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寧失蹤之後,秦老謅說,冷天到了,咱們到洞裏住吧。慧昱點頭同意,就把鋪蓋搬進了獅子洞,將外面的茅篷用作廚房。
晚上躺在洞裏,感受著無邊的黑暗與寧靜,秦老謅對慧昱說:“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師父得道了,也不帶上你。”慧昱說:“你別忘了還有一句俗語:師父帶進門,修行靠個人。我可不當那種雞狗。”秦老謅說:“我猜,你師父不是得了道,是趁夜間偷偷跑了的。”慧昱說:“你怎么會這樣想?”秦老謅說:“我早發現,你師父對自己曾經還俗一直感到羞恥,不願別人提起他的閨女,更不願跟他閨女住在一塊。前天他兩個閨女都來了,他就裝作得道,悄悄地跑了。”慧昱道:“我也有這種猜想。他很可能趁夜間拆了牆出來,再悄悄把牆壘上,然後不辭而別。”秦老謅說:“這個老家夥,他會跑到哪裏去呢?”慧昱歎口氣道:“誰知道呢?他去一個新的地方,還能有誰給他送煎餅?我真想再去找他。”秦老謅說:“他這樣離開,就是為了不讓你和孟懺姐妹倆去找。算了吧,讓他找個地方繼續修行,早早得道。”慧昱沉默一會兒說:“老謅,你不要把咱們的猜想告訴水玉和水清。”秦老謅說:“放心,我不會說的。”
白天,慧昱還是繼續開辟茶園。秦老謅有時幫忙,有時回村裏看看,有時在山上閑逛。這天,慧昱吃過早飯剛要出坡,水玉和水清姐妹倆過來,說受水月之托,來請慧昱去庵裏給寫幾副對聯。慧昱說:“什么對聯?你們自己寫還不行?”水玉說:“水月說她寫不好毛筆字,我和水清更不用說了,慧昱師,求你啦。”慧昱只好拿了筆墨跟她們過去。
沿一條窄窄的小路下去,走三百來米,就到了清涼庵的後門。進去後,看見寮房前面曬了一些衣服,其中有乳罩和內褲,正在風中飄來蕩去,心便跳了起來。他急忙轉過臉去,跟隨姐妹倆去了前院。轉過殿角,只聽一個念經的女聲清清脆脆,從東側的念佛堂裏傳出。二人走進去,水月放下了手中的經書。水月笑著說:“書法家來了,有失遠迎呵!”慧昱心跳還沒平複,臉也紅著,站在那裏羞笑道:“我算什么書法家,別笑我了。哎,你又在讀什么經?”水清告訴慧昱,水月不是讀經,是在背經。她原來背下了《法華經》,背下了《華嚴經》,現在又開始背《圓覺經》。慧昱聽了這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水月師,你真行!”水月淡淡一笑:“這有什么,不就是背書嘛。”
水月接著跟他說,清涼庵各道門上的楹聯已經齊全,都是建庵時刻上去的,但各個堂口貼的佛像兩邊,還缺對聯,請慧昱給寫上。說著,水清就去拿來了裁好的紅紙。慧昱讓自己平靜一下,思忖一會兒,開始寫了起來。
他給客堂寫:
今不異古古不異今,天下同歸何思何慮
佛即是心心即是佛,空山無侶獨往獨來
他給法堂寫:
法海無涯,萬派真宗歸實相;
樂邦不遠,六根都攝便往生。
他給齋堂寫:
大音在在普聞,石韻宣時千聲覺世
法味人人具足,雲林開處一缽當空
他給水玉、水清共住的寮房寫:
談經留夜月
補衲剪秋雲
他給水月的寮房寫:
煙霞清淨塵無跡
水月空虛性自明
每寫一聯,三位尼僧都拍手說好。剛寫罷最後一副,只聽外面有人大聲道:“法師!法師在吧?”他們出來看看,原來是申式朋領著雲舒曼、衛萬方、程平安等人進來了。走在頭裏的雲舒曼笑著說:“我們剛開完一個會,過來看看你們。我和孟家姐妹都是老熟人了,和水月法師也在市醫院見過面,你們三位過來,真是為芙蓉山增光添彩呵!”水月說:“芙蓉山是好地方,來這裏住是我們的福分。”程平安說:“你們到了這裏,遇到困難盡管找我,找申主任和孫鄉長也行,芙蓉縣各級政府為你們保駕護航!”水月三個急忙道謝。
衛萬方說:“清涼庵雖小,但也應設住持。你們三位誰當呵?”水玉、水清一齊指著水月說:“當然是師兄啦。”衛萬方說:“好,那就是水月了。我回去抓緊向省佛協申報。”申式朋說:“等省裏批下來,咱們隆重地搞一個升座和開光儀式,借機會把清涼庵好好地宣傳一下。”水月說:“我們這樣的小庵院,不用搞什么升座儀式。”程平安說:“不,一定要搞,而且還要請一大批領導和佛教界要人。”水月急忙合掌道:“阿彌陀佛,那樣折煞小尼,請領導千萬不要那么做!”雲舒曼說:“那就簡單一點,只請疊翠山石缽庵來人就可以了,讓師太給你送座。”水月想了想說:“讓師太來看看芙蓉山也好。”
