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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書籍 - 禪的行囊:一位西方佛教信徒眼裏的中國禪宗 比爾.波特

禪的行囊:一位西方佛教信徒眼裏的中國禪宗 比爾.波特

第一章 不立文字

[日期:2011-03-26] 來源:網友上傳  作者:比爾.波特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第一章不立文字

  終於到家了。美國西北的夏日,天色向晚,黃昏悠長。幾個小時之前,我坐在飛機上,從自家所在的小鎮頭頂低低掠過,透過舷窗,分明可以看見家門口的那片黃杉林。離開了兩個多月,院子裏的草坪大概已是蕪蔓不堪。機身在空中轉過一個彎,小鎮慢慢消失在了舷窗外。半小時後,飛機在西雅圖著陸,我從機場出來,打車去了科爾曼碼頭,坐輪渡過普捷灣,再換兩趟公交車到達湯森港的喜互惠超市。我的老夥計費恩?威爾克斯在超市門口接上我,然後開車穿過那片兩公頃大小的黃杉林,把我送回了家。

  今天是中國的陰曆四月初八日,佛陀誕辰。在這一天,佛教徒要為悉達多太子立像沐浴香湯以資紀念。我躺在樓上浴室的貓腳浴缸裏,開始回味剛剛結束的旅程——這大概是我的私人慶祝方式。爬出浴缸,我上了床,想睡上一覺,可是心緒還停留在中國。我又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寫這本書。

  這次旅行始於2006年春天的北京。在中國,農曆新年標志著春季的開始,這一天新月初升,距離冬至日(太陽直射南回歸線)與春分日(太陽直射赤道)的等分點最為接近。2006年的農曆新年是公曆1月29日,而我到達的那天是2月26日——也就是說,春天已經開始了將近一個月。但是,決定春天何時開始的中國古人居住在黃河流域,北京則遠在他們北方千裏之外。在北京,現在仍是不折不扣的冬天。到達時天色已晚,站在機場航站樓外的寒風裏等出租車的一會兒工夫,我竟不得不打開背包,拿出大衣套在身上。我真正想穿的其實是秋褲,但顯然我不能不顧體面地在大庭廣眾之下穿秋褲。

  通常我會去找一家旅館住下。不過這次,我的老朋友泰德?伯格讓我住在他那兒。他的住處位於北京城東部一個漆黑小區裏一座漆黑的六層公寓樓漆黑的頂樓。出租車司機成功地找到了小區的大門,然後便迷失在黑暗的樓群之中了。沒有路燈和門牌號的指引,在多次嘗試碰壁之後,我終於找到了那座樓,爬上了正確的樓梯。

  泰德不在家,他正在美國參加電影節,展映他那部關於中國隱士的紀錄片《共坐白雲中》。他的美國室友給我開了門。公寓很小,陳設簡單——年輕人的家都是這樣,大概是因為不打算長期停留,所以能省則省,就算有錢也寧願花在更直接的享樂上,比如買瓶好酒。不過屋裏暖和極了,每個房間都裝了暖氣片,晚上睡覺的時候我不得不開著窗戶。泰德給我安排的房間屬於他的另一位中國室友,因為我的到來,她暫時回父母家住了。房間裏除了一張床,一只床頭櫃和一個衣櫃之外別無長物。我的旅程就將從這個樸素的小房間裏開始。很好。

  這將是一次朝聖之旅。我的目的地是禪在中國的發源地,其中最重要者,包括了禪宗六位祖師——初祖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和六祖惠能 ——開創的道場。禪的曆史地位由這六位高僧所建立,他們都沒來過北京,不過,在向古代大師們致敬之前,我還有些基本問題需要解決,語言是其中之一。從北京開始是必要的。

  禪素以輕慢甚至蔑視語言著稱。禪師們常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錯”。然而禪宗的文獻卻遠遠多於其他任何佛教宗派。對於這樣一種特別倡導“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教法,西方和東方卻都有大量著作行世,這本身看上去就是個自相矛盾的難題。我並不指望解決它,只想繞到它的身後做一番試探,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獲。第二天一早,我給明堯打了個電話。明堯是佛教刊物《禪》的主編。

