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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的行囊:一位西方佛教信徒眼裏的中國禪宗 比爾.波特

第九章 無鏡亦無塵

[日期:2011-03-26]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比爾.波特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第九章無鏡亦無塵

  我在清晨醒來。寺院裏一片靜謐,教授們大概還在夢鄉之中。衣服差不多幹了,我穿戴完畢,打點好行囊,去向主人告別。下一站是東北方向的五祖寺,距此地直線距離只有十五公裏。我輕叩明基的房門,他已經在等我了,不過說再見還為時過早——他正好也要去五祖寺,我們可以一起上路。

  明基需要時間收拾東西,我趁此機會去向淨慧辭行。他看起來好些了,臉上多了些活力。剛來的那天本來有件事要向他打聽,不巧被開飯的齋板打斷,現在舊事重提,我問他是否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禪宗的尼眾寺院。我知道中國有很多尼眾道場,其中也有一部分是修禪宗的,但我好奇的是它們是否能靠互助勞作養活自己。淨慧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寺院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個尼眾寺院在南昌附近,離我要去的地方並不太遠。老和尚再一次幫助了我。我謝過他,又祝願他下周的水陸法會圓滿成功,便告辭了。

  四祖寺的停車場上,三個年輕和尚和兩名中年女居士已經在等著了。他們是來參加水陸法會的,趁法會還沒開始,也想順便去拜訪五祖寺。幾分鍾以後,明基出現了,我們跟著他鑽進寺院的越野車。明基和司機坐在前排,三個和尚坐後排,我和兩名女居士坐中間。

  車子開下山,很快到了黃梅。這次,我們沒有駛向西北方向的苦竹村和未來的山區度假勝地挪步園,而是往正北方向進入了GPS導航系統中的另一片空白區域。身邊的女居士和我攀談起來。她是從北京飛來這裏參加法會的,她問我在這兒幹嗎。我告訴她,我在為一本關於禪的書收集素材,之前我寫過一本關於中國隱士傳統的書,現在這本可以算是續篇。她又問我那本書的名字。我說,中譯本的標題是《空穀幽蘭》。她聽到這個名字,立刻抓住我的手不肯松開。她告訴我,這是她最喜歡的書之一。我本以為她不過是出於禮貌作此表示,不料她立刻開始複述書裏的兩段訪問,而且幾乎一字不差。我覺得自己應該為得到賞識而感激涕零,可同時又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有時候,我會覺得寫完東西拿去出版是個錯誤的決定。對我而言,每次寫作都是享受的過程,然而一旦出版,感覺上就好像它已經不再屬於我了。這就好比你有一好朋友,突然死了 這事比較複雜。

  從黃梅到五祖村的路程是八公裏,從五祖村到五祖寺五公裏。剛過五祖村,山路立刻變陡,路的一側就是懸崖,前方的山峰消失在雲霧之中,能見度不超過十米,僅僅能夠讓司機分辨出路邊的岩石和松樹。然而司機只是稍微減了減速,絲毫沒有停車的意思,同車的幾位看起來也毫不在乎。幸好對面一直沒有來車。

  當寺廟的院牆終於出現時,司機按了下喇叭,一個僧人打開了側門。越野車開進寺院,停在一片玫瑰花圃旁,明基下了車,跟眾人約好一個小時之後集合回去。大家紛紛散開,各自進大殿參觀朝拜,明基引著我去見五祖寺的監院惟道。我本想拜訪一下方丈,但明基說方丈這兩天不在。

  方丈的法號是見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是監院。那是1999年,我和山人大衛結伴而行。那也是大衛的第一次中國大陸之行。之前他拿著一張有效期兩個月的旅遊簽證在台灣待了十三年,剛剛被驅逐。他打破了我的另一個朋友鮑勃?本森保持的最長簽證超期紀錄——七年。他們都不願意去應付簽證延期和申請居留許可所必須面對的官僚程序。對於鮑勃和大衛還有我自己這樣的人來說,台灣是個理想的避世之地,一旦來了就難以離開。

  有人曾經向一位西藏上師請教獲得證悟的方便法門。他給出的答案是:離開你自己的國家。做一個外國人可以使你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文化中習以為常或引以為傲的東西,並選擇一些新鮮的、不那么消磨意志的事物來搭建自己的生活。我選擇了中國古詩和佛經,烏龍茶,還有午睡——都是些明顯無害的東西。