接下來,程平安說: “芙蓉山多了一座清涼庵,肯定會吸引更多的遊客。縣政府決定,尼僧們的單金和生活費,從芙蓉山門票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貼補,每人每月按五百元撥付,不足部分,你們用香火錢彌補,這樣可不可以?”水月又是道謝。慧昱說:“縣長,飛雲寺經費現在十分緊張,你看是不是也給貼補一些?”程平安立即搖頭:“那可不行。飛雲寺僧眾由運廣集團供養,這是簽了合同的。郗老板給飛雲寺斷奶,寺僧應該找他去。不過,臥佛項目一旦完成,在禮西台專設賣票點,飛雲寺提三分之一,寺裏的經費就不會緊張了。”慧昱說:“你們今天開會,是要把西山造成臥佛是吧?”申式朋說:“對,你看,今天西山鄉鄉長老孫跟王家嶺村長老王都來了,剛才跟雨老一起開了個現場辦公會,決定馬上動工。明年佛誕日,也就是陰曆的四月初八,搞臥佛建成典禮。”慧昱憂慮地搖搖頭:“把好好的山炸掉一塊,就為了造一個臥佛的影子,我覺得沒有必要。”申式朋說:“慧昱你又潑冷水!為了增加旅遊資源,現在全國哪個風景區不都在想盡各種辦法。我早就跟領導立下軍令狀,兩年內把芙蓉山打造成4A級景區,不開發新的旅遊產品怎么能行?”慧昱見官員們是這種態度,只好緘口不語。
官員們在庵裏轉了一圈,便出門走了,慧昱和三位尼僧送到門外。他們剛走下穀坡,到了幾位僧人看不到的地方,只聽那個孫鄉長說:“哎呀,三個尼姑都是美女,饞死人啦!”程平安說:“老孫你個色鬼,敢對尼姑動心?”孫鄉長嘻嘻笑道:“和尚動得,我動不得?”聽了這話,慧昱和三位尼僧都尷尬不堪,回到庵中,慧昱收拾了筆墨就告辭了。
這天,秦老謅不知為何沒有上山,晚間慧昱一個人坐在獅子洞前,看著清涼庵後窗透出的燈光,腦海裏老有東西在飄飄蕩蕩。
那是白天在庵裏看到的女性內衣。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乳罩是粉紅色的,內褲也是粉紅色的。
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從他身體的深處悄悄膨脹起來。
“都是美女,饞死人啦!”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
想起孫鄉長的猥褻話語,慧昱胃裏翻江倒海,直想嘔吐。
他結跏趺坐,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過了好長時間,他還是心中燠熱,塵根不倒。他後悔自己白天去清涼庵,給人家落下口實。同時也痛恨自己道行不深,又動起了凡夫欲念。
不過,他想起在佛學院時,有位大德曾給他們講課,一位學僧問他,自己老是有欲望,深為苦惱,該怎么辦,向他請教怎樣制欲。那大德說,欲望是無明,是與生俱來的。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年過七十,還是存有欲心,但有欲心不等於破戒,犯不上為此煩惱。
慧昱又想起一則禪門故事:當年一個尼姑去參訪趙州從諗禪師,問什么是佛法大意,趙州便伸手捏了一下尼姑的身體。尼姑吃驚地說:“和尚你還有這個在?”趙州說:“是你還有這個在。”那尼姑於是大悟。那尼姑悟了什么?是悟出自己還有分別之心,還執男女之相。男女接觸怕什么?如果去掉分別心,懂得“人有男女形,心無男女相”,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
將異性做平常看,將欲望也作平常看。有了一顆平常心,什么都能對付得了。
他睜眼看看清涼庵的後門,忽然想,該給那裏寫這么一副對聯:
觀法如法便無男女,
見相滅相豈有這個?
