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芙蓉山的香客和遊人多了起來。
最初的一撥是得知飛雲寺重新建起的本地人,近的步行,遠的坐車,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特別是到了周末,縣城和市裏來的遊客會大量增加,停車場上各種車輛滿滿當當,路上行人首尾相接,山上各個景點都晃動著人影兒。飛雲寺裏更是遊人如織,院內燭火點點,香煙嫋嫋,大殿裏接連響起香客禮拜時由值班僧人敲出的磬聲。
隨後,外地旅行社也帶團來了。一輛豪華大巴便載來一群人,導遊手裏的小旗四處揮舞,電喇叭四處鼓噪。那些男女導遊不知是從哪裏了解的芙蓉山掌故和佛教知識,謬誤百出卻自以為是,哄得遊客只管點頭。有些導遊每到寺裏,還推出這么一個項目:請出方丈大師同遊客合影。每到這時,覺通從不推辭,穿袈裟,掛念珠,走出丈室,笑嘻嘻站到前排中間給他留好的位置上。照完相,一些遊客意猶未盡,往往口稱“大師”向他請教佛理,覺通合掌念一聲佛號,接著給他們一些答複或開示。他畢竟在佛學院混過三年,一些最基本的佛理還是懂的,所以多數時候能讓請教者感到滿意和滿足。還有人請他解答人生疑難問題,他便開出“看破”、“放下”、“隨緣”等處方,也能收到良好效果。
有一回,從怡春市來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她在大殿叩過頭之後,非要見大師不可,值班的永賢只好把她領到了丈室。那婦人一見覺通就跪下哭,說自己沒法活了,讓大師快給她指一條路。覺通讓她起來,親自去倒了一杯水給她,而後讓她坐下慢慢講。那女人哽咽著講了自己的遭遇,原來是她當官的丈夫在外面勾掛了好多女人,她想管又不敢管,心裏痛苦得沒法辦,經常盤算著自殺。這次來芙蓉山,就是想找大師傾訴一番,尋求解脫,如果還不行,就在山上找個懸崖跳下去算了。覺通聽後急忙制止,說你可不能這樣,接著就給他講了一通佛家關於如何應對人生苦難的說法,直講得婦人連連點頭破涕為笑。末了,她還決定拜覺通為師,皈依佛門,從此以後吃齋念佛,讓丈夫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反正丈夫會招致報應,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的。覺通為她做過皈依儀式,把她送走,得意洋洋地去對慧昱說:什么是普度眾生?什么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做的就是了!慧昱笑著向他合掌: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有一天,覺通正在方丈室上網,在大殿值班的慈音跑來,說有三個人非要找住持說話不可,覺通便下線去了。走到大殿門口,見佛像前站著兩男一女,一個中年男人留光頭,一個年輕男人紮小辮兒,那個年輕女人則頂著一篷橙黃色的碎發。覺通大聲招呼道:“歡迎施主來寺!”奇怪的是,光頭男人看看他,竟一言不發,努嘴仰臉,“卟”地一聲,將一口唾沫直吐到佛像上。覺通立刻大怒,吼道: “你要幹什么?怎么能向佛像吐唾沫?”光頭男人瞅著他揚眉一笑:“你讓我向哪裏吐去?”覺通罵道:“向你媽那裏吐去!”躥上去就要打他。光頭男人並不還手,一閃身跑出殿外,且嘻嘻作笑。覺通也跑出去追趕,一邊追一邊罵,二人在院子裏兜起了圈子。和光頭男人同來的女人,竟一邊笑一邊用DV拍他們。
全寺僧人都跑了過來,有的去拉架,有的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慧昱問明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大聲說:“禪友,我與你道!”
光頭男人聽見這話,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覺通攆過來還要打他,慧昱說:“大和尚,不勞你動手,讓我領教領教。”覺通便停了下來,瞪著那人直喘。
慧昱向光頭男人打個問訊:“善知識今日來此,實為飛雲寺之大幸。請多多教誨。”
光頭男人瞅著他笑道:“會了么?那我給你洗去。”說罷,就舉起了手中的一瓶礦泉水。
慧昱卻一把搶過來,擰開蓋兒,整個兒倒拿著,讓水咕嘟嘟流到了地上,嘴裏說:“好了。”
光頭男人見狀,將雙手一拍:“行,有點意思!”
那紮小辮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指著光頭男人說:“各位師父,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呵,這是怡春禪社社長、著名畫家曹三同先生。”
慧昱驚訝地問:“怡春市還有禪社?”
曹三同說:“是。我們已經成立兩年了,成員有十幾位呢。”他指著紮小辮的年輕男子道:“這位是我們的骨幹,熱砂主人。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也是禪社的,姓沈名婕,法號砂粒兒。”
“熱砂主人”晃著小辮兒笑,“砂粒兒”卻抬腳踢了曹三同一下:“叫你胡唚!”
