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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第一章

[日期:2011-04-05]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趙德發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是尋找與逃遁這兩種沖動,讓慧昱一大早就離開疊翠山佛學院,坐長途大巴來到了芙蓉山。

  慧昱已經有兩年多沒見師父了。2000年春天,他和師父實在忍受不了明洲通元寺的銅臭味道,便決定一起離開,慧昱打算去疊翠山考佛學院,師父卻沒說去哪裏。離開通元寺的那天晚上,師徒倆去了明洲城西的簡山,在法澤老和尚的墓塔旁邊守了一夜,緬懷老和尚生前的清潔道風和對他們師徒倆的深切關愛。天明後下山,在公路邊等到了去疊翠山的車,慧昱又問師父今後的打算,師父只說了四個字:冷處安身。說罷,師父擺擺手,目送他上車遠去。此後,慧昱再也沒有了師父的消息。

  那年夏天,慧昱如願以償考上了佛學院,但他對師父的惦念與日俱增。他想,雖然佛門中有雲遊四方、岩居溪飲的傳統,但師父畢竟年事已高,經不起風霜雪露。再想想師父幾年來對他極盡呵護,他身為師父的愛徒,現在卻不知其去向,不知其安否,不能貼身伺候噓寒問暖,心中更是充滿了愧疚。他曾打電話給師父的大女兒孟懺,問她知不知道師父的消息,孟懺說,她也不知道,她曾開車跑了許多寺院,到哪裏都是撲空。慧昱說,到寺院裏怕是難找,因為師父說過要在冷處安身。孟懺問,冷處安身是什么意思?慧昱說,我猜想,師父說的冷處,一是冷清僻靜;二是位於北方。孟懺問,為什么要去北方?慧昱說,師父曾經講過,北方天冷,心性易於平靜,對修道有利。孟懺說,北方大著呢,我到哪裏去找哇?這老頭子,走的時候也不跟我說一聲,現在住在哪裏也不給我個訊兒,真是氣死我了!慧昱想,師父的蹤跡也真是難覓,北京是北方,黑龍江也是北方,找起來可謂大海撈針。

  想不到的是,三天前孟懺突然打電話給他,說她父親就在本省北部的一座山裏,離明洲只有三百公裏。慧昱問她怎么找到的,孟懺說,她找來找去沒有結果,最後想到了一個辦法:給各地旅遊局打電話,問他們那兒的山裏有沒有一個老和尚住。問到怡春市,接電話的正好是旅遊局長,是個女的,姓雲。雲局長說,她那兒的芙蓉山裏有一個住岩洞的老和尚,法名休寧,下巴正中有一個大黑痦子。慧昱一聽不勝欣喜,說阿彌陀佛,真是太好啦,我放了寒假就去看他!孟懺說,你去吧,也好叫孟悔找不到你。慧昱驚訝地問,什么?她還要來找我?孟懺說,這丫頭簡直是瘋了,說過幾天就去找你,如果到佛學院找不到,就跑到你的老家等,看你回不回家過年!慧昱拿著電話老大一會兒沒有說話,煩惱像墨黑的烏雲一樣,無聲無息地在他的心中漲滿。

  所以,他來芙蓉山還有一個目的:躲避孟悔,消弭業障。

  業障是三年前出現的。那時他還在明洲通元寺。有一天他在天王殿值班,孟懺孟悔恰巧來看望父親。這姐妹倆每隔幾個月便來一次,與他早已認識。他帶她們去師父的禪房,正在打坐的師父睜開眼睛,對女兒十分冷淡。孟懺提出,想在通元寺打一次普佛,超度一年前死去的母親,師父卻不同意並攆她們快走。慧昱明白師父的心思,是怕本寺大眾更加了解他曾經娶妻生女的過去,臉上無光心中羞恥,便建議姐妹倆到簡山普照寺去做。孟懺出於無奈只好同意,卻說她們不認識那兒的僧人,怕他們不給好好安排。慧昱說,我送你們過去,我認識那兒的知客。他向當家和尚請了假,就帶姐妹倆去了明洲城外的簡山。簡山並不高,但對穿高跟鞋的姐妹倆來說,那一級級青石台階卻成了險途。走著走著,孟悔突然把腳崴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直叫。孟懺想扶著她走,但她的那只左腳不敢落地。無奈,孟懺便讓妹妹坐在這裏等候,自己和慧昱去了普照寺。等把法事談妥,二人匆匆下來,孟悔還是不能行走。這時天已黑了,路上再沒有別人,慧昱也沒多想,就說:我把你背下去吧。他往地上一蹲,孟悔就乖乖地伏到了背上。他站起身將孟悔往上顛送了一下,女性身上的軟處硬處都讓他感覺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急跳起來,同時也明白了自己已經犯戒。但他想,自己是在救人,而且也沒起欲心,應該不是什么大錯,於是平息心緒,背著孟悔一步一步下山。然而走了不遠,他卻感到脊背上有個東西怦怦跳動,同時脖頸上還有氣息一下下急吹。那氣息帶有清香味兒,和麥子開花時走在麥田裏聞到的差不多。他覺得事情不妙,便把腳邁得更快。終於走到山下,眼看就要到停車場了,那孟悔竟將頭勾到他的左肩,嘴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真想叫你背一輩子!接著,還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用火熱的臉頰在他耳邊蹭來蹭去。慧昱一邊偏著頭躲避,一邊向著孟懺的車急跑。跑到那兒,把孟悔一放,才站起身來大口大口喘氣。