  “禪”的發音在英語(Zen)和漢語(Chan)中略有不同。在中國,每次我說到“Zen”,人們總是糾正我:“應該是‘Chan’。”他們說,“‘Zen’是日本的禪。中國禪和日本禪是不一樣的。”這可以算是一種文化現象。但不管是中國的“Chan”,日本的“Zen”,還是朝鮮的“Son”,它們都指向同一種心境。

  我願意說“Zen”而不是“Chan”,是因為我更習慣“Z”的發音。而且這也是禪誕生時人們的念法(語言學家對“禪”字古音的訂正傾向於 “dzian”)。在禪宗得以發揚光大的中國南方,或者更准確地說是江西贛江流域,今日當地人的方言依然把“禪”念作“Zen”。十七世紀滿洲人入主中原,建立清帝國之後,他們按照自己的方言規定官話的標准,禪在官方語言裏的發音才變成今天這樣。更何況,禪早已不再是中國的或者日本的,它屬於一切發願見性成佛的人,一切心無所住、笑對如此瘋狂時代的人。

  在電話裏,明堯邀我一起吃午飯。他的妻子明潔也會來。明潔是我上一本書的中文版譯者,所有人都喜歡她給中譯本起的名字:《空穀幽蘭》。在此之前,還真沒有人寫過一本關於中國隱士的書。《空穀幽蘭》的出版產生了一些影響:在西安,居然因此形成了一個隱士協會。隱士協會將終南山區的茅篷和洞穴位置登記造冊,定期派人到山中分發藥品和食物,甚至郵件。

  明堯和明潔約我在一家素食餐廳見面。餐廳在北京城東北部的柳芳南裏,取名“荷塘月色”。淨慧法師的一幅字掛在門口醒目的位置:“日日是好日”①。淨慧是中國佛教協會的副會長,明堯、明潔,還有這家餐廳的主人夏澤紅居士,都是他的弟子。餐廳的主人過來打了招呼,然後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包間。明堯後來告訴我,夏居士是他主編的刊物《禪》的主要資助者之一。

  我找明堯的目的正與他這本刊物有關。我想知道,在中國出版一本與禪有關的刊物需要涉及哪些資源和努力。就著一桌子素食和一種用新鮮梅花釀制的飲料,明堯向我娓娓道來。

  是淨慧創辦了《禪》。他在媒體領域的另外一項成就是把《法音》締造成為中國最重要的佛教期刊。這本雜志的內容包括佛教哲學和經典的討論,以及佛教界的新聞故事。1989年之後,淨慧決定創辦一本新刊物。他本人是一名禪師,禪的要義在於將修行與生活融會貫通,他覺得中國需要一本專門討論這種修行方式的刊物,這本刊物的名字就叫《禪》,明堯主動參與了它的編輯工作。

  《禪》最初是一本發行量僅三千冊的季刊,隨後改為雙月刊,發行量也增加到兩萬五千冊。如此規模的雜志,每期需要投入大約六萬元人民幣用於編輯、印刷和發行,折算下來,每冊的成本差不多是兩塊五。雜志是免費贈閱的,它的經營完全依靠外界的資助。主要資助人包括荷塘月色餐廳的老板,以及擁有服裝品牌“真維斯”的一個香港家族企業。不過普通讀者也會捐助一些錢。

  印刷和郵寄費占去了絕大部分成本。雜志社在河北的柏林寺有一間辦公室,但明堯基本上可以在任何地方進行編輯工作。雜志被分發到各地的寺廟中供人取閱,同時,人們也可以寫信給明堯告知他們的通信地址,收到信後,柏林寺就會把雜志按地址寄過去。

  這本雜志從未在審查方面遇到過麻煩。明堯並不需要在出刊前將稿件送審,只要在雜志印出之後寄幾本給宗教管理部門。明堯告訴我,政府其實對這本刊物相當贊賞,把它視為其他宗教組織都應效法的榜樣。