慧昱說:“請三位賞光,到客堂吃一杯茶好么?”
熱砂主人“啪”地打個響指:“太好了!我們今天就沖你這杯茶來的!”
慧昱一笑,和慈輝一道領三位客人去了客堂。眾僧一邊議論一邊散去,覺通則悻悻地回了丈室。
主客在客堂坐下,慈輝端上茶來,曹三同便問他倆上下怎么稱呼。慧昱答後,向曹三同道:“先生想必對曹洞的學問有些偏愛。”曹三同說:“你怎么知道?”慧昱說:“先生的名號已經告訴了我。三同不是一個‘洞’字么?”熱砂主人指點著慧昱道:“師父你行!老曹本名叫曹正端,後來用這名號,極少有人懂得,還以為是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呢。”曹三同說:“在禪宗五燈之中,我真是喜歡曹洞宗。平易耐心,精耕細作,多好哇。”熱砂主人說:“我偏偏喜歡臨濟,動不動就當頭棒喝,多么過癮!”曹三同說:“熱砂,你只圖過癮,早晚會把自己弄成禪瘋子。”熱砂主人說:“你說臨濟都是禪瘋子,那為什么到了晚清,天下禪寺多屬臨濟,有‘臨天下、曹一角’之說?”曹三同說:“曹一角怎么啦?只要是上等法門,莫說一角,就是只有一個洞,也能成正果、出人才!”熱砂主人說:“好好好,你就鑽你的洞好啦!” 那個沈婕說話了:“你們兩個不要吵好不好?當著師父的面,不是班門弄斧么。”
慧昱由衷地說:“你們的禪學造詣真是不低,我雖然出家後就參禪,並且在佛學院讀過這方面的課程,但也只是在禪海邊上濕了濕腳而已,不明白的多著呢。”
曹三同說:“慧昱師這么說,咱們就走得近了。我們禪社每周都搞一次聚會,談禪論道,喝茶聊天,請你們去指導好不好?”
慧昱說:“指導談不上,但我們願意參加你們的聚會,一起探討、參究。”
熱砂主人便問,這個周末就去可不可以,慧昱說可以,並與慈輝商量,二人一起去。熱砂主人說,那好,星期六那天我開車來接,你倆八點左右到下邊的停車場。
慈輝這時問熱砂主人:“哎,你的名號好怪,怎么叫熱砂主人呵?”
熱砂主人哈哈大笑:“我喜歡坐禪,可又離不開女人。佛經上不是講: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砂。我整天在煮熱砂呢!”說著,他拍一拍沈婕的頭頂:“這就是我的一粒砂子。”沈婕卻沖他一翻白眼:“還不知誰煮誰呢!”
二位僧人大窘,不再接話。
曹三同看看牆上佛像兩邊的對聯,說:“這字甚好。”
慈輝指著慧昱道:“是我們監院寫的。”
曹三同看著慧昱說:“是嗎,等你去禪社的時候,一定要留下墨寶!”
又閑聊了一會兒,三位客人起身告辭,說說笑笑出寺去了。
中午,僧人吃罷齋飯,等覺通回丈室之後,便圍在一起議論上午那件事情。慈音說:“今天多虧監院能跟他們過招,不然咱們就難堪啦。”
永賢問:“請問慧昱師,他們為什么向佛像吐唾沫?後來你把礦泉水倒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慧昱說:“他們唾佛,其實是東施效顰。這是一個禪門故事。說仰山慧寂禪師在世時,一行者隨法師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師問:你為什么向佛吐唾沫?行者說:你找個沒佛的地方我吐。這意思是說大地虛空,佛無處不在。仰山的對策是,讓法師向行者臉上吐唾沫。但那個曹三同見我會得,就聲稱要拿水把他吐的唾沫洗去。我奪水倒在地上,自然回應事件原委。”
一凡說:“我也明白他是重演古人故事,可我不知他們深淺,沒敢接招。”
慈音說:“慧昱師,你往後給我們講講禪宗吧。以前我住的那個寺院是淨土道場,只念佛不參禪,可我以後遇到這樣的客人怎么辦?”