  就是這么一次,孽緣悄然結下。半個月之後,慧昱又在值班,孟悔微跛著腳來了,一進門就看著他羞笑。慧昱心中發慌,說:“孟悔你又來看我師父呀?”孟悔說:“是呀,你快領我去吧?”慧昱便領他往裏走。走到大殿後邊的甬道,孟悔卻說:“慧昱哥,我想到你屋裏看看。”慧昱哪裏敢應,只說:“你不是看我師父嘛,快走吧。”孟悔站在那裏不走:“他有什么看頭,我今天是來看你!”慧昱說:“我也沒什么看頭。”孟悔盯著他的臉道:“怎么沒有看頭,我整天在夢裏看你!”慧昱正不知所措,師父突然走了過來。師父看看他,再看看小臉通紅的孟悔,問道:“悔悔怎么來啦?”孟悔說:“來看你唄。”說著就把手中提的一袋李子往他手中遞,慧昱這才得以脫身。但他沒敢再去值班的崗位,而是跑到自己的寮房呆呆地坐著。晚上,師父把他叫去,問孟悔是不是對他有了意思,他如實以告。師父說:“我知道這丫頭的脾氣,固執得很。你一定要躲著她!”慧昱說:“師父,我明白。”此後,孟悔又來廟裏找過他,他一見便躲。

  其實,慧昱躲得了孟悔,躲不了自己的欲心。他來到世上二十多年,從沒和女性有過親密接觸,背孟悔下山是第一回。事後,他時常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即便是坐禪時,也經常感覺到背上還趴著那個孟悔,脖頸邊還有帶麥花香味的氣息輕輕吹拂。這樣一來,那塵根昂揚堅挺,久久不倒。好多回在睡夢中,孟悔還和他有更為熱烈的舉動,讓他第二天不得不偷偷去洗內褲。他知道,自己這樣雖然還沒犯比丘戒條中的“故弄陰出精戒”,但肯定算不上禪心清靜,與修行大有妨礙,於是就努力地不去想孟悔,竭力地息滅那份欲心。

  和師父分手後,他去了疊翠山。先拜遍山上所有的寺院,然後住進了山下的明慈寺。他在那裏緊張地複習了兩個月,一舉考中佛學院,到九月份便成了一名學僧。進佛學院後,整天讓功課追著,那個孟悔似乎離他越來越遠。萬萬沒有想到,2001年的一個春日,他吃過午飯正在宿舍看書,傳達師父突然來說有人找他。他到學院門外一看,在一叢怒放的山茶旁邊,正站著貌美如花的孟悔。慧昱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孟悔莞爾一笑:“只要我想找,你跑到天邊也沒用——我是在通元寺打聽到的,有人知道你考上了這兒的佛學院。”慧昱說:“你來幹什么?”孟悔說:“來告訴你,我天天想一個叫慧昱的人。”慧昱一聽這話急了,跺著腳道:“你為什么要纏著我不放?”孟悔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他說:“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你是我前世結下的冤家吧?”慧昱聽了這話,茫然地看著疊翠山頂法海寺的塔尖,似要找尋他那幽渺的前生。孟悔又說:“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還俗跟我結婚,可我就是放不下你。”慧昱說:“你怎么就放不下呢,你看社會上有多少好青年!”孟悔卻把小臉一歪,斜視著他說:“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慧昱實在招架不了他的話語和眼神,只好逃進學校,任孟悔再三托人叫他他也不再出來。

  那次,孟悔在疊翠山呆了三天,天天站在校門口要見慧昱。最後還是沒有等到他,只好哭著走了。此後,孟悔經常給他寫信傾吐愛意,大訴衷腸,說自己如何如何想他。慧昱也給他回過幾封信,勸她趕快警醒,不要這么癡迷。但孟悔還是給他寫信,熱度絲毫不減。在一封信裏,孟悔還暢想了她與心愛的慧昱哥終於相逢的情景,用語相當大膽,描繪十分具體,讓慧昱看得周身發熱,一連好幾天心神不寧。所以,慧昱每接到孟悔的一封信,那煩惱便多上一重。

  煩惱的增多,還有來自同學覺通的蠱惑。

  那覺通是明洲人,俗名叫郗有。慧昱多次想過,與這樣的人同住,簡直就是與魔鬼為伴。覺通出身於明洲市的富豪之家,上中學時嫌功課太累,竟一時興起跑到疊翠山逃入空門,他父母找到後求他回去他堅決不幹。他說,你們放心,我早晚拿個大學文憑給你們看。後來他果真考進了佛學院,從此父母轉嗔為喜,經常過來給他送錢送物。慧昱見過他們,都是一副暴發戶的作派。尤其是覺通的父親,初次見慧昱時還給了他一張貼金的名片,上面竟然印著“中國運廣集團董事長、總經理”字樣。仗著父母有錢,這覺通養成了許多壞習氣,功課學得馬馬虎虎,個人修習從不努力。但這家夥很會偽裝,他在大眾面前並不張揚,像個老老實實的學僧,可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慧昱。他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網聊天,用手機給女孩打電話或發短信,甚至引誘她們星期天來疊翠山相會。對他的行徑,慧昱多次提出批評,覺通卻說:“淨土不離穢土,蓮花不離汙泥,我做穢土,做汙泥,恰好襯托了你的清淨與高潔,如此說來,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嗎?”慧昱只有搖頭苦笑。他也想過向班主任報告,還想過在半月一次的誦戒會上公開揭發,但他想想人家是億萬富翁的孩子,便又把念頭悄悄按捺住。他想,安排我與覺通同住,也許是佛祖對我的考驗呢。那我就把宿舍作為道場,刻苦修行吧。