兩天後,西山那兒響起了隆隆的炮聲。慧昱和秦老謅到禮西台一看,硝煙散處,那座山上出現了大片的裸岩。秦老謅罵了起來:“這些孬種幹部,把好好的山給炸壞了!”慧昱說:“經上講,造佛建塔,功德無量,可用這個辦法造佛,到底是積德還損德?”
又過了幾天,申式朋來找慧昱,說關於水月擔任住持的批文已經下來,要他幫忙籌備清涼庵建成典禮和住持升座儀式,而且到那一天由他主持。慧昱點頭答應,就與水月她們商量,把儀式定在臘月初八。
水月向有關方面發出邀請。她給寶蓮師太打電話,請師太親臨芙蓉山對她施行教誨,師太痛痛快快地答應,說給你水月送座,是我餘生中的一大樂事,我一定要去的。水月帶著水玉、水清去飛雲寺拜見雨老,請他屆時“駕臨指導”,老和尚見三位比丘尼跪在面前,面現悅色,說他到那天應該去清涼庵祝賀的,但可惜走不動路,就讓監院帶大眾過去。水月又給怡春市居士頭目羅彩玉打電話,羅彩玉也答應帶人過來。至於市、縣有關領導,申式朋早已招呼停當。
臘月初七這天,寶蓮師太果然帶了八位徒子徒孫過來。別後重聚,師徒自然喜不自勝,小小的清涼庵裏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傍晚,師太說要到山上走走,水月勸她先歇一歇,明天搞完儀式再走不遲,師太卻說,明天有一場大雪,我去不了。水月只好陪她走出庵去。
到了獅子洞前,師太跪下莊重頂禮。水月不知何故,只好喊一聲“慧昱”,倉促隨她。慧昱從洞裏出來,看見老師太在行大禮,急忙道:“師太趕快起來!”師太被水月扶起來,一邊往裏走一邊道:“此洞曆來藏龍臥虎,我豈能不拜?”
秦老謅正坐在洞裏喝茶,見師太進來,他局促地站起。慧昱向師太簡單介紹了一下,師太看著秦老謅說:“好一棵老蘑菇。”說罷轉身出洞,沿小路向東走了下去,水月和慧昱跟在她的身後。
走到羅漢榻旁邊,師太拍著那塊巨石說:“慧昱師,知道這是誰的座位么?”慧昱說:“當地人傳說,唐代有位僧人,吃睡坐臥都在這石頭上,直至涅槃。”師太一笑:“那就是你。”慧昱和水月面面相覷,都很吃驚。水月面向慧昱合掌道:“頂禮羅漢。”慧昱急忙答禮:“別!水月師你幹嘛取笑我呢。”水月說:“怎么會是取笑。我師父從來不打妄語的。”慧昱便站在那裏看那巨石。他想,如果那個奉梵和尚是我曾經的前生,一千多年來經過了多少次生死輪回才成為現在的慧昱?當年我在取經路上失身失心,經過一千多年的累世修行,今生雖也遭遇情緣,但總算還能把持得住,說明我還是有進步的嘛,呵呵。
水月向上面一指:“那就是飛雲寺,師父要上去看么?”師太搖搖頭:“那兒現在死氣沉沉,不去也罷。”說完這話,就往回走。
第二天早晨,果然下起了雪花。好在路上沒有多少積存,有關領導、飛雲寺僧眾、遠近居士和山下村民來了一大批,把清涼庵站得滿滿當當。儀式一項一項,如法如儀。最後寶蓮師太為水月住持送座,說出這么幾句法語:
瑞雪蒼茫布六合,
生死大夢誰先覺?
