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俗家姪兒的來信
到了一九八五年二月,我又收到俗家大姪兒張裕生的來信,敍述我俗家人事,在這三十多年之中的變遷,以及狼山的消息,文字順暢而感人至深,現略予潤色,抄摘如下:
尊敬的叔父大人,您好!
頃接南通新港鎮嚴老託信,欣悉您尚健在,我們全家不勝驚喜,竟夜難寐,翌日我即赴南通狼山廣教寺育枚老方丈處,查詢您於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五日由美國紐約寄給貫通、蓮塘二位老法師的信件,證實您不但尚健於人世,而且獲得了文學博士學位。……如此的成就,若無臥薪嚐膽之精神,不經千辛萬苦之努力,何以能成,我的父輩們,為您高興,也為您潸然淚落。四十年了,誰無恍如隔世之感;幾十年間,各各道路坎坷,經歷多磨,況音訊杳然,甘苦無可奉告,想來越覺淒然。
下面,我將父輩及我等之情況,簡報如下:祖父張選才,一生勞碌,不幸於一九六八年春,患上骨髓癌,經南通、上海等地,多方求治,終於藥石罔效,逝於同年八月十四日,享年八十三歲(這次回鄉,大姊夫告知,父亡於一九六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世壽八十一,頗有出入),慈祥的祖父在世時,與我等經常講起您因何出家,又是怎樣的聰明。一九五四年,祖父住的小岸上的三間茅屋遭回祿,他老人家別的不搶,只搶您留下的二箱子書,結果因門狹箱大,終未搬出,他自己卻被燒得滿頭水泡,數月乃癒。小岸上房子化為灰燼後,老伯、三伯和我父親另替祖父造屋於我們同宅。一九六八年八月,祖父在彌留之際,仍不住的叨念:「不知保康在不在了,保康那裡去了?」現在好了,我們可以告慰祖父的在天之靈,他的小兒子安然無恙。
……。
我們的生活條件,數老伯稍差外,都可以。……。
……。
昨天去南通,見到今日之狼山,古貌依然,香火之盛,勝於當年。貫通法師已於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圓寂,蓮塘老人終因年老,二耳重聽,已不管佛事。狼山現有育枚方丈當家,自覺法師輔助。……。
我上山見到諸位法師,自報家門後,他們都極為高興說,狼山上想不到出了一個人物,不勝光榮,他們要我向您投書致意,熱切盼望在遷化之前能見您一面。他們說原本想給您覆信,無奈老人們餘悸在心,裝聾作啞;年餘來因感到較寬心,故懷舊之心愈熾愈切。我乃是您出家三年後出生的,相逢應不相識的姪兒。今年虛度三十九歲,因我在張氏小輩中排行最大,且粗知文字,故給您寫信的任務,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最後,父親他們重複要我寫明,要求您回來一次,他們說能見您一下,也是此生最大的滿足了。……。
小姪張裕生拜上
一九八五、二、十二
信甚長,僅摘其三分之一。信中所提「新港鎮」的「嚴老」,我不知其為何人,大概他與狼山及我俗家都有往來。所謂「四十年了」,因我是一九四四年離俗,至一九八五年,已經四十一年。自一九四九年春離開大陸時算起,也有三十六個年頭了。我父肖牛,今(一九八八)年一百冥壽,生於前清光緒十六年己丑歲(西元一八八九年),信中說他逝於一九六八年,享年八十三歲,是不正確的,如果真是那年去世,應該只有虛齡八十歲。若照我大姊夫黃瑞琛這一次向我面告,先父亡於一九六九年,世壽八十一,則與先父的生年相應。至於先父在其茅屋遭到回祿時,什麼都不搶救,只搶救我留在家鄉的二箱子書的事,這在我寫《歸程》第七章中,也曾提過:「我把較為重要的書籍,送到我在(上海巿)曹家渡的俗家哥哥處去。」後來,哥哥還鄉,便把它們交給了父親。最使我懷念和珍惜的,倒不是書,而是我父母及我的若干張照片,也在那隻木箱之中,現在是再也不會重現了!特別是母親的相片,在大動亂之後,俗家親人,誰也未能留得一張。
「保康」是我的乳名,「志德」是少年時代的學名,到狼山出家後,師父為我取法名為「常進」,隨軍離開大陸時,則又更名為「採薇」,三十歲時再度出家,另由東初老人為我取法名為「聖嚴」。在我的生命史上,已經歷四番生死,而先父仍只記得我的乳名。先父亡於大陸正在天翻地覆的所謂文革時代,嗣後我的三哥來信,說先父是由於病痛無援,加上乏人照料,所以投環自殺而死的!八十一歲的老人,雖有兒孫數十,竟無奉侍湯藥之人,所以念我名字,以求獲一些空洞的安慰罷!可惜我已出家,而且遠在海外,得悉實情之後,我除了自責未盡孝道,尚能埋怨誰呢?
至於信中敍述的狼山,雖說「香火之盛,勝於當年」,而貫老已去,蓮老年邁,育老他們那幾位老人,雖因當年受批鬥的「餘悸在心」,不敢給我覆信,卻「熱切盼望在遷化之前」能夠見我一面。我的幾位俗家哥哥也說,「能得見我一下,是此生最大的滿足」。這些話,都能使我心酸落淚。
此後,狼山的育枚長老,俗家的三個哥哥及一位大姊夫,陸續有信寄到我紐約的東初禪寺,並附來他們的近照,我只能從字裡行間,領會他們的心聲,也唯有從照片中,依稀彷彿地捕捉他們在四十年前的印象,似曾相識,又覺得非常陌生。