  與魔鬼同住,修行格外艱難。經常的情況是,晚上九點半,熄燈的板聲響過,慧昱關燈在床上打坐了,可對面的覺通還在上網。那電腦熒屏亮亮的,映得他臉色發藍,活賽個魔鬼。慧昱知道,覺通又在聊天,他化個名字,沒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沒有知道他還是一位學僧。慧昱想,你願墮落就墮落,反正我要有正信正行,於是就自己坐自己的。可是覺通經常一邊上網,一邊向他講起女人,弄得他坐不成禪,心煩意亂。記得今年秋天有一回,覺通還叫醒已經入定的慧昱,將電腦搬轉,讓他看網友發來的照片。慧昱睜眼一看,心立刻急跳起來,原來那是個穿著極少的女孩,於是急忙閉目合掌:“阿彌陀佛!”覺通又說:“你怕什么?你睜眼看看,然後做不淨觀、白骨觀不就得了?” 慧昱還是不睜眼不答話,只是念佛。覺通拍一記大腿笑道:“哈哈,縱是白骨也風流!”而後再不理慧昱,將電腦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頭鼓搗起來。慧昱趺坐在床,默念佛號,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看到的那個女孩還是在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變成了孟悔。孟悔歪著一張小臉,斜視著他說: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這時,慧昱心中大亂,丹田鼓脹,那欲幟也高揚起來。他煩躁地咽下一口唾沫,對孟悔做不淨觀,想像她九竅常流,汙穢不淨,剝去一張皮就是個屎包。還做白骨觀,想像她皮囊去盡,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兒。然而這些都不中用,因為他無法驅走耳邊那個含情脈脈的女聲。慧昱心急如焚,額上冒汗,連屁股都坐不穩了。他想,我帶了這個業障,今後可怎么辦呢?

  現在從孟懺那裏得知,孟悔又要去疊翠山找他。他沒等到放假,前天期末考試一結束,便向班主任心澄法師講了這件事情,說他想早一點離開學院。心澄法師早就聽慧昱講過孟悔追他的事情,立即點頭同意。於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動身,實施了他的逃遁計劃。

  在這陌生的芙蓉山裏,他第一次見識了異樣的雪天。

  那雪的下法很特別。他在山下,還能看得見西斜的冬陽和芙蓉山那龐大而優美的輪廓,但到了山半腰,卻見雲遮霧罩,遠近峰巒悉數不見,連路邊的樹木也模糊不清。再走,就發現無數小白點兒在他眼前飛,有的飄然橫走,有的悠然上升。他想,這是雪嗎?用手接幾粒看看,是雪。可這雪怎么不是在“下”,而是在飛?他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是走進雪雲裏面來了。

  原來高山之上還有如此妙境。怪不得師父要一個人住到這裏。慧昱向山上看一眼,愈發加快了攀登的腳步。

  雪粒雖在飛舞,但畢竟有落下的。慧昱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漸漸地白了一層。

  與雪俱來的冷也讓他感覺得真切。因為光著頭,兩只耳朵像遭了貓咬,是一種銳疼;腦仁兒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緊,是一種鈍疼。他身上雖然穿了絮棉僧袍,但現在就像披了薄紗似的,根本擋不住那凜冽的風,於是寒噤連連,渾身哆嗦。

  越往上走,那雲的含雪量越大,他眼前盡是漫舞的雪花。好在路只有一條,只管向上走就是。走了半天,越過一道山梁,前面忽然出現一道山穀,穀邊石壁上刻有“清涼穀”三字。穀底是一條山溪,溪兩邊盡是落了葉子的合歡。溯溪而上,兩邊竟然沒有一棵雜樹。他想,怎么有這么多的合歡呀。這樹也叫芙蓉樹,芙蓉山肯定是由此得名。

  再往上走,便是更陡的石階路了。他不知道這山還有多高,這路還有多長。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師父住在山中什么地方。

  “師父!”

  “師父!”

  “我是慧昱!”

  他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合歡樹下站定,放開嗓門喊了起來。

  立即有了響應。但那是山巒的回聲,不是師父。

  他又往上走,走一段便喊幾聲。

  暮色四合,天暗了下來。慧昱有些著急:這樣的雪天,這樣的荒山,如果找不到師父可怎么辦?於是,他走得更急,喊得更急。他嘴裏噴出的一團團白氣,竟把面前的雪花沖出老遠。

  越往上走清涼穀越淺,那山溪成了一步即可跨過的窄流,合歡樹的長廊也到了盡頭。慧昱覺得前面發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堵石壁立在左前方,高不見頂,右邊則是一塊齊胸高的巨石,側面刻有“羅漢榻”三字。再看那路,一條向右,一條越過山溪向左。他不知道該往哪走,只好又喊起了師父。

  兩聲之後,左邊的高岡上有了一聲蒼老的咳嗽,接著是一聲發問:“是慧昱嗎?”

  慧昱欣喜若狂,立即大聲道:“師父!我是慧昱!真的是慧昱!”邊說邊往上跑。

  茫茫飛雪中,果然站了一位老僧。他幹幹瘦瘦,發須皆白,身上的僧袍襤褸不堪。

  “師父……”慧昱撲到他的跟前,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師父彎腰把他扶起,拍打幹淨他身上的雪,說:“快進洞暖和暖和。”

  慧昱轉身一看,原來那岩壁上有一個黑古隆咚的半圓形洞口,嫋嫋青煙正從中飄出。隨師父往裏走時,見旁邊石壁上刻有“獅子洞”三字,便問怎么叫這個名字,師父一笑:“這裏面住過獅子。”

  一進洞,融融暖意撲面而來。原來在山洞的一個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著,上邊架了一把鋁制水壺。再看這洞,有兩間屋大小,正面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銅佛。他向佛頂禮罷,再看別處,發現離火堆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墊了山草的睡鋪,上面有席子和被褥。睡鋪旁邊則是石桌,上面有茶壺、茶碗和暖水瓶之類。

  慧昱問:“師父,你到這裏多長時間了?”

  師父說:“兩年了吧。”

  慧昱問:“你怎么到這裏來了?”

  師父說:“離開通元寺,我一路化緣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進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來到芙蓉山之後,心情突然十分舒暢,感到了一種大自在,大解脫。尤其是發現了這個山洞,進來一坐,真的是遠離客塵,萬緣放下。感謝佛,感謝菩薩,讓我有了這么一個好道場!”