芙蓉山上得清涼,
蓮風丕振遍娑婆。
十點半,儀式結束,來客四散,有兩位姑娘卻跪在院中雪地裏不走,要求出家。水月問了問,原來她們來自十裏外的一個村子,平時在外地打工受了不少欺侮,聽說芙蓉山有了尼姑庵,就商量好了一塊出家。水月慨歎幾聲,讓她們先住一段再說,二位姑娘急忙叩頭謝過。
雪依然在下,滿山皆白。慧昱回到獅子洞,發現秦老謅不在這裏,便知他又去撿雪菇去了。
到了晚上,秦老謅沒有回來。他想,老漢不會是出事了吧?他走出洞去,向各個方面喊了起來,可是聽到的只有回聲。他想去找一找,然而四處黑咕隆咚,沒法行走,只好回到洞裏坐等天亮。
雪下到半夜停了。天一亮,慧昱就踏著積雪,四處尋找起來。他繞過天竺峰,找到禮西台,找到流雲峽,找到大悲頂,再一直找到觀日峰,突然看到在一塊平地上有一個異物。
那物像一個白白的蘑菇,只是菇帽較小,菇身較粗。難道真有雪菇?難道今天讓我慧昱發現了?他急急忙忙跑了過去。
待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人坐在那裏。他頭戴鬥笠,披了厚厚的一身雪。鬥笠下面,是秦老謅的臉和胡子。慧昱喊了兩聲,秦老謅一動不動,也不答應。近前看看,他眼睛閉著,神態安詳。再試試鼻息,連一絲也沒有了。
“老謅!”
慧昱喊他一聲,接著哭了起來。
哭過一會兒,他想,秦老謅一輩子心心念念想找到雪菇,讓自己永生不死,到頭來也沒能如願,真是可悲可歎。
然而,他看著眼前老漢這尊坐像,卻覺得是那么可愛,那么聖潔。他想,如果就讓他一直在這裏坐下去,有多么好呵。
他拿出手機打給熱砂主人,讓他帶著相機趕快上山。
兩個小時後,熱砂主人到了秦老謅的面前。這位雕塑家,眼含熱淚,端著相機,繞著老漢拍了又拍。他說,他一定要選取一塊上好的漢白玉,將這個形象盡快塑好,永久地安放在這裏。作品名稱,就叫《雪菇》。
慧昱向他深深道謝,接著去通知秦老謅的家人。
年後,熱砂主人將作品完成,就帶一幫人來山上安放。慧昱看看,那雕像遠看像雪菇,近看像秦老謅,都在似與不似之間,深感滿意。熱砂主人說,忘了做一牌子,把秦老謅尋雪菇的故事介紹介紹。慧昱說,不用了,讓他的故事在這山裏自然生長,隨緣流變吧。若幹年後,人們謅出關於秦老謅的許多故事,豈不是更有意思?熱砂主人聽了,點頭道:對對對,那樣更妙!