  內容方面,《禪》接受來自全國各地的佛教徒作者投稿,不過大多數文章還是出自淨慧的出家和在家弟子。他們的共同點在於著重推廣“生活禪”——一種不論在小區公寓還是寺院裏都能實踐的修行。

  明堯告訴我,中國人正在重新點燃對佛教的熱情,但這種熱情還很膚淺,並經常是出於誤解。他說:“大多數人要么是被密宗的神通異能吸引,要么是在淨土宗裏尋求逃避,他們並不對完全的解脫感興趣。但其實任何修行都要立足於禪,包括密宗和淨土宗。禪是佛心,學佛的人早晚都會走向禪修這條路。禪在中國曾經瀕臨滅亡,這兩年剛剛有點好轉,將來怎么樣還很難說。”

  “對禪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年輕人和受過高等教育的。但是要讓人們真正理解禪,還需要更長的時間。禪宗的寺院現在也越建越多,但更重要的是重建禪的精神。這就是我們的雜志想做的事情。重現唐朝時的繁榮是不可能了,現在需要的是讓人們理解:怎樣在現代世界、日常生活裏實踐禪的思想。這是禪的根本,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可以修行。禪關心的是我們當下的生命狀態,而不是那些形式上的東西。”

  盡管對禪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但明堯認為,缺少合格的導師是個很大的問題。人們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怎么開始。而《禪》可以在這一點上提供幫助。它提供相關的知識和必要的鼓勵,但它不能代替導師的作用。明堯承認,真正有資格教授禪的人實在太少了。許多自稱能教人學禪的人其實不能,他們只是在空談。

  我終於等到了真正想問的問題:如何解決語言的問題?禪宗大師們的確一貫看不起語言。他回答我:“不用語言是不可能的。我們的雜志會盡量用普通讀者能看懂的語言。語言是為了區別事物才產生的,但真正的道超越了語言上的區別。從這一點看,語言是需要跨越的障礙,但是在我們意識到這一點之前,需要有人用語言來告訴我們怎樣才能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悟道和教人學道都離不開語言。當禪宗大師們直指人心,告訴弟子不要受制於語言的時候,他們的意思是:道並不在語言之中。他們並不是要我們不看書,不讀經。以文字見道,就如以手指月。語言的作用如此,我們的雜志作用也如此。它為人指示正道。如果人們想知道月亮的樣子,他們還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明堯還談到別的事情。飯後,他帶我去見了一群比丘尼,大約有十幾人。這些比丘尼也是淨慧的弟子。我和淨慧相識於1989年,如果不是他為我指點中國隱士的蹤跡,我不可能寫出《空穀幽蘭》。所以,某種程度上,我也接受過淨慧“傳法”,也可以算是他的弟子。

  比丘尼們暫時借住在北京的一處公寓樓裏。她們的庵院眼下正在南方一千公裏外的湖北黃梅興建,那裏離禪宗的四祖寺很近。在公寓門口,我們換上拖鞋,跟著比丘尼宏用進了前廳。幾位比丘尼在給我們沏茶,是那種放了龍眼和紅棗的清真茶。宏用告訴我,她們正在准備參加念誦《大般若經》的法會。長達六百卷的《大般若經》在七世紀中葉由玄奘(602-664)從印度帶回並譯成中文,它是大藏經中篇幅最長的單篇佛經,是所有講授般若的經典的老祖宗。念誦法會是淨慧組織的,將在兩天以後舉行。地點是趙州柏林寺。

  宏用對我說,她希望我能給比丘尼們講講般若。我一時無語。出家人請在家居士開示,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有些寺院甚至明確禁止居士開示。我想她大概是出於對遠來客人的禮貌,讓我簡單說幾句,於是答應了。宏用站起身,帶我們走進客廳,這裏已經被改造成一間禪堂。比丘尼們跟著進來,各自在蒲團上坐下。宏用重複了她的請求,我只好就《心經》發表了些看法。《心經》是所有關於般若波羅蜜多的經典中篇幅最短的。我實在講不出太多,而比丘尼們也慈悲為懷,沒有繼續為難我。