  慧昱笑道:“記得書上講,過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滿衣’,師父你現在就是這種境界了。”

  休寧微笑著道:“對,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么知道我在這裏?”

  慧昱說:“是孟懺姐姐告訴我的。”

  師父問:“她聽誰說的?”

  慧昱便把孟懺這兩年怎么找他的事情說了。休寧聽罷搖頭道:“找什么找。”

  說罷,他走到石桌那裏,從一堆曬幹的茶葉裏撿出幾片,放進紫砂茶壺。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

  慧昱倒上茶,給師父遞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覺得肚子餓,便從包裏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條餅幹。他還把給師父買的幾包點心拿出來,讓他品嘗。師父卻搖了搖頭:“明天吧。”慧昱想,師父多年來一直遵循佛制,過午不食,看來住進深山之後還是這樣。

  他問師父,平時在這山裏吃什么,師父一笑:“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餘。”慧昱知道,這是唐代大梅法常禪師的兩句詩。他又接續下面的兩句:“‘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師父你真是那樣?”休寧道:“我吃過松花,可還沒穿過荷葉。過去一些僧人在山裏住,都是靠野果、松花之類果腹,有的甚至吃樹葉,吃青草。在這芙蓉山,能吃的東西多著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慧昱問:“冬天呢?冬天怎么辦?”休寧向火堆旁邊一指: “你看,我不是早就備下啦?”慧昱過去看看,那裏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幹蘑菇,還有一堆像幹薑一樣的東西。慧昱問那是什么,師父說是黃精。慧昱問: “這東西也能吃?”休寧說:“怎么不能。這是一味中藥,道家叫它‘仙人餘糧’,不只是能填飽人的肚子,還能補肺氣,強筋骨,延年益壽。”慧昱看看師父,半信半疑。

  休寧又說,他到這芙蓉山之後,當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繼過來看他,還供養了許多衣食之物,他只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壺、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別的一概沒要。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再來了。

  慧昱吃下半條餅幹,和師父說起他在佛學院的情況。聽慧昱說在那裏每次考試的成績都居全班前列,休寧高興地道:“好,我徒弟能成佛門龍象!”他問慧昱畢業後打算去哪裏,慧昱說:“我到這裏來伺候你吧。”休寧擺手道:“還是別來。大丈夫志在四方,跟著我這老朽有什么出息!”

  說到這裏,休寧沉默片刻又問:“這兩年,悔悔找過你嗎?”慧昱低下頭來,歎一口氣道:“找過。剛聽孟懺姐說,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沒等放假就跑到了這裏。”休寧使勁揉搓著自己的雙膝,痛苦地道:“這丫頭,怎么就執迷不悟呢!孽障呵,真是孽障呵!”慧昱哭唧唧道:“師父,你快給我想個辦法,讓我能夠清靜一點。”休寧說:“我以前跟她談過,沒起作用。看來,這兩年她姐姐也沒能勸出效果。這丫頭,簡直就是個魔了!”

  他籲出一口粗氣又說:“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無論是你,還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會一帆風順,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磨難,佛祖不對他的弟子做些考驗,那他還是什么佛祖。”

  慧昱說:“我也明白,沒有魔道,也就沒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實相。”

  休寧說:“對,就是這樣。最要緊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戰勝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進。如果不能抵擋住諸緣侵襲,平息性海風浪,怎能破惑證真,求得開悟?”

  火熄了,只剩下一堆閃著幽光的餘燼。休寧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淨了手,回來在佛像前點上一支香,而後指著草鋪對慧昱說:“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面風停了,雪還沒停。因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覺得有許多涼涼的小東西向他頭上臉上撞來。

  回到洞裏,他見師父已經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端然趺坐,閉上了眼睛。慧昱想,師父現在坐禪,肯定還是不倒單。

  通宵打坐,肋不至席,這是古時禪師常用的修行方式,稱之為“不倒單”。休寧師父從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師父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還俗回家,罪業深重,他要用這個辦法消業。再說,參話頭修禪,要想開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後也曾向師父學習,多次這樣練過,可是哪一回也沒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時以昏睡倒地而告終。那時師父也沒強求他,只讓他晚上隨大眾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現在我來到這裏,一定要陪著師父坐上幾夜,以磨礪自己的道心,也讓自己的禪定功夫加深一點。

  他在草鋪上將兩條腿盤起,兩手在小腹上結三昧印,微閉雙目,念了幾聲佛號,然後參起了話頭:

  念佛是誰?

  念佛是誰?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照顧著這句話頭,把萬念放下,慧昱的心漸漸變得平靜與安詳。此時洞外的風已經停歇,萬籟俱寂。但在那靜寂之中,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顯清晰。那是雪花飄落的聲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靜,這聲音便越響。後來,它竟然像經聲,像梵唱,灌滿了整個山洞。慧昱這時想起一個佛門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蓮池大師道:“夜來老鼠唧唧,說盡一部《華嚴經》。”蓮池大師問他:“貓兒突出時如何?”侍郎答不上來,蓮池大師就代他答道:“走卻法師,留下講案。”那么,今天夜間這漫天飛舞普被大地的雪花也是在講經,這么講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經都講遍了。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著。對那句話頭的參究,也一直沒有停下。

  坐到後來,旁邊有了一些動靜。睜眼看看,原來洞口已經蒙蒙發亮,師父正在蒲團上向佛禮拜,看樣子是在做早課。他急忙放腿起身,隨在了師父後面。他一邊叩頭一邊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沒倒單,這在我還是平生第一次呢。一絲法喜,悄然掛在了他的臉上。