怡春禪社社長曹三同也一塊兒來了。等到雕像安放完畢,他說:“慧昱師父,我們禪社建了個網站,請你看一看。”說罷,他將身上背著的一個大包打開,掏出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用無線上網的方式,很快打開了網頁。慧昱看到,那網站就叫作“平常禪”,內容已經十分豐富,欄目有禪宗經典,有公案故事,有參禪心得,有平常禪。打開平常禪欄目再看,有慧昱的那篇論文,有禪友們的大量貼子。在右上角有一欄目,標題為 “慧昱禪師答疑”。曹三同指著那兒說:“這兒是留給你的,你看,現在已經有不少人給你提問題了。”慧昱看看那些問題,有請教修“平常禪”的下手處的,有請他解釋“平常禪”與當代禪師提出的“安詳禪”、“生活禪”有何不同的,當然也有對他發出詰難的。慧昱說:“我怎么回答他們?我住在山洞裏又沒有電腦。”曹三同拍著那台筆記本說:“這就是給你的。”慧昱道:“這么貴重的東西,我怎么敢要。”熱砂主人說:“你就收下吧,這是我們禪社全體成員捐款買給你的,就是想讓你用網絡的方式倡導平常禪,推廣平常禪。上網費用我們給你交,你只要找地方給電池充電就行了。”慧昱無比感激,合掌道:“慧昱那就收下。讓咱們共同營造網上禪苑,讓更多人了解平常禪,修習平常禪。”
慧昱把電腦抱回獅子洞,將禪友們提出的問題一一答複,並對平常禪網站做了一些必要的更新和完善。從此,他每天都要上網一段時間,孜孜不倦,“平常禪”網站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禪僧、居士和社會上的禪學愛好者。針對社會上有精神疾患的人日益增多的現實情況,他還特別開設了網上心理咨詢業務,解答人生難題,勸誡人們對萬事萬物都以平常心處之,結果大受歡迎。有許多人解除心結,改換心態,在人生道路中化險為夷或絕處逢生。江西有一個中學生高考落榜,在網吧裏與慧昱聊了兩天兩夜,最後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准備到一家技校學習謀生技能,報效父母。遼寧一位年輕的機關幹部,因為與頂頭上司不睦,處處受到排擠打壓,准備了炸藥要和上司同歸於盡,慧昱一次次與他通信,終於讓他放棄打算,坦然面對厄運。還有人不滿足於網上交流,或打電話,或專程跑到芙蓉山與慧昱交流,或請慧昱到外地講學。慧昱既要應付這些,還要管理茶園,忙得不亦樂乎。
這期間,西山那兒炮聲一直不斷。清明前後,炮聲忽然停了。慧昱到禮西台上看看,原來那臥佛基本修成,鼻子像鼻子,脖子像脖子,只是那幾處裸露的山體和別處相比,白慘慘的十分難看。他想,這樣毀山造佛,肯定有悖佛陀的本意。
正鬱悶地在禮西台上坐著,悟相來了。慧昱不無譏諷地道:“臥佛成了,你這發現者可立了大功了!”
悟相羞笑一下:“學兄,我知道你不同意建這臥佛。可你看看,現在全國許多地方不都在建么,有依山而造的,有石刻銅鑄的,而且競賽似的,造得越大越好,越豪華越好。這不全是佛家所為,好多是一些俗人借佛斂財。不過,飛雲寺經費艱難,造一尊臥佛,也許能夠緩解。過幾天,申式朋就派人把這禮西台建個圍欄,誰上來誰買票。”
慧昱說:“其實不造這臥佛也成。再堅持一兩年,那些茶園就能養活咱們了。”
悟相驚訝地看著他:“你准備把那些茶園給寺裏?你辛辛苦苦開了兩年,有十來畝呢。”
慧昱說:“不給寺裏給誰,我自己還用幾個錢?”
悟相低下頭,沉默良久才說:“慧昱,和你相比,我真是自愧不如。我想接雨老的衣缽,就拜他為師改名易號,現在想想真是可恥!”
慧昱說:“老和尚不是已經傳給你藏寶偈了么,等他歸西後,再把貝葉經取下來,你就什么都有了。”
悟相更加羞慚:“慧昱你別說了,他給我這兩樣東西,我也當不了住持,以後還是由你來幹。到那時,我還是你的老同學一凡,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慧昱見他說得懇切,便抓住他的手,久久沒有放開。過了一會兒,他又一笑:“好像下一任住持咱倆就能決定了似的,別忘了要由大眾推舉。”
悟相說:“大眾肯定推你。”
接著,悟相告訴慧昱,老和尚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看樣子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他現在迫切想找到寶物,想親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東西。慧昱說:“臥佛不就是那件寶物么?”悟相搖頭道:“不是,我當時是牽強附會,理解錯了,老和尚也說我解得不對。但對外宣傳,就說是解開藏寶偈才找到了臥佛。老和尚不甘心,他說,飛雲寺傳承的衣缽,有一件貝葉經足夠,藏寶偈可以讓別人知道,不管由誰破解,都是好事,反正要把芙蓉山的這個謎團解開。
慧昱說:“那偈到底怎么說?”