  我還跟大衛一起選擇了台北市北面的七星山。我住在靠近山頂的南坡,一個叫竹子湖的地方。我在的時候,湖水早已被抽幹,湖床裏是一片白菜和馬蹄蓮的海洋。從我租住的農舍向窗外看去,整個台北盆地一覽無餘,到了晚上,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在眼前展開,就如一扇珠寶店的櫥窗。蔣介石的避暑山莊就在我的住處下方一箭之地以外。此地海拔八百多米,夏天是台灣北部唯一的避暑地,冬天則是唯一會下雪的地方。每到下雪的日子,有生意眼光的計程車司機就會開車上山,在發動機罩和車頂堆上盡可能多的雪,然後開回城裏,在台北火車站前出售這種閃閃發亮的稀罕事物。那個時候,大多數台灣人從來沒有見過雪。現在他們早已成群結隊地去阿爾卑斯滑雪了。

  住在山上的好處不僅僅是氣候宜人。七星山是座火山,當地的農民拼湊了一條管道,把山頂附近的一個火山噴氣孔和我住處附近的一家簡易澡堂連接起來。在冬季,我一天要去澡堂洗上兩三次,以此犒勞我那因為打字而凍得僵硬的手指。一次沐浴通常可以暖和幾個小時,足夠翻譯一首寒山的禪詩,或者一首石屋禪師的偈頌。澡堂從不關門。躺在燭光搖曳、水汽氤氳的浴池裏,你無論如何也無法設想自己有朝一日會回美國去。不幸的是,澡堂如今已經不在了——因為違章營業被關閉——這片土地現如今成了陽明山國家公園的一部分,當地的農民把他們的房子和棚屋改造成餐館,向那些來自平原的觀光客招徠生意。

  大衛住在七星山背陰的那一面。他的房東是個種植蘭花的園丁,平時住在台北市裏,販賣蘭花的同時享受城市生活。大衛以替房東照看房子為條件,換取了免費居住的權利。從他的住處四望,目力所及之處再沒有別的人家,這正合他的意。大衛是個隱士,他在山中采摘野菜野果為食,每次進城,則要在超市門口的垃圾箱裏大肆搜刮。偶爾他會在城裏給人做指壓按摩或者教英語賺點錢。除此之外,他基本上靠天吃飯。

  時不時地,警察會上門來找他簽證的麻煩,威脅要驅逐他。但大衛一目了然的隱士生活每每令警察不好意思真的這么做,最後總是勸說他去領一張新簽證,然後便告辭了事。終於有一天,新警察局長上任,他聽說了大衛的故事,並決定拿他開刀揚名立萬,這次大衛真的被驅逐了。在離開之前,大衛和警察局長見了面,結果局長盛情邀請他共進晚餐,並對不得不驅逐他深表遺憾,但為時已晚,已經不可能收回成命。於是局長給大衛出主意:只要改個名字,領一本新護照,就可以重新回台灣了。不過大衛離開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他被驅逐的時候,我正要來中國大陸,於是邀他同行。我們一起去香港申請簽證,並抽空在香港外國記者俱樂部做了場講座,向我的前同行們介紹了我們即將開始的禪之旅。我將這次旅行稱為“五十天,五十禪師”之旅。走到五祖寺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已經拜訪了二十個禪宗大德的故地。

  我們就是在那時認識見忍的。那次我們相談甚歡,告別的時候他給我留了手機號碼,這讓我驚訝不已。手機在1999年的中國還是個新鮮事物,全國大概只有四千萬用戶。更讓我驚訝的是,他說需要錢的時候隨時給他打電話,他可以把錢彙到中國的任何地方。他之所以這么說,大概是因為我們當時看上去很缺錢。在我的中國經曆中,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做出如此許諾。我期待著再次見到見忍。倒不是因為缺錢。

  見忍去了武漢。他是整個湖北名氣最大的和尚昌明禪師的弟子。昌明住在武漢,他如今年事已高,許多事情要依賴見忍替他完成。1994年,昌明被請去住持五祖寺,他讓見忍做了監院。那時見忍只有二十八歲,皈依佛門不過四年時間。七年之後,昌明又把五祖寺方丈的位置傳給了見忍。全中國的寺院和尼姑庵如今都在進行類似的交接——老一輩的大師指定年輕有為的接班人執掌局面,以便做到“與時俱進”。

  明基帶我去見監院。他對五祖寺的格局了如指掌,我跟著他穿過迷宮般的長廊——上次來時,我就在寺裏迷了路——來到監院惟道的辦公室兼臥室。惟道已經在等我們了,他看上去比三十五歲的明基還要年輕。作為一名僧人,他顯得有點胖,不過因為長得一臉天真,胖點反倒很合適。一笑起來,他的眼睛便消失了。他很愛笑。