  早課結束,一縷陽光從洞口射進來,打在西面的洞壁上像一塊金箔。從那金箔的成色看來,外面的天已經晴透。慧昱走到門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藍,湛然,不見一絲雲彩。一輪太陽就蹲在東面的峰頂,身下也鋪了一大塊閃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積雪。再看別處,除了裸岩和樹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卻法師,留下法案”。這雪,就是鋪展於天地之間的法案。這種潔淨,這種清寂,這種抹平了萬物之尖銳使其至柔至軟的傑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么!何為佛法大意?自古以來有無數種回答。有一位大德說是“春來草自青”。那么,我現在也可這樣回答:“雪落山輒白”。

  春來草自青,雪落山輒白。

  慧昱望著這滿山的雪,一陣禪悅,充滿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回頭向洞裏說:“師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師父說:“好,我陪你去。”說罷便走了出來。師徒二人邁動兩腳,踏進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之厚,足以埋沒他們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邁下斜坡,跨過山溪,走過了“羅漢榻”。

  慧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他昨天走過的山穀到這兒突然收緊,幾乎讓“羅漢榻”鎖住,而一過這裏,地勢陡然展開,像巨大的簸箕一樣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間。在簸箕的中間,則有一些斷壁殘垣。師父停住腳向他介紹,正北那個狀如覆鍾的山峰叫大悲頂,東邊如一頭臥象的是吐日峰,西邊座落在獅子洞之上的則是天竺峰。慧昱抬頭看看,這天竺峰最高最峭,崢嶸萬分。尤其是向東一面,竟然像刀削一般,連一點點雪都沒掛住,祼岩黑皴,讓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面,半腰裏卻突出一棵樹來,頂著一個厚厚的雪帽,在藍天的襯托下煞是好看。慧昱問:“那是什么樹?”師父說:“茶樹。當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還用它的葉子給你泡茶來。”慧昱驚訝地問:“那么高,能上去采嗎?”師父說:“在獅子洞西邊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問,上面的斷壁殘垣是不是一座廢寺,師父說:“是,過去叫飛雲寺。”慧昱問:“它是怎么毀的?”休寧說:“等秦老謅上山,讓他給你謅吧。”慧昱問:“秦老謅?他是什么人?”休寧說:“一個老頭,年紀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面的柘溝村。這人念過一些書,喜歡胡謅亂扯,人家就給他起了個綽號‘秦老謅’。他經常到山上轉悠,跟我已經很熟了。”

  師徒倆沿著進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會兒到了廢寺前邊。踏上一道台階,慧昱用腳將雪撥開,見那條淺青色的花崗岩石頭光光滑滑,便知道這道場有些曆史了。他打量一下,這台階應該是山門。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遺址的前面,他看見山間幾縷雲霧循穀而上,輕悠悠飛過他們身邊,直撲寺後作為全山屏風的大悲頂,最終擦著崖壁冉冉升空,隨風而去。他想,這寺名為飛雲,名副其實。他贊歎道:“真是個好地方。”休寧說:“對,你看這裏,後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這樣的地勢建寺最好。”慧昱說:“應該把這飛雲寺重建起來。”休寧說:“當地政府好像有這打算。”

  穿過這片廢墟,師徒倆繼續登高,來到了大悲頂的下面。慧昱發現,這大悲頂,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人雕琢過,有身有頭,竟像一尊體相莊嚴的坐佛,俯瞰著腳下的芸芸眾生,神態中顯露出無限的悲憫。休寧情不自禁地俯身於雪地,向他頂禮。

  “好大的雪呵——”

  一聲京劇道白,底氣十足,像深山虎嘯一般傳來。慧昱起身一看,見西南方向走來一個人。他肯定是跌過跟頭在雪裏滾過,全身上下白乎乎地像個雪人。慧昱問這人是誰,休寧說是秦老謅。

  休寧學著他剛才的腔調喊道:“好大的一支雪菇——”

  “在哪裏?快讓咱看看!”秦老謅攀援著樹枝,趔趔趄趄向這邊奔來。

  休寧小聲告訴慧昱,他聽秦老謅講,芙蓉山產一種雪菇。它最神奇之處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讓人體健而長生。但這雪菇一直存在於人們的傳說之中,誰也沒撿到過。雖然很難撿到,但秦老謅還是每逢雪天必來。

  秦老謅走到了他們跟前。慧昱看見,這老頭雖然年逾古稀,發須皆白,但身體瘦瘦的十分精悍,尤其是那張長方臉上,沒有一塊老人斑,還隱隱透出年輕人才有的嫣紅。他跺跺腳,嘴裏哈著白汽,指著慧昱問休寧:“這小和尚是誰?”休寧說:“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疊翠山佛學院上學。”秦老謅看了慧昱幾眼說:“哎呀,還是大學生呢,不簡單不簡單!”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禮:“阿彌陀佛!”

  秦老謅轉向休寧問道:“和尚,雪菇在哪裏?”

  休寧向他一指:“這不是嗎?跑到我跟前來啦。”

  秦老謅哈哈一笑:“你說我是支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寧說:“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來,讓屎克螂吃了成精。”

  秦老謅說:“那也好,讓屎克螂跳出生死輪回,也算咱們做了功德!”

  兩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寧給秦老謅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讓老漢的棉衣棉褲露出了本來的深藍。給他拍完,休寧又拍打著自己的手說:“什么雪菇,沒有影兒的事,還不知是你哪一輩祖宗謅出來的,你倒當了真。”

  秦老謅說:“它真也罷,假也罷,我就當耍了一趟山還不行么?其實,我還不算是太癡迷的,五十年前,我有一位本族爺爺,他才迷得狠呢。”

  休寧問:“他怎么樣癡迷?”