悟相就將那四句話告訴了他。
慧昱念叨起來:“二人去禮西,二竹午間泣。陽消待佛誕,三景山尖棲。——怪不得你們經常在這兒轉悠,是因為偈上有禮西二字。你發現了臥佛,就把建成之日定在了佛誕日,這就是‘三景山尖棲’吧?可是,‘二竹午間泣’是什么意思?‘陽消’是什么意思?”
悟相說:“就是呵,我解釋不了呵。”
慧昱反複念叨了幾遍偈語,也是不懂,就說:“咱們慢慢琢磨吧,也許真能把它解開。”
回到山洞,慧昱把藏寶偈拿紙抄寫出來,貼在洞壁上,一再研究,可就是看不出門道。以後,他有空就看就想,但一直找不到答案。
進入陰曆四月,臥佛項目徹底完成。完成的重要標志,是遠遠看去,西山上炸出的山體已經變綠。慧昱不知為何綠化得這樣快,那天在山路上遇到申式朋,向他問了問,申式朋說:“那是我想出的主意,用綠色偽裝網蓋上的。你知道么,那是幾萬平方米,編這網子花掉六萬呢!”慧昱聽了哭笑不得,連念了幾聲佛。
四月初八這天早晨,慧昱吃過飯等著參加慶典,趁這段閑暇又看著藏寶偈面壁琢磨。琢磨來琢磨去,他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看出偈子中藏著四個字:
“二人”是“天”;
“二竹”是“竺”;
“陽消”是“陰”;
“三景”是“影”。
——天、竺、陰、影。
對了,就是天竺峰的陰影。而且是午間的陰影,佛誕日這天的陰影。山尖所投之影,就是藏寶之地!
那么,“禮西”和“泣”又作何解?
他想了想,認為“禮西”二字是藏寶者為了迷惑人才用的。至於為何而“泣”,大概是指人們尋到寶物喜極而泣吧?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慧昱在洞中手舞足蹈,像瘋了一般。
聽到山上人聲喧鬧,知道慶典快要開始,慧昱急急火火扛了一把钁頭去了。
山上已是人山人海。領導、來賓和僧人站在禮西台最高處,居士、遊客和大批山民站在下面。羅彩玉看見了他,走過來說:“慧昱師父,你扛著钁頭幹啥?”慧昱說: “尋寶。”羅彩玉沒有聽清,看著上面成群的僧眾說:“你看,師父們都在上面,你也快去吧。”慧昱說:“那裏不差我一個。”就站在原地不動。
慶典開始了。怡春市洪副市長首先講話。羅彩玉看著他說:“飛雲寺以前搞慶典是喬市長講話,可惜他已經進牢房了。”慧昱驚問道:“喬市長進了牢房?真的?”羅彩玉說:“真的,是兒子告訴我的。喬市長去了明洲以後,開發這芙蓉山的郗老板送他個保姆,沒過多久喬昀就和她搞上了。可是那小保姆非要嫁給喬昀不可,喬昀不同意,小保姆就到處告他受賄的事。前幾天,喬昀已經被反貪局抓起來了。唉,也是雨老害了他,他在這裏沒走時,有一回找雨老問前程,雨老對他說,他官運財運桃花運運運亨通,他就有恃無恐,作下大孽。”
慧昱聽罷,看著禮西台上哆哆嗦嗦站立不穩的雨老,心中生出無盡的悲哀。
慶典結束,人們開始散去。慧昱拉住悟相,說他已經破解藏寶偈,午時必見分曉。悟相激動地說:“是嗎?太好啦!”他大聲喊道:“僧眾們聽著,請留下別走!”參加慶典的僧尼全都站住,圍到了慧昱身邊。雨老聽說了原由,冷笑道:“幾百年沒人能破的,你就能破?”