  基督教時代開啟之前,大乘佛教已在貴霜帝國(范圍大致覆蓋了今天的北印度、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形成,般若是它的核心概念。般若,指的是“超越知識的”,沒有被知識或者分別心所汙染的本心——相當於吃下善惡果之前的亞當、夏娃。簡單地說,般若的意思是“智慧”。再加上“波羅蜜多”,意思就變成“無上的智慧” 或者“完美的智慧”。獲得這種智慧能令人看見事物的本來面目,看見自我的存在原是空,是心中生起的幻境。

  般若波羅蜜多一系的佛經在公元二世紀到三世紀傳入中國,為其後禪宗的形成奠立了哲學基礎。隨著這些強調智慧的經典一同傳來的,還有教授禪那的經卷。“禪那”,是梵語“dhyana”的音譯,它指的是進入禪定的修行。禪那隨後就被簡稱為禪。但我們今天所了解的禪,則是般若與禪那相結合所產生的體系。這一切並沒有隨著般若和禪那傳入立刻發生,而是一直等到幾百年後的五世紀末,禪宗初祖菩提達摩來到中國之時。在這之前,禪那和般若還是兩碼事,有人打坐入定,也有人追求般若智慧,但沒有人修禪。禪修意味著將兩者合二為一,行住坐臥,了無分別。沒有禪那的般若是口頭禪畫餅充饑,而沒有般若的禪那則是無本之木。修禪意味著取消般若與禪那之間、智慧與靜慮之間的分別,同時它又必須以二者為基礎。

  我如此簡略地解釋了般若之後,又把《心經》逐句解說一番。宏用和眾比丘尼向我躬身致謝。正要離開的時候,宏用告訴我,淨慧托她帶話,邀請我參加念誦《大般若經》的法會。我本來另有打算,但這樣的邀請是無法拒絕的。於是約好,第二天下午我們一起去柏林寺。

  我回到泰德的公寓,等我的朋友莫德偉下班後來接我。莫德偉是美國駐華使館的一等秘書,曾經和我一起在台灣待過。他接上我,開車出城,向機場方向駛去。德偉的兒子在北京順義國際學校讀書,今晚他要參加一場學校舉辦的音樂會。一百多個孩子演奏著各種西方管弦樂器,雖說這是在中國,可是根本看不見古箏、琵琶和二胡之類的樂器。德偉的兒子演奏的是鼓。他們的水平都不賴。五年級的時候我也學過小提琴,不過我真正的愛好是玩彈球——塵土飛揚的戶外,鋪著地毯的客廳,都是我戰鬥過的地方。我不禁回想起心愛的瑪瑙石彈球,想起當年令人難忘的告別賽。它們曾經帶給我太多快樂。我把它們都扔哪兒去了?我不禁出神癡想,自己當年是因為什么拋棄了它們。大概是電視罷。不太可能是小提琴。

  從音樂會離場的時候,我見到了德偉的妻子懋華。她坐在音樂廳的後排,一開始沒看到我們。我們都有點餓,沒有堅持到音樂會結束便中途離場,去了附近的一家馬來西亞餐廳。懋華在惠普公司上班,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就在那兒,現在已經做到了中國區市場部經理的位置。她總是能同時做兩件事——我指的當然不是一邊走路一邊嚼口香糖,而是同時跟兩個人對話。這會兒她正同時跟三個人對話:她老公、兒子,還有我,而且三場對話之間毫不相幹。如果我試著這么做,就會覺得自己的魂丟了一半。我一直沒能學會那種輪流把三四個球拋向空中的雜技。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說了什么,吃了什么。當然,除了美味的沙嗲。對了,還有椰子布丁。

  吃完飯已經很晚,趕回泰德那間熱得要命的公寓不太現實,於是德偉夫婦留我過夜。他們就住在附近的一處別墅小區裏,這個由一百多幢帶花園的獨立住宅組成的居住區有個英文名字,意思是“河畔的花園”。開發商是個台灣女人,她自己也住在小區裏,她的房子占了整整一個街區。我們開車經過她門前,看到臥室還亮著燈。懋華低聲告訴我:那女人離過婚,而且還很漂亮。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而且還要壓低聲音。不過他們沒讓我就地下車——我只能按著他們的提示往下想,想象自己敲開房門,跟女主人搭訕說,能跟你喝杯酒么?