  秦老謅說:“他從三十歲那年迷上了撿雪菇,一門心思想讓自己長生不老。可是,他摔斷過胳膊摔斷過腿,到老也沒有撿到。最後一次他摔傷,癱倒在家了,可是每當下雪還叫兒孫們上山給他撿。兒孫被逼得沒有辦法,就找一塊豬大油捏出蘑菇的樣子哄他,說撿到了,煮給他吃。你猜怎么著?他吃下之後竟然好了,當天就站起來走路了。”

  休寧指著他說:“一塊豬大油就管用?老謅你又胡謅。”

  秦老謅一拍大腿辯解道:“你不信?不信到我村裏去嘛,我那個爺爺真是站起來走路了!”

  休寧想了想點頭道:“也難怪。佛祖講,病由心生。那么,病也可以由心而愈。他把那塊豬大油當成雪菇,就等於吃了雪菇。哎,後來他怎么樣?”

  秦老謅說:“後來,他又在下雪的時候上山,說自己已經吃過雪菇長生不老了,還得叫老伴和兒孫都長生不老。可他撿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沒有撿到,八十三歲那年他又上山,結果掉到流雲峽裏摔死了。他摔下去之後讓雪埋住,村裏人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他,直到第二年春天流雲峽的雪化了,屍體才讓一個放牛的發現。”

  休寧低頭看了看大悲頂西北面那條深深的峽穀,搖頭歎氣道:“這老頭太執著,而且走錯了道兒。想了生脫死,只有信了佛,一門心思修煉才成。”

  秦老謅指著他道:“和尚你又借這事勸我,我早告訴你,你勸不了我的。我就相信有雪菇,相信吃了雪菇能夠長生,你能把我怎么樣?”

  休寧搖頭道:“我知道勸不了你,道不同不相為謀嘛。你照樣耍你的山,撿你的雪菇,我還能把你怎么樣。”

  秦老謅笑道:“當然,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樣,你還是住你的岩洞參你的禪。但有一條是肯定的,咱們都和這芙蓉山有緣,憑這一條就可以做朋友。”

  休寧點頭道:“那是那是。別的不說,我就想聽你胡謅。”

  秦老謅捋一把他的花白胡子:“行,有空就再給你謅上一段。可今天顧不上了,我還得趁這雪沒化,多轉幾處地方,那雪菇說不定就在前面等著我呢!”

  休寧說:“那你去吧。小心別摔著。”

  秦老謅仰臉一笑,甩一甩襖袖:“和尚放心!”說罷,轉身踏出兩行腳印,向東面的吐日峰走去。

  休寧看著他的背影,搖頭笑笑。他對慧昱說:“咱們回洞去吧。”

  師徒倆沿剛才的路走了下去。走過飛雲寺廢墟,走下山門石階,就聽有個女聲喊道:“爹!爹!”慧昱抬頭一看,看見在通往獅子洞的岔路邊,白白的雪地裏有一紅一黃,穿紅羽絨服的是孟懺,穿黃色風衣的女子他不認識。他問那是誰,師父說,是怡春市旅遊局長雲舒曼。慧昱看一眼師父,發現他神色很不自然,便知他是因為女兒的突然出現,羞恥感又上來了。

  師徒倆走下去,孟懺又叫了一聲爹,休寧卻不吭聲。雲舒曼笑著招呼:“法師,一大早就帶著徒弟逛山呢?”休寧耷著眼皮向她合掌致意,也沒說話。慧昱向兩位女性合掌躬身,行了個佛教徒最常用的“問訊”之禮:“阿彌陀佛。這么大的雪,你們怎么還能上來。”雲舒曼指著孟懺說:“孟女士思父心切呀!昨晚她開車過來,住到我家,一夜沒有睡好,天還沒亮就要上山。”孟懺說:“多虧雲局長把我送來。剛才上山時,她還跌了好幾跤。”慧昱看看雲舒曼的身上,果然還沾了一些雪。他問:“雲局長沒事吧?”雲舒曼嫣然一笑:“沒事!”慧昱便向獅子洞那邊一指:“請到我師父的住處坐吧。”

  孟懺一進山洞便哭了。她看看上下左右冷冰冰黑黢黢的石頭,看看洞裏那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漂亮卻瘦削的臉上珠淚滾滾。她說:“爹,你放著城中大廟不住,為什么要跑到這種地方?”休寧說:“為了修行唄。”孟懺說:“修行在哪裏不能修?”休寧說:“在通元寺就不行,我再在那裏住下去,非發瘋不可!”孟懺說:“人家能住,你就不能住?”休寧說:“我不行,自從我師父圓寂,那兒就不是修行的地方了。”孟懺說:“你就是不願住通元寺,可以去別的廟,跑到這山裏幹什么。”休寧說:“我想找一個真正清淨的地方。”孟懺說:“這地方倒是清淨,可你吃什么呀?”慧昱便把師父吃的那些東西指給她看。孟懺過去看了看說:“這哪裏是人吃的東西!你再在這山裏住下去,非餓死不可!”雲舒曼說:“我今年春天上山考察,才發現法師住在這裏。之後我來送過一次米面,可他不要,問他從哪裏來,他也不告訴我,只說僧俗兩界,各不相擾。”孟懺恨恨地說:“什么僧俗兩界各不相擾,他是想餓死自己!”休寧沖他說:“我不會餓死,我不用你管。”孟懺把腳一跺:“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爹呀!”聽了這話,休寧反而更加羞窘。他往蒲團上一坐,合掌順目,再不說話。

  雲舒曼說:“休寧法師,孟懺真是你的孝順女兒。她辛辛苦苦找了你兩年多,一聽說你在這裏,高興得不得了。昨天下午她來到怡春,一見我的面就嚷嚷著上山,我說天快黑了,而且還要下雪,明天再說吧。她住在我家,講你講了一個晚上,老說對你放心不下。早晨起來看看,雖然路上有雪,還是要趕快過來。”見休寧對她說的這些無動於衷,她把孟懺手邊的包提過來,一樣一樣向外掏:“你看,她還給你帶了這么多好吃的東西。這是核桃粉,這是蓮子粉,這是你們明洲出的點心……”休寧看一眼那些東西,說:“懺懺,我不是早跟你說過,我不用你管。你這么把我追來追去,反而壞了我的事情,你明白不明白?”孟懺流著淚說:“我不明白!我就明白一條:我娘已經死了,可我爹還活在世上,我對他要盡到一個女兒的責任!”休寧不再說話,只是搖頭歎氣。

  那邊慧昱把茶已經沏好,此時給她倆一人端來一碗。雲舒曼接過來道一聲謝,說道:“慧昱法師,我聽孟懺妹妹講過你,你是佛學院的高材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們打算開發芙蓉山,重建飛雲寺,等到建好之後,你願不願意過來?”