  明基來訪的目的是為水陸法會招募更多的僧人。我們一坐下,惟道就拿出他的手機忙活起來,給附近的寺廟打了一圈電話。他確實擅長此道。明基擔任四祖寺監院只有三年時間,他在當地的人脈遠不及惟道,並且缺乏惟道的坦率風格。在電話裏,惟道言簡意賅,一個字都不浪費。他特別說明要和尚而不是尼姑,而且最好是皮膚比較白淨的。我能理解對和尚的偏好,中國文化裏的男權色彩依然明顯。至於對皮膚的要求,我猜是因為白皮膚能給人精於修行的印象,如果皮膚黝黑,容易讓人覺得是因為整天從事戶外勞作。

  公元671年,還未成為禪宗六祖的惠能自嶺南跋涉而來,拜在五祖弘忍的門下。五祖寺正是他當年獲得禪宗衣缽的地方。惠能自幼家貧,長年在山中砍柴,因而皮膚黝黑,當他出現在五祖寺時,甚至被譏為“獠”。如果惠能今天在此,他大概不會被選中參加水陸法會。當然,法會注重的是形象,不是覺悟。

  惟道忙著打電話的時候,明基給我們沏了茶。喝完第四杯,惟道已經組織好兩打皮膚白淨的和尚,如果需要,他還能找來更多。明基抬腕看了看表,說他該回去了。我陪他出去,一直走到惟道住處門外的玉蘭樹下,就此別過。然後,我在樹旁的長凳上坐下,等著惟道打完另一通電話。白色的玉蘭花瓣落了滿地,香氣馥鬱得令人暈眩,不由想起台灣海明寺裏的玉蘭樹。搬到竹子湖之前,我在海明寺住過一段時間,玉蘭花盛開的時節,香氣有時濃到我不得不把窗戶關上。

  眼下,沒有窗戶可關,我等著惟道來救我。他把我帶到雲水堂,交給石女士。石女士遞給我兩只裝滿熱水的暖瓶,安排我住進一個五人間。還沒來得及挑選床鋪,外面已經響起午飯的齋板。齋堂供應標准的寺院素齋:豆腐、香菇、豆芽、白菜,甚至還有一點辣椒。外加一個饅頭,人人都能吃飽。

  回到房間,我選了靠窗的床鋪躺下午睡。剛要進入夢鄉,外面來了一群香客。從房間的窗戶可以俯瞰山腳下從五祖村附近開始的上山小路。大多數人乘車而來,但這群香客為了積累功德,決定步行上山。可能是想吸引神佛的注意,也可能是為了驅散盤踞在周圍的凶神惡煞,他們點燃了幾串長長的鞭炮宣告自己的來臨,鞭炮聲響徹山穀,也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只好告別午睡,出門向山中行去。

  與禪宗五祖有關的遺跡在寺院附近的山中俯拾皆是。弘忍終其一生都生活在這一帶,其中的五十年就居住在雙峰山和馮茂山。公元601年,他出生於黃梅城外。624年,當道信在雙峰山創建了中國第一所禪修中心時,弘忍成為這座寺院最早的僧侶。他在那裏一直生活到651年道信圓寂。

  在他之前,承繼衣缽的禪宗大師全都遵循另立門戶的傳統。菩提達摩、慧可、僧璨和道信都在得傳法嗣之後便離開祖庭。弘忍則一直守在道信的身邊直到他圓寂,這再一次說明,禪宗的傳統正在從個人修行向互助修行轉變。禪逐漸變成一種駐留式的修行方式,並且因此廣為流行。道信圓寂時,居住在四祖寺的僧侶達到五百人以上,而弘忍圓寂時,五祖寺的常住僧侶超過了千人。

  弘忍為道信修建了毗盧塔,隨後又在雙峰山繼續生活了三年——這是中國傳統規定的為雙親和師長守孝的時間長度。守孝結束後,他決定另建一所禪修中心。因為是黃梅本地人,弘忍對周圍地形相當熟稔,他選擇的新道場離道信的寺廟只有半日腳程,周圍的地理環境也與四祖道場類似,便於開展互助勞作式的修行。

  四祖寺只是後人對四祖道場的稱呼。道信自己把他的寺廟稱為“幽居寺”——這裏不僅僻遠幽靜,而且適於自給自足的生活。弘忍在馮茂山下選中的道場也有類似的特征。這裏當初屬於一個叫馮茂的人,馮先生聽說弘忍的打算之後,就把這座山送給了他。弘忍為自己的道場取名禪定寺。