  第二天一早,我在德偉家的客房裏醒來,跟他一起回到城裏。下雪了,北京城一時之間安靜了許多。在泰德的公寓門口,德偉把我放下,我上樓待了幾個小時,然後出門打車去找明堯、明潔和比丘尼們。我們乘著由三輛黑色奧迪組成的車隊離開了北京。司機們在高速路上的車流裏以一百二十公裏的時速呼嘯穿梭。三小時之後,我們到達了位於趙縣的柏林寺。

  公元858 年,從諗和尚結束了他二十多年的雲遊生涯,駐錫趙州城弘法,成為禪門一代宗師,世稱趙州禪師。趙州就是今天的趙縣。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我們得知通向柏林寺的大路因為修下水管道而封路了,只好迂回至縣城南面,恰好路過趙州橋——這是世上現存最古老的石拱橋,建於公元600年。關於趙州禪師的公案裏曾提到過此橋,有人問趙州:“如何是石橋?”師曰:“度驢度馬。”——這就是我所說的禪宗對待語言的態度。語言在此幾乎沒有任何意義。可是仍有成千上萬的禪門弟子坐在蒲團上冥思苦想,試圖領會禪師給出的答案之中的微言大義。或者再舉一個著名的例子,有人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趙州回答說:“無。”在另一個場合,有人問了同一個問題,他的回答卻是:“有。”過了趙州橋,我們開上了一條土路,鑽進縣城裏的一片舊城區,七拐八拐之後,終於到了柏林寺。

  下了車,就有一名僧人引著我們走過錯綜複雜的長廊,來到寺院最裏面方丈居住的院子。柏林寺的方丈明海199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不久,他就出家做了和尚。他的才華很快得到淨慧的賞識,2003年,淨慧把方丈之位傳給了當時年僅三十五歲的明海。此刻,他站在門口歡迎我們,把我們帶進客堂。

  淨慧正在房間的最裏面和幾個富有的施主交談。他一看見我,就站起身沖了過來,拉著我在他身邊坐下。淨慧總是抓著我的胳膊,帶著我到處走,就像我奶奶。

  淨慧問我最近在幹嗎,我告訴他自己剛剛翻譯完《六祖壇經》。我還主動提到,譯稿參照了新出的楊曾文編《敦煌新本六祖壇經》。淨慧聞言皺起了眉,並且大搖其頭。於是,突然之間,我想起他曾經寫過一本關於《壇經》的書,去年還送了我一冊。

  《壇經》的關鍵在於一則偈子。禪宗五祖弘忍大師有一天交代弟子:誰能作出體悟佛性的偈頌,就把禪宗的衣缽傳給他。弘忍的大弟子作了一首: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勿使惹塵埃。

  另一名負責舂米的初學弟子看見這首偈子,也回了一首。這名目不識丁的弟子名叫惠能,他的偈子是這樣的: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佛性常清淨,

  何處惹塵埃。

  弘忍從惠能的偈子裏看到了真佛性,於是惠能成了禪宗曆史上最著名的第六位祖師。他的道場將是我此次朝聖之旅的倒數第二站。突然之間,在我滿是塵埃的心中分明看到,朝聖之旅上塵土飛揚。

  淨慧打斷了我的走神。他告訴我,敦煌發現的《壇經》所錄惠能詩第三句是錯的,正確的版本應該是“本來無一物”(晚出的版本都寫作此)。這一句是禪宗的根本。但是,讓淨慧煩惱的是,敦煌發現的兩個《壇經》手抄卷子比後世通行的版本更古,都寫於惠能圓寂後一百年之內。這裏出現的分歧基本上就是後世佛教大乘空宗與唯識宗之間爭論的關鍵所在,可現在淨慧批評我翻譯了“錯誤”的版本。我一時無語。他卻突然再次抓住了我的胳膊,大笑起來,仿佛是在說:“跟你開玩笑呢。上當了吧!”

