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無始
在客堂背後的停車場,明海幫我把行李塞進一輛黑色轎車的後備廂,然後介紹車裏的其他人給我認識。我們再次道別。“一路平安。”明海說。黑色轎車徑向萬丈黃塵中飛馳而去。
揚塵的天氣已經持續了許多日,而今天幹脆不辨東西了。我們仿佛身在蒙古。如果不是萬有引力在起作用,我大概連上下也分辨不出了。眼前的能見度不超過百米,但司機毫不在乎,他輕車熟路找到了高速入口,然後立刻提速飛奔,輕快得如同一匹馳騁在藍天之下碧草之上的駿馬。我坐在後排,左邊是名穿黃色袈裟的僧人,右邊是個佛協的幹部,兩人把我緊緊卡在中間。我的病情變得越發嚴重,鼻腔裏像是在開閘行洪。這可比長途車遭罪多了,但我又怎能拒絕方丈的好意呢。
坐在我左邊的僧人四十歲上下,身體粗壯。他來自北京附近的一座寺院,這次來柏林寺是和明海商量一些與世界佛教論壇有關的事情。一個月之後,首屆世界佛教論壇將在杭州舉辦,據說將有數百位來自海外的僧侶參加。他希望能和他們探討在全世界弘揚佛法的思路。只在中國恢複佛教是不夠的,他說,我們要把佛法傳向海外,傳向世界。他准備在杭州的論壇上發表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廣傳教法的最佳途徑是修建寺廟,他還准備在論壇上發起一項募款的倡議。
僧人問我有什么看法。我正被出了問題的鼻子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顧不上禮貌,便直接告訴他這是在浪費工夫——在西方,修廟只能吸引到一些發燒友和好奇的人,還不如派遣一些會講英語的僧人到西方傳法,場所並不需要太隆重,在私人住宅或者公寓裏也沒什么不好,氣氛要隨意,同時也方便僧人們熟悉西方人的特點,找到他們的需求。我甚至覺得開世界佛教論壇還不如組織西方人來中國打禪七有意義。我還對他說,中國的僧人向西方傳法時,不注意變通,往往執著於其固有的外在形式,所以對西方人無法產生吸引力。但這位僧人顯然主意已定,我說了半天絲毫沒能影響他。
坐在我另一邊的是河北省佛教協會的副會長高士濤。他剛才一直在聽,這會兒我轉過頭來,開始對著他嘮叨:如果中國僧人去美國修廟,對美籍華人和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倒是件好事,但對於那些他們原本想吸引的西方人來說,則依然沒有解決門檻高企的問題,即便這些西方人有脫離苦海的想法,文化壕溝和語言吊橋依然令他們不能得其門而入。令我驚訝的是,高士濤居然同意了我的看法。他也覺得如果要把佛法傳到外國,必須先盡可能地清除文化上的障礙。西方人需要佛法,但不一定需要中國的寺廟。於是我又轉過頭對僧人說,如果他決定去外國修廟,最好建成沒有院牆的那種。然後大家都不說話了。這正合我意。
在大貨車之間像穿花蝴蝶般鑽進鑽出了九十分鍾之後,我們終於從邯鄲出口下了高速,沿著一條省道向東又開了約二十公裏,到了成安縣城附近,司機在一座外牆刷成粉藍色的基督教堂門口拐上一條向南的小路,繼續駛出不到二百米,把車停在匡教寺的山門外。
我的目的地到了:這裏就是禪的第一位中國傳人駐錫弘法的地方。中國佛協的前任會長趙樸初說過:“沒有慧可,就沒有中國禪宗。”一千五百年前,印度僧人菩提達摩把禪帶到中國,慧可正是他的衣缽傳人。可惜我們對禪宗二祖的生平事跡所知極為有限。關於慧可,目前已知的最早記載說他於公元487年出生於洛陽以東大約一百公裏外的滎陽。慧可的父母信仰道教,他本人則從小熟習儒家經典,立志走上仕途。然而父母的突然亡故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跡,慧可從此對世俗功名無心戀棧,開始轉向佛教。
公元519年,三十二歲的慧可皈依佛門,依止在洛陽龍門香山寺寶靜大師門下學法。當時在此地流行的北朝佛教,是一種混合了小乘佛教和一些早期大乘教法的修行流派,慧可對自己所學並不十分滿意。跟隨寶靜八年之後,慧可決定離開香山寺尋找新的啟示。他並沒走太遠。聽人說,嵩山少林寺裏有位印度來的高僧菩提達摩,而著名的嵩山就在離香山寺兩天腳程的地方。於是慧可向少林寺走去。
關於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流傳最廣的版本出自唐代僧人法琳於公元634年所撰《慧可碑》碑文:慧可沿著少林寺後山的小徑走到菩提達摩面壁入定的山洞前,請求祖師傳授教法。達摩祖師對他完全不予理睬,於是慧可便站在山洞外面等待。他一連等了幾天。山中下起雪來,他依然站在原地等著。