慧昱什么也不說,只領大眾離開禮西台向南走去。此時,天上沒有一絲雲彩,陽光把天竺峰的影子清清楚楚打在了地上。慧昱走到山影的最尖處,向大家講了他是怎樣理解藏寶偈的。大家聽了都說有理,有人還跑回寺裏拿來一些鍁钁。
悟相看看表,已是十一點半,問:“可以了吧?”慧昱說:“可以了。”就帶頭掄起钁頭。
大家刨掉幾棵矮松樹,鏟掉草皮,發現下面土質松軟,全然不像開荒時的感覺。悟相說:“看來,這兒真是埋著東西。”慧昱讓大家小心,不要過分用力,眾人於是倍加謹慎,連钁頭都不用了,只用鍁一點點向外掘土。
掘到一米多深,慧昱手中的鐵鍁突然“咯噔”一聲,遇到了阻力。他扔掉鐵鍁,蹲下去用手扒土,慢慢地,一個大大的佛頭現了出來。
眾僧大驚,急忙跪倒。
慧昱和悟相等人繼續發掘,又扒出一條佛腿,一只佛手。
再往下扒,下面竟然全是佛像。有全身的,有殘缺不全的,滿滿當當一大窖子!
僧尼看見這些,全都合十流淚。
慧昱怔怔地站在那裏,他腦子裏先是一片空白,接著“錚兒”一響。他連拍三下手掌,高聲吟出一偈:
天竺陰影東西移,
移來移去藏東西。
東去西來經萬卷,
不及這窖好東西!
悟相聽罷大聲道:“不得了,慧昱師開悟啦!”
眾僧起身歡呼,聲震全山。
等歡呼聲平息,僧尼們發現,雨靈老和尚坐在窖邊一動不動。悟玄喊他兩聲他也不應,眾人過去看看,原來他已經圓寂了。
把雨老抬回寺裏,悟相取下了雨老胸脯上吊了幾十年的貝葉經。他問慧昱這經以後放在哪裏,慧昱說,就做為鎮寺之寶,放在藏經樓上供人瞻仰吧。
辦完雨老的喪事,飛雲寺僧眾推舉慧昱擔任住持。半月後舉行升座儀式,省佛協會長明若大和尚親自來芙蓉山送座。那天風和日麗,觀者麇集。在明若大和尚口出法語,將慧昱隆重送上住持法座時,有人看見,飛雲寺上空出現一片祥雲,美輪美奐。
儀式結束後,有一對中年男女走到慧昱面前頂禮。慧昱一看,原來是郗化章夫婦。他說:“你們也來啦?”郗化章說:“我們打算皈依佛門,在家修行,來這裏一是祝賀你升座,二是想拜你為師父。”慧昱說:“你們以後不開公司啦?”郗化章說:“公司還是要開的,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走歪門邪道。你知道嗎?我這幾年不知向多少官員行過賄,結果把他們一個個送進了監獄,明洲電廠老板是一個,喬昀又是一個。我自己也被抓起一段,判刑三年,緩刑四年。另外,我前年讓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當飛雲寺住持,也給佛門抹了黑。這一切,都是罪孽呵,今後我們一定認真懺悔,好好修行,你快收下我們吧!”
慧昱點頭答應,當即為他們授了三皈五戒。郗化章穿上縵衣之後說,他決定把他在芙蓉山的全部財產都捐給飛雲寺,包括每年幾百萬的門票分成。慧昱說,飛雲寺用不了這么多錢呀。郗化章說,反正我給寺裏了,由你安排吧。慧昱思忖片刻說,這樣吧,咱們在市裏建一座居士林,給在家信眾提供方便。同時在那裏辦一個慈善超市,讓民政部門選擇一些貧困戶,給他們每月發一兩百元的扶貧券,讓他們憑券領取生活必需品,感受佛法的慈悲,你看好不好?郗化章說:太好了,我完全同意!