慈輝說:“對,真是該給他們講一講。”
慧昱說:“好,幾個沙彌已經跟一凡師學完了早晚課誦,下一步應該學學修禪。像慈音你這樣從別處來的,如果願意,也可以一起修習。我和住持打個招呼,就馬上開始。”
慧昱去和覺通說了這事,覺通說這事很好,你去辦吧。當天晚上,慧昱就把法堂臨時改作了禪堂。他向幾位學禪者先講禪門第一公案:當初佛祖在靈山法會上拈花示眾,眾人不懂,只有摩訶迦葉破顏微笑,於是佛祖宣布:“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講完禪宗淵源,簡單地講了講曆代傳承,接著又講怎樣坐禪參話頭。他說,他跟著師父在通元寺參了好幾年話頭,後來上了佛學院,對這種做法起了疑情。但現在想來,今天的人根器劣弱,滿腦子妄想,修禪的第一步,還是得坐下來,歇下來。坐就是菩提,歇就是菩提。慧昱讓大家也參“念佛是誰”這一話頭,並且教眾人怎樣坐,怎樣參。
講了一個多小時,他看看佛龕前的長香已經燃盡,便說,修禪,關鍵是真修實證,咱們每天晚上講一支香,坐一支香。說罷,他讓眾人活動一會兒,解解手,再去燒一支香插上,然後就和眾人一起坐下。
然而只坐了一會兒,禪堂裏就有了動靜。慧昱睜眼看看,原來是離他不遠的永旺坐不住了,竟然兩手在背後撐地,張目四顧。他抄起身邊那把下午趕制的“香板”,伸手就朝永旺的腦袋上打了一下。永旺抱住腦袋說:“你還真打呀?我腿疼!”慧昱說:“我打的是你的習氣。你腿疼,悄悄活動活動好了,怎能擺出那樣的懶漢架勢?”永旺說:“好,我改正。”又重新讓自己坐好。
終於等到那支香燃盡,慧昱將香板在地上敲出一聲響,說道:“開靜。”於是眾人睜眼放腿,齜牙咧嘴地起身。永旺說:“這一支香真難熬!”慧昱說:“等你順過腿來,嘗到禪悅的滋味,還會不想起來呢。”
慧昱打算,下一步要給他們講《金剛經》和《壇經》,定慧雙修。然而幾位沙彌都沒有這兩本經書,他便想了一個辦法:每天在黑板上抄出一段,讓他們背下,晚上由他釋講。第二天,他就去黑板上抄寫《金剛經》的第一段。
正寫著,聽見背後有人說:“好字!”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秦老謅站在那裏。他說:“好什么呀,這粉筆就是沒有毛筆好使。”秦老謅說:“是,當年我在村裏教夜校,剛開始的時候把粉筆當毛筆拿,不知弄斷了多少。”慧昱聽他說話跑風漏氣,端詳他一下說:“喲,你的門牙怎么沒了?”秦老謅捂著嘴道:“咳,說出來丟人,都是叫兒媳婦害的。”慧昱問:“她怎么害你啦?”秦老謅說:“她把那口坐化缸賣了,還把錢獨吞了。”慧昱吃了一驚:“把那缸賣了?賣給誰了?”秦老謅說:“我也不知道是賣給了誰,好像是怡春市裏的。昨天我來耍山,一回家就見老伴在屋裏哭。她告訴我,那幾個人先到家裏看柘樹王,後來走到門外看見了那缸,就回來商量要買。老伴說不賣,可兒媳婦非賣不可。她跟人家講價,三百不賣,五百不賣,後來人家出六百,她就叫人家拉走了,並且把錢揣起來,沒有婆婆的份兒。我聽說這事,氣得渾身哆嗦,就去問兒媳,說你怎么能把那缸賣掉呢?兒媳說,死人用的東西,她看著不順眼。我說,你賣了也就賣了,可缸是我撿回來的,你不能把錢都揣起來吧?兒媳說,我就揣起來,你能把我怎么樣?我說,你怎么不講理呢?我不都要,只要一半好不好?可兒媳連三百也不給。把我氣得,回到自己屋裏就摸起酒瓶猛灌,喝了整整一斤。喝醉了,還想到堂屋和兒媳婦講理,老伴卻攔著我不讓去。我讓她拽倒了,嘴磕在飯桌沿上,兩顆門牙就報銷啦!”慧昱說: “你那兒媳婦真是夠嗆,貪圖幾百塊錢,就把那么一個珍貴的東西賣掉了。我原先還打算,如果你願意的話,把它弄到山裏來呢。”秦老謅說:“弄到山上也好呀,讓遊客看個稀罕。唉,現在說什么也晚了。”
他嗟歎片刻,說:“慧昱,你抄你的經書吧,我到別處轉轉,解解悶去。”說罷走出了寺院。
到了星期六早上,慧昱和覺通說,要去怡春市看看禪社活動情況,問他願不願去。覺通不悅,說我不去,跟那些禪瘋子攪和在一起幹什么,他們都是閑得無聊,借禪找樂子的。慧昱說,他們能從禪學中找到樂子,這證明佛教文化在知識界還在受歡迎,還是有生命力的,我們應該加強跟這些人的聯系,借機光大佛教文化才是。覺通說,我說不過你,你去吧。慧昱只好和慈輝一起下山。
來到停車場,只見那裏停著幾輛車,卻不見熱砂主人的影子。二人正這看那看,有一輛白色小轎車突然啟動,直向他們沖來。二人見勢不妙急忙躲閃,那車卻在咫尺之外“嘎”地一聲停住。車門打開,熱砂主人跳出來笑道:“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慧昱立即明白這是演繹臨濟宗風,遂向山下一指:“祖師正在山道彎處放尿,速去撞他!”接著坐到了副駕駛位子上。熱砂主人哈哈一笑,打個響指,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
熱砂主人一邊開車一邊說:“真好!我們禪社辦了兩年,一直沒有真和尚作伴,這一回有了。”慈輝這回也敢接話茬兒了,說:“我們如果是假的呢?”熱砂主人說:“拉到山下,打煞喂狗!”三人同時大笑。
到了山下,慈輝問道:“熱砂主人,能告訴我們你的真實姓名嗎?”