  慧昱合掌道:“讓芙蓉山道場恢複,佛光重開,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雲局長讓小僧過來,這是小僧的福分。”

  雲舒曼看一眼休寧,又說:“休寧法師,你們師徒倆一塊兒住吧。你當方丈,讓慧昱法師當你的助手,好不好?這樣,就不用孟懺妹妹牽腸掛肚惦記你啦。”

  孟懺插嘴道:“這事太好啦!爹你快聽局長的!”

  休寧卻說:“感謝局長美意。老衲已入古稀之年,精力不支,幹不了方丈的。等廟建起來,慧昱願住讓他來住,我還是到別處去。”

  慧昱面紅耳赤,抄手立在一邊,不再說話。

  雲舒曼又呷一口茶,說道:“老法師,我能猜到你為什么不答應我。我讀過古代禪師的一首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季節。’你正在這樣一種好季節裏,不願再去操心費力。是吧?”

  休寧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

  雲舒曼又說:“但我還讀過高僧大德的另一句話:‘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你獨自苦修固然好,可如果把芙蓉山的宗教場所恢複起來,你帶著徒弟住寺弘法,讓更多的世人親近佛法,解除煩惱,那豈不是一件更大的好事?”

  這話讓休寧感到了分量。他目光垂視,眨動了幾次眼皮,說道:“局長,你讓我再想一想好嗎?”

  雲舒曼見他口氣松動,愉快地說:“好的,過幾天我再過來,那時你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孟懺說:“爹,你聽雲局長說得多好,你一定要答應她!”

  休寧又皺起了眉頭:“你又跟我這樣說話!你讓我答應,如果我偏不答應呢?”

  孟懺說:“你不答應,那你就是個自了漢,是個自私鬼!什么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季節,人活在世上,誰能沒有事兒?而且那些事兒不一定都是閑事,有的還是必須對付的大事,你想躲也躲不開的!”

  休寧說:“怎么躲不開,你把它看破,放下,就躲得開了。”

  孟懺道:“有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怎么辦?就說我妹妹,至今還放不下慧昱,昨天一早又去了疊翠山,你有什么辦法?”

  一聽這話,休寧立即氣惱地道:“這丫頭,怎么會這樣呢!她這是造孽呀!你平時就不勸她?”

  孟懺說:“我怎么不勸,我天天勸呀!可她耳朵裏像塞了驢毛,半句也聽不進去。我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可無論介紹多少,她一個也不答應!……”

  聽到這兒,慧昱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充足,天藍雪白,可慧昱的眼前卻是一片灰黑。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像參話頭一樣反反複複問自己: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真想叫你背一輩子。我天天想一個叫慧昱的人。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耳邊是孟悔的聲音,還有那麥香味兒的氣息。

  慧昱想,我如果沒有剃度,沒穿僧衣,能遇上這么一個多情而漂亮的女子,也真是我許多輩子才修來的福分。那像麥花香一般的氣息如果吹拂在我的枕邊,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我要是把孟悔領回家去,不把父母喜壞,把全村人驚呆才怪呢。

  可是,我已經邁入佛門,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佛學院的個別同學私下裏講過,如果遇上合適的姑娘盡可還俗結婚,因為《憲法》規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一個人要出家很難,到廟裏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但還俗卻很容易,只需向任何一位僧人說一聲即可。可是,信仰能是兒戲嗎?我既然穿了這身僧衣,那就要穿它一輩子,並且不能讓它有一點點玷汙!

  “還汝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近代曼殊和尚結下孽緣之後,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可是,我這一缽無情淚孟悔能夠接受嗎?現在,她又找到疊翠山去了。她找不到會怎么樣?她如果知道我在芙蓉山,會不會找到這裏?更嚴重的是,她這么年複一年糾纏下去,誤了她的青春,也誤了我的修行,可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他在雪地上走著,越走心中越是焦躁。走到獅子洞西面的山坡,一叢矮樹的後面,他低吼一聲,猛地撲倒在地。他咬牙閉目滾來滾去,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雪。最後,他像只受了重傷的雪豹一樣,伏在那裏急促地喘息。

  “慧昱法師,你怎么啦?”一個女聲響在旁邊。

  慧昱歪臉一看,原來是雲舒曼站在那兒,臉上滿帶著關切。他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站起。雲舒曼說:“看你身上這些雪。”說著過來給他拍打。慧昱近乎本能地退後一步,自己抬手拍打起來,一邊拍一邊紅著臉說:“這雪真滑。”雲舒曼一笑:“是孟二小姐把你絆倒了吧?”慧昱只好吧嗒一下嘴承認:“唉,真叫人煩惱呵。” 雲舒曼說:“佛經上說,世間有八萬四千煩惱,佛有八萬四千法門,治你的煩惱該用哪個法門?”慧昱想了想說:“慚愧,我修習不夠,還沒有找到。”