接著,郗化章又講了通元寺的情況:明心從省裏開會回來,真的還俗了,而且把貪汙的錢財全部交還寺裏。現在,他已經和小路登記結婚,在明洲市區開了一家小店養活老婆孩子。通元寺新選了一名住持,又恢複了從前的良好道風。慧昱聽了合十道:善哉,善哉。
從芙蓉山上挖出的那一窖殘佛,很快引來了省、市、縣的考古工作者。他們把殘佛轉移到怡春市博物館,經過整理,向媒體正式發表了消息。很快,新華社發出通稿《怡春市飛雲寺出土佛教造像精品》,稱這么一大批精美絕倫的北魏至北宋時期的佛教造像被掩埋1400多年後重見天光。是建國以來最重要的佛教考古發現之一。這一下,芙蓉山聲名大噪,遊客紛至遝來,4A級大牌子很快領到了。
然而,考古學家在整理和研究過程中,久久解不開這樣一個謎:是誰在這裏埋下一窖殘佛。從挖掘現場看,窖藏的遺像排列有序,整齊地分上下三層,較完整的身軀擺在中間,頭像則沿窖壁邊緣排放。最上層的造像上還有席紋,並有祭燒過的痕跡。在坑的東側,還有運送佛像到掩埋現場的坡道。這些跡象都表明,飛雲寺窖藏是有計劃、有步驟、有組織的行動。為什么要這么做?是曆史上滅佛運動的結果,還是佛教徒對破舊佛像的精心安置?曆史的懸案令人遐思無限……
有無數人曾向飛雲寺住持慧昱請教過這一問題,而每當這時,慧昱都是淡淡一笑:吃茶去。
是呵,他栽種的茶樹已經長起來了,他沏出的茶好香好香,沁人心脾。
念佛是誰(後記)
累世修得凡塵身,
敢揮拙筆臨佛門。
東奔西走訪衲子,
南海北嶽習梵音。
芙蓉山頂僧指月,
清涼穀畔尼剪雲。
書成呼友吃茶去,
解得禪味有幾人?
這首順口溜,是我今年9月份寫的《〈雙手合十〉殺青閑詠》。現在再讀,便覺得臉上發燒。為何?因為其中顯出了作者的“貢高我慢”之心。“解得禪味有幾人?” 似乎作者就了解似的,這份自矜真的是貽笑大方。盡管我為了寫這部書訪遍中國佛教四大名山,在本地和江浙一帶的多家寺院住過,並且在自家書房讀了有關佛教的二百多本書,但我對禪海連“管窺”或“蠡測”都談不上,僅僅是沾了一點點水星而已。
佛門真的是博大精深。我盡管不是佛教徒,但我還是不止一次地在寺院中珍藏的卷帙浩繁的《大藏經》面前頂禮膜拜。釋迦牟尼參透了宇宙和人生,從此人類就有了一種超越生死、提升生命的理論與實踐。尤其是那些出家人,脫離了慣常的生命軌道,易服落發,雙手合十,更給世俗之人提供了一種發人深省的參照。“念佛是誰”,這是許多禪僧時時參究的一句話頭。念佛的是誰?他們為何要那么做?這是經常縈繞在我們心頭的一份疑問。
這幾年,我走近佛門,走近僧人,一邊參訪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佛教進入中國兩千年來,事實上已經成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之一,成為中國文化的主角之一。進入當代,漢傳佛教在中西文化的沖突融彙中興衰,在社會的急劇變革中嬗變,其形態與內涵更加豐富多彩。因此,我試圖通過這部小說將寺院的宗教生活和僧人的內心世界加以展示,將當今社會變革在佛教內部引起的種種律動予以傳達,將人生終極意義放在僧俗兩界共同面臨的處境中作出追問。
但我做得並不夠好,用一部小說完成這個任務非我能力所及。念佛的是誰?是一群有可能成菩薩成佛的人。寫《雙手合十》的是誰?只是一介凡夫而已。慚愧。
2006.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