅禪師。
從悅禪師看後,便開示道:“參禪只為命根不斷,依語生解。如是之說,公已深悟。然至極微細處,使人不覺不知,墮在區宇。”說完便作頌,為他印證,頌曰:
“等閒行處,步步皆如。
雖居聲色,寧帶有無?
一心靡異,萬法非殊。
休分體用,莫擇精粗。
臨機不礙,應物無拘。
是非情盡,凡聖皆除。
誰得誰失,何親何疏?
拈頭作尾,指實為虛。
翻身魔界,轉腳邪塗。
了無逆順,不犯工夫。”
[從悅禪師所說的“參禪只為命根不斷,依語生解。”,正是參禪人,尤其是知見深厚的人,最容易犯的一個大毛病。多少人因為依語生解而當面錯過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真學道者當于此處痛切反省!]
張商英讀完從悅禪師所寫的偈頌,感激涕零,于是邀請從悅禪師至建昌。途中,張商英對自己的心念一一伺察,並作十頌敘其事,從悅禪師亦作十頌酬之。此是北宋哲宗元佑八年(1093)八月間的事。
徽宗崇寧年間(1102-1106),張商英官至尚書左丞,其間因遭蔡京詆毀,一度被貶。蔡京罷相後,商英被重新起用,先後任資政殿學士、中書侍郎、尚書左僕射等職。後因幹練有為,整治有功,為同僚所忌,被排出京師,安置于衡州。
張商英居士在荊州的時候,與圓悟克勤禪師有過一段法緣。
一日,克勤禪師造訪張商英居士,大談《華嚴》宗旨,雲:“華嚴現量境界,理事全真,所以即一而萬,了萬為一,一復一,萬復萬,浩然莫窮。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卷舒自在,無礙圓融。此雖極則,終是無風匝匝之波。”
張商英聽了,不覺移榻近前。
克勤禪師講完這段話之後,便問:“到此,與祖師西來意是同是別?”
張商英道:“同矣!”
克勤禪師道:“且得(只是、可是)沒交涉!”
張商英被克勤禪師否定之後,面帶慍色。
克勤禪師並不在意,繼續點撥道:“不見雲門道,山河大地無絲毫過患,猶是轉句,直得不見一色,始是半提,更須知有向上全提時節。彼德山臨濟豈非全提乎?”
張商英這才心悅誠服,連連點頭稱是。
第二天,克勤禪師又談起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等四法界。當談到理事無礙法界時,克勤禪師便問:“此可說禪乎?”
張商英道:“正好說禪。”
克勤禪師笑道:“不然,正是法界量裡在(還是落在理事等名相差別當中),蓋法界量未滅。若到事事無礙法界,法界量滅,始好說禪。如何是佛,幹屎橛。如何是佛,麻三斤。是故真淨偈曰:
‘事事無礙,如意自在。
手把豬頭,口誦淨戒。
趁出淫房,未還酒債。
十字街頭,解開布袋。’”
張商英聽完這一段開示,如醍醐灌頂,贊嘆道:“美哉之論,豈易得聞乎!”
除了圓悟克勤禪師之外,張商英還親近過大慧宗杲禪師。
北宋徽宗宣和四年(1121),張商英將宗杲禪師請到自己的府第西齋供養,朝夕相談甚歡。
張商英一日告訴大慧宗杲禪師說:“餘閱雪竇拈古,至百丈再參馬祖因緣,曰大冶精金,應無變色。投卷嘆曰:‘審如是,豈得有臨濟今日耶?’遂作一頌曰:
‘馬師一喝大雄峰,深入髑髏三日聾。
黃檗聞之驚吐舌,江西從此立宗風。’
後平禪師致書雲:‘去夏讀臨濟宗派,乃知居士得大機大用,有求頌本’。餘作頌寄之曰:
‘吐舌耳聾師已曉,捶胸只得哭蒼天。
盤山會裡翻筋鬥,到此方知普化顛。’
諸方往往以餘聰明博記,少知餘者。師自江西法窟來,必辨優劣,試為老夫言之。”
大慧禪師道:“居士見處,與真淨(克文)、死心(悟新)合。”
張商英道:“何謂也?”
大慧禪師于是舉真淨禪師的偈頌雲:
“客情步步隨人轉,有大威光不能現。
突然一喝雙耳聾,哪吒眼開黃檗面。”
接著又舉死心禪師的拈提雲:“雲岩要問雪竇,既是大冶精金,應無變色。為甚麼卻三日耳聾?諸人要知麼?從前汗馬無人識,只要重論蓋代功。”
張商英聽完宗杲禪師的提舉,拊幾贊嘆道:“不因公語,爭見真淨、死心用處?若非二大老,難顯雪竇、馬師!”遂述偈曰:
“馬師喝下立宗風,嗟我三人見處同。
海上六鰲吞餌去,棲蘆誰更問漁翁。”
張商英卒于宣和四年(1121)十一月。臨終有偈曰:
“幻質朝章八十一,漚生漚滅無人識。
撞破虛空歸去來,鐵牛入海無消息。”
言畢取枕頭擲于門上,聲如雷震。眾人探視,已去矣。
張商英生前撰有《頌古》及《護*輪》行于世。
據明雲棲袾宏《往生集》中記載,張商英曾有淨土發願文雲:
“思此世界,五濁亂心,無正觀力,無了因力。自性唯心,不能悟達。謹遵釋迦金口之教,專念阿彌陀佛,求彼世尊願力攝受,待報滿時,往生極樂,如順水行舟,不勞自力而至矣。”
從此發願文可見,禪淨雙修,以淨為歸,在北宋後期佛教界,已成為時代之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