熱砂主人說:“我姓釋,名迦,字牟尼。”
慧昱扭身向他合掌:“本師在此,弟子失敬!”
熱砂主人拍著方向盤直笑,把腦後小辮晃得像一條撒歡的狗尾。
拐上公路,熱砂主人說:“二位師父,我給你們坦白交代呵,鄙人姓許,叫許平原,職業是捏泥巴。”慈輝問:“捏泥巴?捏泥巴幹啥?”熱砂主人說:“糊弄人唄。”慧昱說:“我明白了,你是雕塑家。”
又說了一會兒別的,就進了怡春城。車子東拐西拐,最後停在了街邊一家店鋪門口。熱砂主人說,到了,這就是社長的畫店兼住處。下車後,慈輝看看這裏掛的牌子上寫著“無揀齋”,便說:“這是什么意思?”熱砂主人問慧昱:“你說呢?”慧昱看出這是考他,就說:“我猜,這店名取自曹洞宗的一則公案:有人問曹山,國內接劍者是誰,曹山答:曹山。”慈輝將腦袋一拍:“想起來了。那人又問:擬殺何人?曹山答:一切總殺。那人再問:要是遇見本生父母怎么辦?曹山說:揀什么!這就是‘無揀’。”熱砂主人打個響指:“好,二位師父請進!”
進去看看,這畫店面積不小,貨櫃上擺滿文房四寶和古董玩器,四周牆上則掛滿了字畫。慧昱見一些作品很上檔次,看看落款,都是國內的一些名家。再看標價,竟是成千上萬,不由得暗暗咂舌。轉身去看南牆,卻見到一牆和尚。那是些人物畫,每張一人,都是曹三同畫的。再細看,原來是古代禪師肖像。初祖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以下便是各個宗派的先賢大德。畫中人物形態各異,表情豐富,十分傳神地表現出了禪師的不同風骨。慧昱一邊看,一邊說好。熱砂主人介紹,這是曹三同的《禪宗百師圖》,眼下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慧昱說:“這可是件大工程,也是件大功德。”
店角有一樓梯,走上去之後,便進入一個大大的客廳。有十來個人正在那裏喝茶,見他們來了都站起來鼓掌道:“歡迎師父!”慧昱和慈輝向他們打個問訊,慈輝搶先說: “各位施主好!”一個胖子道:“叫施主?打算向我們化緣嗎?”慧昱微笑道:“是來化緣。請禪友們賜一杯茶吃。”曹三同指著身邊的兩把藤椅:“茶早備好了,請落座。”
慧昱坐下,只向眼前的茶幾一瞥,便呆住了。那茶幾,其實是一塊大大的玻璃板放在一口缸上,那缸就是秦老謅家的坐化缸。他怕自己看錯了,再仔細瞧瞧圖案,瞧瞧那些磨損痕跡,越發肯定無疑。他想,曹三同把這裝死人的物件弄來,做了茶幾,也真夠膽大,真夠豁達。
曹三同看出了他對缸的關注,指著它問:“慧昱師,認得它么?”慧昱說:“認得。這是讓秦老謅掉了兩顆門牙的僧人坐化缸。”熱砂主人說:“秦老謅,就是收藏這缸的老頭對不對?我們那天在柘溝村聽人講過他。他怎么會因為這缸掉了門牙?”慧昱便把秦老謅和兒媳婦的爭執講了。曹三同將光頭一拍:“啊呀,造孽造孽!那天我們從芙蓉山下來,接著去了柘溝村,想看看那棵柘樹王,無意間發現了這缸。我這人特別喜歡收藏,見了這個寶貝哪能放過,就軟纏硬磨把它買了下來。買,花了六百,雇車運回城裏又花了三百。沒想到,這事竟給人家帶來了爭執和痛苦。這樣吧,請你給秦老謅捎去六百塊錢,算我賠個不是。”說著,真地從身上掏了六張票子遞給慧昱。慧昱也不推辭,接過來收下了。
一個頭發花白、學究模樣的老翁這時舉著手裏的老花鏡說:“曹社長,現在可以宣布我的研究成果了吧?”曹三同說:“好,你講吧。”他向兩位僧人介紹,那人是怡春市著名的文史專家程思賢老先生。老先生將花鏡戴上,看著手裏的一份打印材料說:“我經過充分考證,認為:第一,這口坐化缸,是芙蓉山飛雲寺第四代住持金和尚的。第二,芙蓉山飛雲寺的金和尚,就是蒲松齡筆下的金和尚。”