  幸運的是,寺院裏宣布開飯的齋板突然響了起來。我們全都站起身,向專供方丈的客人使用的齋堂走去。自助式的午餐十分美味,我吃完一輪又去盛第二輪。以前來中國旅行總能讓我減肥,現在不會了。飯後,一名僧人領著明堯和我,還有另外兩名居士到房間休息。這幾個房間通常是給掛單的僧人准備的。時間還早,但是因為房間裏太冷,所有人都上了床。我把身體緊緊蜷縮在一床十斤重的厚棉被下面。窗外,有人在燃放鞭炮慶祝即將來臨的般若法會,但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明天將會忙個不亦樂乎,早課淩晨三點開始,預計會有數千人參加。我決定行使自己作為客人的權力,睡個懶覺,等到太陽出來,外面暖和了之後,再去參加《大般若經》的集體念誦不遲。

  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2:45,明堯把我叫醒。到時間了,他說,法會開幕的儀式就要開始。我不想動,但是作為一名客人,是不可以說“不”的。看見我還在磨蹭,明堯又說,“老和尚”,也就是淨慧,特別說明希望我能參加。我趕忙鑽出熱被窩下了床。我是穿著襪子睡的,所以只要套上褲子和鞋,就可以抓起襯衣和大衣一邊穿一邊半夢遊地向外走。不過剛走到室外,我立刻醒了。空氣冷得徹骨,漫天繁星都仿佛被凍得直哆嗦。

  我扣上襯衫的紐扣,拉上大衣的拉鏈,跟著明堯穿過一個足球場般大的院子,來到一座巨大而冰冷的佛堂。裏面已經來了上千人,還有更多人在我們身後陸續趕來。大殿的一端靠牆立著五座巨大的鎏金佛像,另有一萬尊一尺高的佛像布滿了所有牆面。這是我見過的最大佛殿,建造它據說花費了三千多萬人民幣。

  我很快發現,淨慧確實是希望我來參加。佛堂中間放了一百零八張小桌子,每張桌子都鋪了黃色的錦緞,上面放著一套三只細致的瓷缽:中間那只用來燒香,左邊那只放著檀香粉末,右邊那只裝著整支的檀香。瓷缽後面是一只木制的讀經架。除此之外,每張桌上還放了一張卡片,上面用漢字寫著人名。我被人領著來到一張桌子前面,看見卡片上寫著:“比爾”。這下逃不掉了。

  我痛恨儀式。小時候,我痛恨教堂;後來,我痛恨軍校;再後來,我痛恨軍隊。1967年3月,在撤軍回國前的最後一天,軍士長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對我說,我是他見過的最差勁的士兵。這一點兒也不奇怪。我不喜歡儀式。在我看來,所有的儀式都跟巫術差不了多少,雖然也許並不都是又唱又跳。而現在,我坐在一萬尊佛和數千名也許即將成佛的人中間,向十方神靈禱告,乞求法會得到佑護。我後來聽說,佛堂裏擠進了三千人,門外還站了一千多。我猜想所有的儀式目的都在於此:聚集更多的參與者,讓眾人形成一種集體歸屬感。而我一旦意識到自己成了集體的一部分,就立刻生起奪路而逃的念頭——這一定是我前世的業障。

  一開始還不算太糟糕。所有人都還在從睡意中醒來。我忙著點燃檀香,把它們插進香爐,然後在上面鋪撒檀香末,時不時還要停下手裏的忙活,跟著大家一起誦經和頂禮。過了一會兒,我決定把檀香像點篝火那樣層層疊疊地架起來,好讓它燒得更旺些。一名和尚發現了我的小動作,走過來把篝火撲滅了。儀式期間不准貪玩。