  秦老謅的謅:獅子洞

  和尚你知道嗎?你住的這個獅子洞很有來曆。為什么叫獅子洞,當然與獅子有關。現在的芙蓉山很少有野物了,在古時候可是虎狼成群,什么猛獸都有,這個山洞裏就住了獅子。傳說唐朝有個和尚和你一樣,雲遊到這裏,想在這山洞住下,可是他到洞口一看,見裏面有一頭母獅,剛生下一窩小獅子。這頭母獅子忙著用奶水喂小獅子,沒空出去打食,已經餓得要死了。再餓下去,母獅子就會吃它的孩子了。和尚想,佛經上講,當年有人大慈大悲,能夠舍身飼虎,那么今天我也幹脆舍身飼獅,成就正果。他就鑽進山洞,在獅子旁邊盤腿坐下,一邊默念經咒一邊等待獅子來吃。他等呵,等呵,等了好半天,睜眼看看獅子卻不見了。他想,獅子是外出打食去了,我就等它們回來,它們願吃就吃,不願吃就走。不料,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又從黑夜等到白天,那些獅子卻沒回來。和尚在這山洞裏住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獅子再沒回這山洞。這時他才明白,獅子是讓佛經感化了,自動避他而去。

  和尚,我這么講你高興了吧?過去你們佛門之人經常講這樣的故事,又是講經講得天花亂墜,又是說法說得頑石點頭。宗教嘛,總是要宣傳一些奇跡來吸引老百姓,是吧?在這芙蓉山有一個白鹿洞,就在吐日峰的南面,你去看過吧?那洞也有一個類似的傳說。說當年有一高僧在飛雲寺說法,一頭白鹿悄悄進寺,立於殿前,僧人們幾次趕它它也不走,像是在聽。後來,每當寺中僧人說法,這白鹿一定要來。有一次,它來時還在角上挑了兩束紅紅的杜鵑花,跪獻給講經的大師。再後來,僧人們再不見這白鹿過來,就去它棲身的洞穴去找,結果發現,那鹿已經倚著石壁,像老僧坐化一般安然死去。大師能看前世來生,說,這白鹿因為聽經,已經脫皮去角,轉生為人了——和尚你快念一段經我聽聽,讓我來生也保住人身,不至於墮落成畜生。哈哈!

  再講那個住獅子洞的唐朝和尚。他見獅子走了,就在這洞裏住了下來,後來四處化緣,在這山裏建起了寺廟。現在的廢墟就是那時留下來的嗎?不是。從唐朝至今,芙蓉山裏的寺廟不知有過多少次興廢,建了毀,毀了再建。好好的寺廟怎么就毀了呢?原因多種多樣。有毀於滅佛運動的,有毀於刀兵戰火的,還有毀於其他緣故的。結果呢,有廟毀僧不毀的,有僧毀廟不毀的,還有僧廟都毀的。有時候還毀得相當奇怪。大宋年間,有一回全寺和尚在一夜間口鼻流血,全都死去。為什么?是飯頭和尚去采蘑菇,在山後采到了一些,但他沒發現那是長在蛇窟旁邊沾了毒氣的,拿回來煮給大家吃,結果毒死了全寺僧人。這是當時一大奇案,縣志上都有記載。

  這廟後來不知為何又毀了,直到萬曆年間才重新建起。建廟的和尚叫真智,來自南方。這和尚飽讀經書,道行極高。他雲遊四方,最後來到芙蓉山,一眼就看中了這地方,發願要在這裏建一個道場。他也是先在獅子洞住,這時候芙蓉山裏還有沒有獅子,咱不知道。可這真智和尚卻是一頭獅子。為什么?傳說他在山洞裏打坐時常作“獅子吼”。吼聲傳出山洞,十裏八裏都能聽見。

  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時間,聽說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經》,讓全國名山名寺分藏,就決定去京城請一部。到那裏一看,天下前來請經的僧人滿京城都是,大多求乞無門。真智和尚也找過管事的官員,但因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著急,機緣來了:皇太後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張出皇榜,聲稱誰能給她治好就有重賞。真智得知後,二話沒說上前就揭,讓太監帶到了後宮。他拜見太後,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來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語,讓太後用這水洗眼。太後洗了洗,那雙老鳳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監向皇上報喜。皇上來後見太後眼疾果然好了,龍顏大悅,就問真智想要什么賞賜。真智道:我別的不要,只求皇上賜給《大藏經》一部。皇上說:朕准你。不過朕要問你,你那裏的藏經樓可是妥當?真智說:啟稟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沒有藏經樓,就連廟宇也毀掉不存。神宗皇帝一聽,當即下詔重建,讓戶部給飛雲寺撥款,同時還劃地五千畝作為寺產,另外賜給真智紫色袈裟一領。真智從京城回來,落實皇帝命令的官員們也來了,沒過多久,飛雲寺就建得富麗堂皇。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這山下十幾個村子的地都歸了飛雲寺的名下。你問老百姓願不願意?不願意又有什么辦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皇上既然把這些地送給了飛雲寺,這些地的主人也就只好作了飛雲寺的佃戶。

  不過,也正因為這些土地,才讓飛雲寺有了以後的壞名聲,才讓三百年之後的一些和尚有了殺身之禍。

【書籍目錄】
第1頁:《雙手合十》第一章 第2頁:《雙手合十》第二章
第3頁:《雙手合十》第三章 第4頁:《雙手合十》第四章
第5頁:《雙手合十》第五章 第6頁:《雙手合十》第六章
第7頁:《雙手合十》第七章 第8頁:《雙手合十》第八章
第9頁:《雙手合十》第九章 第10頁:《雙手合十》第十章
第11頁:《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第12頁:《雙手合十》第十二章
第13頁:《雙手合十》第十三章 第14頁:《雙手合十》第十四章
第15頁:《雙手合十》第十五章 第16頁:《雙手合十》第十六章
第17頁:《雙手合十》第十七章 第18頁:《雙手合十》第十八章
第19頁:《雙手合十》第十九章 第20頁:《雙手合十》第二十章
第21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一章 第22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二章
第23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三章 第24頁:《雙手合十》第二十四章
第25頁:《雙手合十》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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