此語一出,聽眾無不驚訝,都問程老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程老先生不慌不忙,講出了理由。他說,他通過查閱《芙蓉山志》得知,飛雲寺僧人墓地是在山上,在大悲頂東北面的山坡,到修志時為止,六代住持有五代在那裏建塔,只有金和尚一人葬在柘溝村,這是他自己請風水先生看過後選定的。聽當年在芙蓉山區當鄉長的董會良講,1958年在柘溝村扒墳現場,只發現了這么一口坐化缸。據此,就可以得出結論,坐缸者就是金和尚。
沈婕問:“聽說,金和尚那時候讓民兵扒出來,屍體還沒壞,真叫人難以相信。”
程老先生說:“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我的研究范圍,在此恕不饒舌。”
老先生推推眼鏡,接著又說:“關於第二項成果,我是這樣推斷的。我是芙蓉縣人,從小就聽說,當年蒲松齡真是來過芙蓉山。據說他到山上同金和尚見過一面,可是金和尚對他禮數不夠,傷了他的自尊,他回去之後就寫了一篇罵金和尚的文章。但他顧忌到金和尚勢力大,氣焰熏天,怕惹禍上身,就把他放在了山東的五蓮山。但我還從《芙蓉山志》了解到,金和尚其實是對飛雲寺的擴建做出了很大貢獻的,而且聽老人傳說,金和尚也並不是那么壞,是蒲松齡故意誇大事實,醜化他的。另外,蒲松齡這么寫,也有反清的思想背景,因為金和尚的伯父金廷獻是清朝高官。”
聽他這么一講,在座者有人點頭,有人搖頭。點頭者說,想不到,這口缸還跟蒲松齡有了牽連,社長這回可是逮著了寶物。搖頭者說,沒有必要把它跟老蒲聯系起來。聊齋聊齋,瞎聊唄,他寫的是小說,不足為訓。
對程老先生的考證,慧昱也是將信將疑。但他注意到,老先生講時提到了《芙蓉山志》,便問這書在哪裏能夠看到。程老先生說,市圖書館就有一部。慧昱想,抽空一定要去看看,最好能複印一份拿回山上保存。
熱砂主人說:“有一條我想不明白:僧人坐缸,大多是希望過幾年別人開缸,如果發現自己肉身不壞,就敷金供奉的,可金和尚為什么當時沒有開缸,卻等到三百年後讓人扒墳棄屍?”
慧昱說:“僧人坐缸,是葬喪方式之一,並不都是想讀驗證自己是否有不壞之身。”
曹三同說:“我猜,金和尚是有宿命通的。他大概有這樣的遺囑:這缸莫開,要一直埋在地下,等到三百年之後,它還要給曹三同做茶幾,讓一幫人圍著它喝茶談禪呢。”
此時,本來臥在缸腳的一只黧色小貓突然躥上曹三同的膝頭,接著跳到茶幾上“喵嗚”叫了一聲。曹三同將臉擱到玻璃板上,對著貓臉說:“叫什么叫,莫非你是金和尚轉世不成?”
一個大胡子男人突然抓住貓的尾巴,將它倒提起來,向慧昱問道:“斬是不斬?”
慧昱一言不發,只將一只芒鞋脫掉,放在茶幾上,同時在嘴裏學了一聲貓叫。曹三同見狀,將茶碗一端:“好,喝茶喝茶!”大胡子向慧昱晃晃大拇指,順手將貓放在了地上。
另一個瘦小男人說:“我知道,剛才劉大胡子是效仿‘南泉斬貓’的故事:有一天,東西兩堂和尚爭一只貓,禪師一把將貓抓起,對他們道:你們說,說得即救了此貓,說不得就斬了它。兩堂和尚目瞪口呆,南泉這時手起刀落,將貓斬為兩截。南泉這樣做是有深意的,他斬的不是貓,是和尚們的爭心。這顆爭心,是遮蔽自性的,是必須拋棄的。”
沈婕豎起染了紅指甲的一只手指說:“可是,他把貓斬了,這有多么殘忍!”