  此後的兩百年間,我們看到禪宗的發展之路上一再重現這樣的情景:各代開山祖師盡量選擇僻遠的高山穀地作為修行道場,其中水源豐沛,有足夠的農田可以養活成百上千名僧侶。禪宗曆史上重要的祖師幾乎都以這種方式創建道場。

  這種為禪修精心選擇特定生態環境的做法始於道信在雙峰山的試驗,到了馮茂山則被確立為禪宗的傳統。由於馮茂山在雙峰山之東,因此也被稱做東山,弘忍在此發展出的禪法也因此被稱為“東山法門”。禪定寺開山之後不到六年,當朝皇帝就聽到了消息。他宣召弘忍入宮講法。但是道信與弘忍所傳的禪法並不是什么可以向外行宣講的課程,而是一種生活方式。弘忍拒絕了皇帝的邀請。

  有人問弘忍,為什么學佛不在城邑聚落,要在山居,他回答說:

  大廈之材,本出幽穀,不向人間有也,以遠離人故,不被刀斧損斫,一一長成大物,後乃堪為棟梁之用。故知棲神幽穀,遠避囂塵,養性山中,長辭俗事,目前無物,心自安寧,從此道樹花開,禪林果出也。(引自《楞伽師資記》)

  正是這種對道場的選擇使互助勞作成為可能,而互助勞作則讓修行者將心靈修煉從禪堂擴展到了日常生活的所有領域,隨時隨地,無論做什么都可以修行。道信將其稱為“守一”,弘忍則表述為“守心”。他們教導弟子,當在一切所做所說所想之中守住本心,最終達到所做所說所想之間不再有差別的境界。

  除了散見於各處的一些語錄片段,弘忍唯一傳世的教法是《最上乘論》,它的開篇寫道:

  夫修道之本體,須識當身心本來清淨,不生不滅,無有分別,自性圓滿。清淨之心,此是本師。乃勝念十方諸佛。

  問曰:何知自心,本來清淨?答曰:《十地經》雲:眾生身中,有金剛佛性,猶如日輪,體明圓滿,廣大無邊,只為五陰黑雲之所覆,如瓶內燈光,不能照輝。譬如世間雲霧,八方俱起,天下陰暗。日豈爛也,何故無光?光元不壞,只為雲霧所覆,一切眾生清淨之心,亦複如是,只為攀緣、妄念、煩惱、諸見黑雲所覆。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法自然顯現。故知自心,本來清淨。

  公元672年,到了要為自己選定衣缽傳人的時候,弘忍讓他的弟子們每人作一首偈頌來展示自己對佛法的理解。弘忍的大弟子是一個名叫神秀的和尚,他是北方人,十七年前為追隨弘忍來到東山。然而他的偈頌在後世成了誤解佛法的反面教材: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

  惠能是另一名追隨弘忍的外地人。他來自遙遠的嶺南,此時剛剛進入禪定寺不到九個月。惠能聽說了神秀的大作,於是也作了一首來回應他: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這名皮膚黝黑的新來者真正理解了弘忍所說的“本來清淨”,而神秀卻沒有。於是,弘忍將法嗣傳給了來自嶺南、目不識丁的“獠”惠能。

  晚飯後,我在寺院裏閑逛。我走進惠能曾經舂米的碓房,他用過的石臼還保留著,仿佛其人只是剛剛離開,到門外去喘口氣。我在碓房撞見了惟道,他請我到他房裏喝茶。惟道身上有一種全中國的寺廟監院共通的氣質:處變不驚,隨時准備做任何事情。他還沏得一手好茶。

  惟道是1975年生人,他的家鄉在武漢西北不遠的應城。年輕時,惟道開始對佛教發生興趣,他的第一位師父是家鄉附近山裏的一名隱士。師父教了他幾年佛經和打坐的功夫,便把他送到五祖寺受戒。惟道就此在五祖寺住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父母至今仍不能原諒他出家的決定。時代在變,但在他的家鄉小城,變化來得沒那么快。

  “文革”期間,盡管五祖寺並沒有遭到毀滅,但所有的僧人都被勒令離開。直到1979年,政府重新肯定了宗教信仰自由,第二年僧人們才被允許返回寺院。但回來的僧人並不多。1994年,當昌明被邀請住持五祖寺,並開始重修寺院的時候,寺裏只有七八名僧人。也是在這一年,本煥開始重修四祖寺。

  五祖寺的僧人數量如今已經達到七十人,並有望很快達到兩倍於此的規模,但是五祖寺目前還沒有恢複為一座禪宗寺院。它正朝著那個方向發展。有六名僧人居住在禪堂中,其他僧人則參加每天早晚兩次的坐禪。每年冬季有一次為期三個月的禪七。但不是所有的僧人都修禪。有一些僧人是修淨土的,他們在一間大殿裏念誦阿彌陀佛的名號。五祖寺還有待於建立自己的“風格”。不過惟道告訴我說,寺院裏正在修建一座更大的禪堂,將來五祖寺的主要修行將是禪宗。