  一百零八只香爐裏升起的檀香煙霧和幾千人呼出的水汽充滿了黑洞洞的佛堂。按理說,這么多人的身體應該能讓佛堂裏漸漸暖和起來,但我的手腳在第二個鍾頭完全失去了知覺。唯一讓人感覺到些許放松的是頂禮的過程。伏下身,讓前額貼住蒲團,眼睛盯著蒲團上刺繡的荷花,我的意識仿佛也因此出淤泥而不染,帶著荷花的香氣慢慢升起,消失在煙霧繚繞的空中。偶爾,我能跟上眾人的節奏,念一段經文,但大多數時候我只是搖搖欲墜地幹坐著,等著儀式結束,仿佛一朵夏日將盡時的殘荷。經過漫長的三小時,儀式終於告一段落——但只不過是中場休息。接下來是一小時的早飯時間。

  早飯吃完,所有人重新回到佛堂,開始念誦六百卷的《大般若經》。我匆匆跑去臥室,穿上我的秋褲,又匆匆跑回,剛好趕上鍾板敲響,法會正式開始。至少這回不會被凍僵了。

  放在我面前讀經架上的《大般若經》是第五百一十至五百一十三卷,旁邊幾張桌上放著跟我同樣的經文。這樣做是為了保證如果有人走神,誦經不至於中斷。我開了一會兒小差,讀了第五百一十卷中的幾段,它們在標准版《大藏經》裏位於第604頁的最下方:

  爾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欲界、色界天子,各以種種天妙花香,遙散世尊,而為供養。來詣佛所,頂禮佛足,卻住一面,俱白佛言:如來所說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以何為相?

  爾時,佛告諸天子言:天子當知,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以空、無相、無願為相。甚深般若波羅蜜多,以無造作,無生無滅,無染無淨,無性無相。非斷非常,非一非異,無來無去,虛空為相。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有如是等無量諸相。天子當知,如是諸相,一切如來,應正等覺,依世俗說,不依勝義。

  我反複讀了幾遍,特別是最後一行:“天子當知,如是諸相(也就是前文所說的那些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的無相的相),一切如來,應正等覺,依世俗說,不依勝義。”佛祖使用語言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放棄語言。如果佛祖根據般若波羅蜜多的“勝義”來教導我們的話,他必定不會使用語言,那樣的話,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將一無用處,佛堂裏也就不會有數千名想要成佛的聽眾。這一切不過是某人茶杯裏的幻影。很可能是趙州禪師的茶杯——趙州禪師不僅修建了柏林寺,還把茶引入了禪。

  就這樣,在我們用世俗語言表達勝義的集體誦經聲中,世俗與神聖融為了一體。接下來的一段按規定是眾人在心中默念,可以站著也可以以跪拜的姿勢,快慢任意,只要自己覺得舒服就好。沒過多久,默念變成了喃喃自語,然後喃喃自語聲越來越大,很快,佛堂裏喧鬧起來,仿佛變成了寵物店。念誦《大般若經》的進度比我想象中快得多,不到兩小時便已結束。不過接下來又念了一小時,念的是為法會捐錢捐物者的名字:“無量功德保佑某某某。”然後是三鞠躬。數百名供養人的慷慨由此得到了回報。

  終於結束了。僧人們魚貫而出,我緊跟在他們後面,搭車回了北京。

【書籍目錄】
第1頁:第一章 不立文字 第2頁:第二章 不見如來
第3頁:第三章 無山 第4頁:第四章 無家
第5頁:第五章 無始 第6頁:第六章 無相
第7頁:第七章 無心 第8頁:第八章 不作,不食
第9頁:第九章 無鏡亦無塵 第10頁:第十章 不得閑
第11頁:第十一章 不見桃源 第12頁:第十二章 不辨東西
第13頁:第十三章 不分南北 第14頁:第十四章 不死
第15頁:第十五章 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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