慧昱接過去說:“按照佛教戒律,殺貓的確是殘忍的事情。但南泉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當機立斷,平息煙塵。大家都知道‘快刀斬亂麻’這話,這就是當機。在一個‘機’字面前,貓兒的死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熱砂主人拍了兩下巴掌:“對對,慧昱解釋得好!由此我聯想到,鄧小平也深諳‘當機’二字。他說:不要爭論。發展才是硬道理。他的做法和南泉有異曲同工之妙。”
曹三同說:“鄧公其實就是個大禪師。在許多時候,他的許多做法,都透出禪機。”
眾人聽到這裏,都默然點頭。
沈婕又問:“慧昱,你脫鞋放在茶幾上,還學貓叫,這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男人說:“我猜他是學趙州。南泉斬貓的時候,趙州和尚恰巧外出,他回來聽說此事,就脫下鞋子頂在頭上。這做法有多種解釋:一種是,斬貓不幹我事;一種是,頂鞋等同頂貓,表護惜之意;還有一種是說,南泉顛倒了。”
慧昱道:“我不是學趙州,我是當機行事。”
曹三同說:“你們怎么不明白,他讓芒鞋跳上桌子,還叫了一聲,為的就是救真貓一命。說到底,和尚還是慈悲為懷!”
慧昱笑了。眾人也皆恍然大悟。這時曹三同介紹說,那個大胡子是怡春大學的副教授,叫作龔青。
慧昱轉過話題:“社長,我現在正式提出申請,加入你們的禪社,不知能否得到批准?”
慈輝說:“還有我。”
曹三同摸一把光頭說:“按照我們的章程,接納新社員,必須老社員集體表決。哎,同意的舉手!”
眾人都把手高高舉起。慧昱和慈輝急忙起身,向大家合掌致謝。
曹三同詭笑一下:“不過,入社是要交社費的,考慮到和尚沒有錢,又不便剝你們的僧衣典當,就請你們各留一些墨寶頂了吧!”說罷起身,扯了慧昱和慈輝的袍袖往畫案那兒去。慈輝急忙推拒道:“我的字不行,讓慧昱寫。”慧昱笑道:“好好好,這種便宜事到哪裏找去?我的字不值錢的。”說罷,擼袖走到案邊,拈筆在手,稍作醞釀,便用楷書去宣紙上寫下“同登覺岸”四個大字,那字莊重遒勁,眾人都拍手叫好。寫罷這幅,沈婕向他討字。慧昱為她用行書寫了“松風鳥語清,花雨禪心寂”一聯。這字橫逸飄發,喜得沈婕笑靨如花。接著,其他人也相繼要他寫,慧昱便每人給寫一幅,一直寫到中午。
終於擱下筆來,去洗了洗手,回來發現熱砂主人捧了兩冊書從樓下上來。曹三同說:“二位師父,你寫字的時候,我讓熱砂主人去圖書館複印了一份《芙蓉山志》,就算禪社送給飛雲寺的一份禮物。請你們收下。”慧昱一聽十分驚喜,急忙合掌道謝,接到手中,說:“你們真是想得周到!謝謝謝謝!”
這時,曹三同向廚房裏高聲道: “老婆子,飯好了吧?”一個女聲應道:“好啦好啦!”接著就有一個很富態的中年婦女端著兩盤菜走出來。一些禪友跑去幫忙,茶幾上很快放得滿滿當當。人多坐不開,禪友們都是站著,一人抓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在書架邊、畫案前遊逛,想吃菜了就去茶幾邊夾一口。
那些菜,有葷有素。慧昱和慈輝當然是只揀素菜。慧昱再一次去夾菜時,熱砂主人用筷子將慧昱的筷子一打,喝道:“揀什么?”慧昱一笑,伸出筷子將他腦後的發辮用力夾住,讓他動彈不得。曹三同大笑,說:“叫你亂喝!和尚如果無揀,就把你當成一盤菜啦!”
吃過飯,慧昱說要到書店看看,接著回山。曹三同和禪友們送他倆到樓下,熱邀他們今後經常過來,慧昱和慈輝滿口答應。
同熱砂主人、沈婕一起去了新華書店,慧昱一進門就找宗教類書架。到那裏看看,佛教書籍竟然有幾十種之多,有經書,有佛學專著,有談禪論道的散文隨筆。他想,僅從這一條看,佛教文化在今天還是很受一些讀書人尊崇的,“人間佛教”的建設是有民間基礎的。
他在書架前瀏覽了一會兒,發現有一本經書合集,裏面有《金剛經》和《壇經》,便拿了六本,准備帶回去給學禪的僧人們用。另外,他又選了陳兵、鄧子美合著的《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慈輝則選了一本《佛教儀軌》,一本《中國古代僧尼名籍制度》。這時,熱砂主人拿著一套《聊齋志異》過來說:“你們不想看看蒲松齡怎樣寫金和尚嗎?把這書也拿上。”慧昱說:“好,一塊兒買了。”
二人抱著書去收銀台付賬,熱砂主人卻搶先掏了錢。慧昱說:“老讓你破費,這怎么能行?”熱砂主人晃著小辮道:“我想做點功德,到頭來能混得一碗米飯——熱砂硌牙呀!”這話說得慧昱和慈輝都笑,沈婕則嬌嗔地打了他一掌。
從書店出來,熱砂主人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個平房大院,院裏屋裏全擺滿了雕塑作品,有傳統寫實風格的,也有現代抽象派的,慧昱和慈輝一邊看一邊贊不絕口。有一件作品,標題為《趙州茶》,塑的是一個形容古怪的老和尚端了一個茶碗瞅著觀眾。慧昱看了看說,造型稍顯呆板,如果讓老和尚作閑談狀,茶碗放到他頭頂上呢?熱砂主人將手一拍:高!既平常又不平常,這太棒啦,我馬上就改!