  他說,見忍方丈還打算選一個僻靜的地點修建幾座茅篷,專供那些不喜喧鬧的僧人修行。這些茅篷離禪定寺的原址很近,靠近馮茂山的山頂。

  由於山頂附近空間有限,九世紀時,禪定寺被移至半山腰,也就是它現在的位置。這次移動使得寺院的施主與香客來往禪定寺更為方便,而更重要的是,它也使僧人們能夠更為方便地管理自己逐漸增加的土地。隨著寺院知名度的增加,朝廷開始向它頒賜土地作為廟產。公元763年,唐代宗將馮茂山山腳下的兩千多畝土地賜給禪定寺,在這之前,禪定寺還耕種著山後一處二百畝的菜田。後世的皇帝和富人繼續不斷為寺院添置廟產,以至於到了宋代,五祖寺擁有的土地面積已經超過三萬畝,其中還不包括林地。這片廣大的土地多數分布在寺院周圍半徑五十公裏的范圍之內。這片土地並不由僧人自己耕種,而是租給農民。

  如此廣袤的土地必定產出巨額收入,我不禁想知道這筆錢會對那些從事互助勞作的禪修者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們會如何使用這筆錢?會不會用它來周濟窮人?還是用在修廟上?可以肯定的是,僧侶中一定也有人想過這些問題。既然可以不勞作,幹嗎還要勞作呢?同樣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僧人中間也一定有人在想這個問題。

  幾杯茶過後,惟道帶我去看一座圍繞五祖真身塔所建的大殿。弘忍的真身塔初建於他圓寂之前的674年,它原本也在馮茂山上的禪定寺原址,後來隨著廟裏的其他建築一起被搬下了山。塔外的大殿被毀壞過若幹次,又重建過若幹次,佛座上的弘忍像是1938年重修時的泥塑複制品。弘忍的肉身去向不明。根據記載,它可能已經毀於大火。不過惟道告訴我,五祖肉身還在,它被藏在了真身塔下面的地宮裏。至少前任監院是這么說的。

  弘忍對禪宗的影響難以估量。他的弟子們創建了禪宗的南北二宗,並進入宮廷傳法。他們是禪林結出的第一批碩果,他們把禪傳播到了整個中國。也因此,曆朝曆代從各地趕來向弘忍致敬的人不絕於途。詩人白居易(772-846)也是其中之一(幾天以前,我剛剛在洛陽見過他的後人)。公元815年,白居易因為直言進諫觸怒了皇帝,被貶謫到與黃梅隔江相望的九江。期間,他曾到五祖寺一遊,並寫下一首短詩《東山寺》:

  直上青霄望八都,

  白雲影裏月輪孤。

  茫茫宇宙人無數,

  幾個男兒是丈夫。

  大丈夫弘忍和他培育出的互助勞作傳統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吸引他們的不是某種意識形態,不是某種苦行方法,也不是什么神秘神奇的東西。吸引人們的只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我懷疑,那些絡繹而來的朝拜者心中雖然裝著《金剛經》關於“不住於相”的教誨,但腦際更回響著老子的箴言。至少我自己清楚聽到了《道德經》的倒數第二章: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道信和弘忍並沒有開創這一切。但他們為“道”提供了一個可操作的集體平台。我點燃幾支香,在佛前頂禮三寶,然後謝過惟道的盛情款待。天色已晚,我回到房間,寫過日記,便在雨聲中安然入眠。半夜,我聽到一只夜鶯的鳴唱。幾個小時之後,值夜僧人敲響了破曉的鍾板,司晨的公雞立刻在山下響應。天亮之後,該繼續上路了。惟道已經為我安排了寺院的越野車,它將把我一直送到揚子江邊。不必著急,我心滿意足地對自己說,然後翻了個身,繼續沉入夢鄉。

【書籍目錄】
第1頁:第一章 不立文字 第2頁:第二章 不見如來
第3頁:第三章 無山 第4頁:第四章 無家
第5頁:第五章 無始 第6頁:第六章 無相
第7頁:第七章 無心 第8頁:第八章 不作,不食
第9頁:第九章 無鏡亦無塵 第10頁:第十章 不得閑
第11頁:第十一章 不見桃源 第12頁:第十二章 不辨東西
第13頁: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 第14頁:第十四章 不死
第15頁:第十五章 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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