為了證明誠意和決心,慧可將自己的左臂砍了下來,獻給達摩。祖師見此壯舉,便問慧可所來為何。慧可說,他無法做到息心止念,需要祖師的幫助。達摩說:把你的心拿來,我幫你息心止念。慧可愣住了,回答說:我找來找去,都沒找到我那顆心。達摩於是說道:既然如此,便是你已經安心了。慧可聞言,幡然有所悟,從此成為達摩的弟子。
慧可跟隨達摩學法六年,到了公元534年,得傳達摩衣缽,就此成為中國禪宗二代祖師。達摩還傳給他一部天竺僧人求那跋陀羅所譯的四卷本《楞伽阿跋多羅寶經》,並囑咐他將所學禪法發揚光大,然後便遣他下山自去了。
其時已是北魏末年,中國北方正陷入一連串大規模的動亂之中,各地割據勢力紛紛起事,中央政權岌岌可危。就在慧可離開嵩山的這一年,朝廷內部發生的一場政變終結了北魏王朝,篡權的兩股勢力將北中國一分為二:一支鮮卑人勢力控制了長安,以此為中心占據西部,史稱西魏;與之相對應的東魏由漢人統治,出於軍事安全上的考慮,他們將都城從洛陽遷到了離邯鄲不遠的鄴城。
兵荒馬亂之間,菩提達摩繼續留在洛陽,直到兩年後圓寂。慧可的下落則莫知其詳。有記載說,他在少林寺做過幾年方丈,後來去了鄴城,在城中及附近各地傳法達三十多年,但所有關於這一時期的記載都在具體的紀年上語焉不詳,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慧可在鄴城傳法時,招來了當地僧人的仇恨。這名少林寺來的和尚所傳之法,在鄴城的僧侶看來簡直跡近左道邪術,荒謬無倫。他居然說我們每個人都能成佛?人人都知道即使精進虔誠也要輪回許多世才能求得解脫,而他居然說一念之間便可證得涅?更令他們惱羞成怒的是,如此不可理喻的教法居然吸引了大批追隨者,甚至連他們自己的弟子也跟著慧可跑了。
如果這種說法屬實,那么慧可能夠活下來實在是個奇跡。事實上,根據唐代高僧道宣所撰《續高僧傳》記載,慧可正是在離開嵩山來到黃河以北的鄴都附近時,因為遇到盜賊而失去了一只胳膊的,而不是像法琳《慧可碑》所說,自斷左臂。如果這條記載屬實,那么很有可能,所謂的盜賊不過是那些妒火中燒的鄴城僧侶雇來的殺手裝扮的。此一時期,以崇尚苦修、咒語和神通為特征的北朝佛教仍大行其道,初露頭角的禪宗處於重重包圍之中,舉步維艱。強調實修,重視果報的北朝佛教徒無法理解看上去“空空如也”的禪宗,在他們看來,禪宗即使不是危險的,至少也是瘋狂的。而禪宗對他們最大的威脅則在於:它質疑了北朝佛教徒對佛法的理解,使他們自詡的“解脫代理人”地位受到了威脅。據說,公元536年的達摩之死,就是仇家第六次投毒並終於得手的結果。刺殺行動即使在宗教界也是家常便飯。
南北朝的亂世還在繼續。在西北,西魏為北周所滅,而在鄴城,則是北齊取代了東魏。公元574 年,北周武帝宇文邕下令,境內禁佛、道二教,三年之後,北齊也被北周所滅,這場迫害運動遂推廣至整個中國北方。在鄴城傳法的慧可這時意識到,北方已經不能再待,於是逃向南方,到了長江流域。此時的南方,已進入南朝最後一個王朝南陳(557-588)的統治時期。
公元580年,由比丘尼撫養長大的北周大將楊堅推翻了北周的統治,並理所當然地終止了滅佛運動。他建立隋朝,定都長安,結束了中國長達三百年的割據戰亂局面。對於佛教徒和普通人來說,生活在逐漸開始好轉,於是慧可重新回到了北方。所有的佛教文獻對慧可的這段經曆依然語焉不詳,我們只知道,他渡過黃河,重新回到了鄴城,而鄴城已經在北齊亡國時化為一地瓦礫。不過,他當年的弟子有的還在,於是慧可決定留下來,繼續傳法。
從鄴城廢墟向東北行進六十裏,便是匡教寺所在之地。一日,慧可來到匡教寺,意外地受到該寺僧眾的熱情款待。住持方丈甚至決定為他建造一座講經台,以便向大眾傳法。慧可的傳法大獲成功,卻遭到了一名僧人的嫉恨,這名僧人法號辯和,他向邑宰進言,說慧可以妖言邪術惑亂眾聽。其時隋朝雖已大局初定,但地方上仍然法度混亂,官員草菅人命之事時有發生。據說,在慧可聽說有人陷害自己時,以及後來獲罪臨刑之際,都毫不為所動,坦然而受。公元593年,已是一百零七歲高齡的慧可被處以極刑。與他的師父達摩一樣,慧可也將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乃至死亡視為不容回避的業障而怡然順受。所幸他在南方時已將禪宗衣缽傳給了弟子僧璨。這位禪宗的第三代祖師一直留在南方,將禪法發揚光大。那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