看看時間已經三點,慧昱和慈輝說該回山了,熱砂主人就開車把他們送了回去。
當天晚上,慧昱收到一條手機短信:“我是沈婕,好喜歡師父的廣博與聰慧。”慧昱回道:“小僧愚鈍不堪,還請沈小姐多多指教。”沈婕又發來一條:“師父這么說就更加可愛了。你知道嗎,我做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白日夢,你想不想知道夢的內容?”慧昱看到此信,覺得沈婕那一雙生動的美目就在眼前,正直盯著他。他正不知怎樣回複為好,手機上又出現了新的短信:“沒有僧俗,只有男女。”
慧昱的心暗暗急跳起來。他將手機握在掌中,反複摩挲著,閉目良久。
砂粒兒。砂粒兒。還不知誰煮誰呢。煮,煮,煮,煮。經千百劫,只名熱砂……
他醒了過來。他想起,宋代詩僧道潛和蘇東坡交往,席間一位美女請道潛為她作詩,道潛就寫了一首很著名的七絕。慧昱便將這首詩給沈婕發了過去:
寄語東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沒了片刻,沈婕回信道:師父俺領教了,再不敢了。
果然,此後她再沒和慧昱單獨聯系。
秦老謅的謅:金和尚
這個金和尚可了不得。飛雲寺過去的十二代住持,就他這第四代最風光,最有氣派。
他是遼寧人,生在大戶人家,姓金,祖上出過武將。清兵入關之前,到他那一塊殺人放火,把他一家差不多殺絕了。他有個姐姐剃了頭,打扮成尼姑,領他逃難。姐弟倆坐船到了山東,一路要飯,最後到了諸城,住進了一個尼姑庵。住了幾年,他姐說,這裏都是女的,你是男的,不能久待,我把你送到芙蓉山吧。
傳說,芙蓉山的開山和尚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天上掉下一塊金子,落到了廟裏。結果第二天,金和尚就叫他姐領到了山上。開山和尚本來不願接收孩子,嫌麻煩,可聽說這孩子姓金,想起頭天晚上做的夢,就說,這孩子得留下,以後芙蓉山得依靠他,就接收了,給剃了頭。這一年,金和尚八歲。
幾年後,開山和尚死了,第二代方丈待金和尚也很好,他慢慢在山上長大了。可他不喜念經,也不喜坐禪,就好練武。大殿多么高,他一蹦就蹦上去了。曾經有一幫賊人來廟裏搶錢,叫他三拳兩腳就打跑了。方丈出門,總是帶著他。後來,第二代方丈死了,第三代方丈性空和尚出門也帶著他。他三十歲那年,性空想上北京逛逛,金和尚就跟著去了。在北京逛來逛去,這天逛到金鑾殿外頭,正遇著文武百官退朝。他見一個人好面熟,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大爺金廷獻,就跑上去認親,他大爺也認了他這個侄子。他大爺是怎么回事?原來是當年投降了清兵,入關滅明,立了大功,已經在朝中做了大官,後來這人還在湖南當過巡撫。金廷獻說,侄兒呀,你願不願當官?願意的話就脫了袈裟留在京城。可金和尚不願,為什么?他恨清兵殺了他家那么多人,也恨大爺投降了清兵。金廷獻說,你不願當官,我也不強求你,可你是我的親侄,你爹早就死了,咱倆這么多年才見面,大爺總得表示表示吧?我給你錢好不好?金和尚想了想,說,大爺,你要給錢我就要,芙蓉山飛雲寺正准備擴建。金廷獻說,好,我給你一萬兩銀子,山東巡撫是我的鐵哥們,叫他也幫你一點。金和尚拿了銀票回來,山東巡撫隨後也帶著銀子到了。怡春知府和芙蓉知縣一看來頭不小,也急忙掏錢贊助,飛雲寺這一下堆滿了白銀。金和尚用這些錢,造了樓,修了路,建了半天亭,還在山下新置了不少莊田。全山和尚都服了他,性空和尚死的時候,就叫他接班。他升座的時候真是熱鬧,大小官員,遠近紳士,各山僧尼,文人墨客,把飛雲寺擠得滿滿當當。
金和尚當了住持,可會擺譜了。他經常上州進縣結交官員,每當上山下山,都要放九聲響炮,顯示威風。他有一個和尚儀仗隊,出門就跟著,開道的,抬轎的,打幡的,弄響器的,有幾十口子。老百姓在路上躲閃晚了,就會叫和尚打得頭破血流。
過了一段,金和尚嫌上山下山路難走,就花錢在山南官湖鎮建了一座精舍。那精舍可大了,有幾十間屋,金和尚多數時間住在那裏,身邊還有一些伺候他的。精舍裏不光住和尚,還住俗人。只要金和尚喜歡的人,在他門下住多長時間都行。他還收了好幾個幹兒子,讓他們一個個都有了官銜,有一個會武,在縣裏當把總,相當於武裝部長,其他幾個都是虛職。
金和尚有一條叫人賓服,就是一輩子不沾女人。飛雲寺後來的住持,好多都在這一條上守不住,可他行,到死也沒破身。也可能因為這,他屍首入土後才一直不壞。
金和尚跟官場走得近,免不了插手地方上的一些事情。有人想升官,找他;有人打官司,找他。他也是熱心腸,有求必應。芙蓉縣那時有個李知縣,想進步,用現在的話說,想為人民服大務,就求金和尚給他幫忙。金和尚不辭勞苦,上省進京,還真給他跑成了,讓那人成了州官。他走馬上任後,塑了金和尚的像,天天在家供著。人們都說,金和尚權勢這么大,趕不上三品,也頂得上四品。
金和尚也給老百姓辦好事。芙蓉縣有一年遭了大旱,想叫上邊免除稅賦,老百姓就跑到金和尚這裏跪著求他。金和尚拍著胸脯說,這還不是小事一樁?他連跑都沒跑,只叫手下給巡撫送去一封信,芙蓉縣不但免了稅賦,還得了一大宗救災銀款。這一下,全縣百姓都把他當成了活菩薩。
金和尚死得也特別,是自己選好墓地,說走就走的。本來山上有和尚墓,可他不願上山,說自己胖,走不動,找來風水先生在山下邊選。頭一個先生過來,轉來轉去轉到俺柘溝,發現村後山坡上有一穴好地。金和尚給了人家賞銀,打發人家走了,卻不聲張,再找一個先生來看。第二個先生看來看去,也選在了那個地方。金和尚還是不聲張,再找第三個先生,第三個先生也跟頭兩個不謀而合。
他選定墓地的第二年,年齡是六十五了吧。過端午節,吃了七個粽子,然後一連七天不再吃飯,說要走了,得把屎尿拉光。第七天上,他向兒孫和徒弟交代一下後事,自己到缸裏坐下,接著就咽了氣。
他的喪事可排場了,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四州八縣的和尚都來,設了十八個壇口,有什么絕活使什么絕活。來奔喪的官人,各級都有,光是北京的就來了一大幫,一個個蟒袍玉帶。看景的老百姓多得更不用說,天天是人山人海。出殯那天,從精舍到墓地,用青布搭起了三裏長篷,地上都鋪了蘆席,送殯隊伍就從那裏頭走。下葬之後,墳堆旁邊還有人白天黑夜守靈,守了七七四十九天。
金和尚的墓,到我記事的時候還是又高又大,有石碑,石供桌,還有石人石馬。那些年,誰也不敢到他墓裏去,說去了會惹惱金和尚,會得病。有好幾回,村裏有了傳染病,都說不知誰又惹惱了金和尚。到了1958年,上級號召破除迷信,官湖鄉就拿金和尚開刀,要扒他的墳。陳鄉長集合了幾百個民兵,我也是其中一個,呼呼啦啦去了。老百姓跟著看熱鬧,站滿了一面山坡。到那裏,背著盒子槍的陳鄉長往供桌上一站,說,惹了金和尚就會得病,這是扯雞巴蛋!咱們今天把他的墳給扒了,看他有沒有本事!講完,他掄起大錘,幾下就把石碑敲斷了。接著,民兵就去刨墳。我不敢刨,就在後邊站著,反正墳堆旁邊也站不開那么多人。
幹了一會兒,那一堆人吆喝起來:小心,別刨碎了!接著就抬出一個瓷缸,放到平地上。那缸,誰也不敢開,都去看陳鄉長。陳鄉長過去瞅了瞅,拿過一把鐵鍬,三下兩下把缸帽給撬掉了。這一下不得了,你猜露出了什么?這一下不得了,只見裏面騰地冒出一股青煙,轉眼隨風飄散。大夥看了都說,金和尚去了西天,金和尚去了西天。
共產黨真是厲害,什么樣的神鬼也降得了。金和尚叫他們扒了墳,什么本事也沒顯出來,誰也沒因為扒他的墳得病。那個陳鄉長更沒有事,第二年還升了官,到縣裏當了農業局長,去年他還領著他的孫子耍山。我親眼見了,他身板那個結實,再活二十年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